“君明臣良, 實乃我朝之福。”
言老丞相是陛下留下來的老臣,極少這樣稱讚別人。但言老丞相沒說錯,太子遇到兩個將相之才, 實在是臨朝的福氣。
我追隨陛下三十餘年, 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厲害的兩個年輕人。
言老丞相這句話傳到陛下耳中, 陛下目光微沉, 說:“何德, 你跟着我也這麼多年了,你說,這周侍讀與施侍讀如何?”
我向來不願參與這些事, 連忙推脫:“何德不敢妄議朝政。”
陛下沒有再問,當屋內的氣息沉滯到我想退下時, 忽然聽到龍座上傳來一聲幾不可聞地嘆息:“臣強主弱, 未必是福氣啊。”
太子雖然是長子, 但陛下子息衆多,並不太喜歡他。
當初看好年僅四歲的十七王爺的官員, 都比追隨太子的人多。
直到他身邊的周順之成爲士林之首,東宮才嶄露鋒芒。而施時傑所領的幼軍,勇武已隱隱超越禁軍。
兩人都是不世之才,相比之下,太子就要遜色多了。
記得當初他們在東宮伴讀, 每日都一左一右坐在太子身側睡得香甜。幾位太傅提起兩侍讀的時候, 都是恨得牙癢癢。最後一考校, 卻發現兩人竟已學得通透。
這天資比之太子, 豈止好上一點半點。
因此陛下的擔心也不是毫無道理的, 自古臣強主弱,最後因爲無法駕馭臣下而亡國的, 不在少數。
近來陛下的身體越來越差,已由太子監國。幾位在封地上的王爺上表欲回京面聖,周順之一力阻止,太子的詔令竟沒辦法發出去。
雖說這是最佳的決策,但周順之在東宮的影響力,已經超過太子了。
東宮近臣,日後都是太子要重要的。如今竟然出現這樣的情況,陛下如何能不憂心。
陛下靜靜地坐了半響,吩咐道:“何德,扶朕回去。”
我快步迎上,扶住陛下的後背跟手腕,彷彿又回到當年剛剛見面時的情景。
當時陛下還是個倔強冷漠的少年,滿身是傷猶不自知,好心要扶他,他還怒斥:“你個閹豎!誰允許你碰我的!”
跟隨陛下這麼多年,終於得到陛下全心的信任,不再被推開。然而陛下已經老了,我也已經老了。
不同的是,陛下還有有許多想要做的事,我卻很隨意,哪日陛下去了,殉葬便是。
畢竟做到這個位置的人,見到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見不得人的事,也做得太多了,誰還容得下?
沒料到筆下臨去前竟沒有下詔要我殉葬,陛下年輕時雄才大略,頗有□□之風。只是老來漸漸有些不信人,僅留我在身邊照料。他留我在世上,將暗衛交給我,說還有事要交代我去做。
隨後太子登基,施時傑則去了邊關,武將的升遷不比文官,還是得靠沙場上打拼回來才行。
言老丞相請辭,說要“讓位與後人”。太子也真不客氣,居然當真讓言老丞相任了個閒職,將周順之提上相位。
這下子朝中熱鬧了起來,竟分成了新派和老派。歷來黨爭都是大忌,只是目前剛冒出來的苗頭,還是可喜的。
畢竟兩派爲首的人,皆是一心爲國。老派的蔡御史還與舉薦周順之的言老丞相相交甚歡,由此可見,這不過是一場君子之爭。
陛下臨終時的殷殷囑託,實在是過慮了。當年□□文不如沈相,武不如武侯,還不是一力成就了臨朝的鼎盛。只要君明臣良,又何必拘泥於孰強孰弱?
我看朝中倒是一片欣欣向榮,那新繼武侯之位的張定還上書:天下已平,當馬歸華山,兵收武庫。
竟全數交出兵權。
陛下當年還未繼承大統,宦官弄權,全仗武侯府發兵勤王,才免了陛下遇害之險。
再往前一些,便是開國時,爲臨朝開疆闢土的不世功勳。武侯府的功勞,卻是賞無可賞了。
陛下生前對武侯府也並不放心,暗有囑咐。如今張定如此知趣,卻是免了我許多麻煩。
太子倒也知道待薄了有功之臣會讓天下人寒心,便賜武侯府人朱姓,從此武侯便等同於皇家人。
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這武侯府的兵權交到誰手上,也是一大難題。太子理政的時日也不短了,制衡之道多少也長進了些,不再一味地重用周順之與施時傑。
這些兜兜轉轉的心思轉了一通,朝中也算是太平無事。
我也不再掛心,在內侍中挑了個伶俐的小子做義子,取名何進。
這孩子原先是高和帶着的,現在高和要一心侍候太子,自然不得閒。我如今無事可做,提攜一下後輩也無妨。
何況這孩子心眼實,知恩圖報,將來指不定還得要靠他收埋屍骨,還是多提點兩句的好。
我原想周順之好好地做丞相就不需我動手了,也樂得清閒。可惜周順之終究不是安分的人,暗衛查出了周順之在與太子密謀改制,後邊那些不說,光是削藩一項,便足以鬧得天下動盪。
我數次求見太子,要他慎而爲之,不料周順之得知後怒斥我這閹豎誤國,還搬出宦官不得參政的律例要太子嚴辦我。
好在太子看在陛下的情分上,不曾對我怎麼樣。我只有告訴何進,要他跟皇太孫身邊的人說說,看能不能讓皇太孫勸勸太子。我記得皇太孫身邊有周順之的學生、施時傑的幼子,想來也能讓周順之那邊緩一緩。
沒料到周順之反而認爲削藩之事已泄露,竟提前向尚在封地的諸位藩王發難。我無法可想,索性袖手不管,冷眼看周順之能做到什麼地步。
那些王爺原本就和太子嫌隙極深,又在封地經營已久,太子想一下子將他們連根拔起,實在太心急了。
其他法令還好,這削藩令可是關乎他們的權勢和財富,誰願放手?誰能甘心?
果然,削藩令一出,不多時就鬧得沸沸揚揚。
早已對太子不滿的幾位王爺合謀起兵,一時間狼煙四起。若不是施時傑擋住了大軍,這來勢洶洶的‘勤王’之師恐怕早就直抵帝畿,來個‘清君側’,順便把君也清了,換上自己人。
太子心神不寧的日子漸漸多了起來,跟周順之也日漸疏遠,推行法令也不再那麼強勢。
我見時機到了,便求見太子。陛下跟我說過,太子最大的不足就是太過軟弱,最大的優點卻是能容人,敢用人。如果能逼太子殺了周順之,讓他的心腸狠下來,他就也放心地去了了。
這件事陛下沒來得及做,幸好還有我。我手中還有陛下留下的遺詔。裡面的話,我不怎麼懂,只知硃筆勾下的一個‘殺’字,赫然在目。
“殺周順之。”
周順之與太子說的那些事,曾經也跟陛下提過,後來被陛下襬到東宮,當個不鹹不淡的侍讀。
陛下說,有些事情他沒那個魄力去做,太子也不一定有,周順之,註定不能留。
我疑惑陛下爲什麼不立刻除掉他。陛下卻搖搖頭說,他還想再看一看。
到如今,我知道陛下恐怕要失望了。畢竟,太子,也並沒有那份魄力。他說:“唯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無論七王打的清君側旗號到底是藉口還是當真如此,若不殺周順之不安撫人心,將有越來越多的人聽七王號召,加入到勤王之師當中。
我拿着聖旨去丞相府拿人,丞相穿着朝服,正準備去求見陛下。見了我,他閉上眼,沒有反抗。
午門外,周順之身穿朝服向皇城叩首,好似平日他領着百官步入朝堂,恭恭敬敬地叩首,更像是當年他跟施時傑兩個人在東宮彈劍撫琴,唱“學會文武藝,售與帝王家”。
施家少年匆匆趕來,見到此情此景,已然明瞭。他跪在周順之的屍首旁,以頭觸地:“忠臣就戮,良將盡誅,天亡我朝。”說完便束手就擒,沒了任何反抗,根本不必動用我準備的三百暗衛。
幽居雲水嶺的十七王爺看到時看到滿地的血,竟縱聲大笑起來。他指着我大笑道:“何德啊何德,我終於知道你到底何德何能,竟讓我父王留你至今!你果然忠心,果然忠心!你沒看到丞相跟將軍爲臨朝耗盡心血嗎?你沒看到——子喬已經棄了掌兵的權利——自己一步一步跟着丞相走過來嗎?你沒看到——你什麼都沒看到!你就像是父王跟前的狗,他要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十七王爺慘笑之後,竟抱起施家小子的屍首,低聲說了句什麼,我聽不清,後來暗衛回報說那大概是:“子喬,如果要握住天下最大的權柄,才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幫你,你回來,我幫你……”
至此,朝中無人再敢多言,只餘喏喏之音。
我自小就跟着陛下,太子雖恨我殺了他的摯友,卻還是將我送到普明寺,安度餘生。
不久之後,我便聽到大將軍施時傑死於陣前的消息。我的手不住地顫抖,耳邊卻響起陛下臨終前的殷殷囑託,隱隱又覺得的確是了斷了陛下兩個心腹大患,於心無愧。
只是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涌出,望着自己的手時已有重影,朦朦朧朧瞧見它鮮血淋淋的猙獰。
它好像把什麼東西狠狠砸碎了,又似折斷了一隻鷹的翅膀,讓即將飛上蒼穹的鷹隕落了。是臨朝的?是太子的?是施將軍,周丞相,還是那個小小的施家兒郎?
噩夢纏身,我越來越不願入睡,每日昏昏沉沉,不知是夢是醒。
圓通方丈心懷慈悲,偶爾還會來勸導我。
今日我心中似乎有些預感,不再靜靜躺在牀上聽圓通方丈唸經,而是費力地睜開眼,攥住圓通方丈的袈裟:“大師,我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是不是……錯了?”
圓通方丈靜默半響,緩緩說:“無。”
我心中一鬆,全身忽然沒了力氣。我還活着,大概就是爲了聽到這一句,沒有錯,沒有做錯。
周順之師徒逼得七王謀逆,天下動盪,其罪當誅,所以殺之無錯。
殺之無錯。
外一篇
何德問話的時候,何進一直在旁邊聽着。看到何德閉上眼,不由得大哭起來。
圓通方丈嘆了口氣:“施主,人死不能復生,節哀。”
何進雖是哀慟,卻還有些疑惑:“大師,義父所爲,當真無錯?”
“無。”
“可爲何施將軍死於陣前,連年僅十四的施侍讀也被斬首於市?爲何天下士人哀之,朝野沉寂?”
“何施主,宦官不問政,這些事,你還是不要想太多罷。”
“……是。”
活在宮牆之內的內侍,眼界自然是淺些,只懂得聽從上位者的指示。也是這一好處,更讓人信任。
這何德,倒是看得遠些,只可惜還是困於一心爲主的念頭。便是悟了什麼,也不過是平添痛苦。
圓通方丈聽着寺中敲響的沉沉暮鍾,緩緩閉眼。出家人不打誑語,雖是憐憫何德才有意安慰,他所說也並非虛言。
於今上而言,將相皆亡,無人可用。知己已逝,無人可信。元兇已死,無人可恨。此是無字三解。
至今,大錯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