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獵獵,朱景瑞立在窗前,凝着湯湯江水。近衛打點好後就識趣地退了下去,持戟警惕地守在門外。何進不見有人來見,忙去找尋。
剛上二樓,便見到一人含笑而立。見此情景,何進哪裡還不明瞭太子並不是爲琴譜而來,眼前這人才是正主。思及此,他恭敬地行禮,“大人,太子殿下正在樓下等着您。”
君閒見何進如此小心,好笑地扶起他:“哪裡是什麼大人?何公公,您可是東宮內監司的頭兒,將來張某跟着太子,要勞煩公公的地方多着呢,巴結還來不及,哪裡受得起公公的禮?還請你帶路纔是。”
何進心裡微微感動,即使他手裡握着東宮內監司,瞧得起他的人也不多。君閒眼下雖然是一介白衣,但是單看他能勞動太子親自來見,就知道他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根本沒必要奉承他這個小小的內監。
何進的笑多了幾分真摯,連忙在前面帶路,“大人,這邊請。”
君閒隨何進下樓,朱景瑞已立在那裡,靜靜眺望着江面。
要他等一個他心裡厭惡的人,實在是爲難他了。有那麼一剎那,君閒微微失神,心裡莫名地浮現許多已然成灰的往事。那時眼前之人曾夜半着寢衣尋好友:“此事不了,孤不能眠。”好友便說:“權謀我不善,可薦你一人。”遂爲府中舊友引薦,相談之下,俱感心意相通,從此三人成莫逆。
且不說朱景瑞個性如何,品行卻是無話可說,爲人君,足矣。
君閒頓步,等候何進前去通報。朱景瑞聞言轉過身,俊顏已帶着溫熙的笑容,示意君閒隨他入座。
君閒瞥見何進的眉輕輕皺起,知道這於理不合,推辭道:“草民站着便可。”其實他跟景桓相處時哪會注意這些繁文縟節,這也是他極少與京中貴人往來的原因。隨意慣了的人,哪裡還願卑躬屈膝。
朱景瑞注意到他的目光,揮揮手讓何進也退下,“張卿坐下來吧,難道你還想孤仰頭與你說話不成?”
君閒眸光微動,笑着說:“卻之不恭,草民無禮了。”他還是初次與朱景瑞相距這樣近,雖然已近三十,朱景瑞卻並不顯老。其實照着皇室皆美人,再加上先祖驍勇善戰,皇家子弟想必都是人中龍鳳。
說起來朱景瑞跟景桓有些相像,只是眉宇間更成熟……細細看來,君閒發現他身上那份溫和已不是當年的懦弱,而是銳利的玉石被歲月磨平了棱角,變得更溫潤,更懂得變通。
只是,還差幾分銳氣啊……
君閒心中微嘆,卻並不掩飾自己的目光。
他在打量着朱景瑞,朱景瑞何嘗不是如此。但朱景瑞心裡有些疑惑,這些日子君閒的作爲可謂百般示好,然而僅有的幾次見面中,他身上卻絲毫沒有阿諛奉承的姿態。
第一次可以歸結爲他心向着景桓,第二次可以說他手中有籌碼。這一次,朱景瑞卻實在說不清這人爲何這般沉靜。因此他沉吟良久,才笑道:“看來景桓看重你,看來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景桓面前,他可從不需這樣作態。君閒覺得好笑,當下卻只是客套地回了句:“殿下過譽了。”
朱景瑞覺得這樣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麼進展,先開了話頭:“張卿覺得你有幾分把握控制住幼軍?”
君閒微怔,卻見朱景瑞望向自己的眼神有着期盼的意思。
既然已能任用心底厭惡之人,日後行事必定會更順暢。眸帶笑意,君閒撩袍半跪在朱景瑞跟前,朗聲道:“臣張俊,叩見太子殿下。”
立在屋外的何進將這一句聽得真切,心頭一顫。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跟在高公公身後侍奉臨帝時,最受寵信的丞相來覲見的情形。
當時歷經三朝的言老捋着鬍子欣慰地感嘆:“君明臣良,實乃我朝之福。”
那時他纔剛入宮不久,丞相還沒有死,陛下還沒有老。
此時朱景瑞已起身,華衣帶風拂過何進的臉龐。身後江風吹來,其寒如刀,他恭敬地垂首,心裡暗道:臨朝,似乎又要變天了。
年關將近,帝京一片喜氣。
臨帝的病漸漸有些起色了,太常許昌趁機將官員考察的解決遞了上去。恰巧臨帝近來心情甚好,有趣地問:“太子這回還是很煩惱嗎?”
許昌想到太子的日子過得實在艱難,當即也不隱瞞,“太子還親自去各部跑了一遍,他自己不覺得苦,倒是嚇壞了下邊的人。”
“他這孩子就是行事太小心了,朕年輕時可比他膽大多了。”臨帝頓了頓,又道:“景桓倒是像我,可惜太死心眼了……”
許昌聽得大驚,不敢接話。
臨帝斂神朝許昌露出溫顏:“許卿不必驚慌,朕知道朕並不是個多好的皇帝,所以景瑞不像朕也是件好事。”
許昌更是伏地而拜,“陛下……”
“許卿起來吧,朕不想這樣跟卿商量此次政績考察後的職官變遷。”
許昌擡頭,望着臨帝微霜的兩鬢,他知道臨帝並不是隨口自謙,而是打心裡認爲自己不是個明君。但臨帝在位二十餘年,如今國運昌隆,內外皆安,誰能說他沒有功績?
他不過是對死去的人心懷愧疚罷了。
當初朝中分爲新臣跟老臣兩派的,新臣一派爲了誅藩轟然倒塌,他們老臣心中卻沒有喜悅。前丞相身死後,言老勉強出任丞相,他不歸屬於新派老派,對朝事亦不管不問。蔡老御史爲人頑固,無論對誰都不留情面。大司馬徐東華老來得子,漸漸消磨了金戈鐵馬的豪氣。
朝局彷彿也如臨帝一樣步入垂暮之年。
因而他們都對新入朝的士子武生都分外關注,盼着每年的春闈跟武試能給朝堂注入新血。
臣子們能想到的事情,臨帝豈會想不到。果然,他問道:“許卿給朕說說景瑞他提拔了多少新人?”
“今春士子有張熙,錢勝,還有武試中武侯頗爲讚賞的鹿羣,楊駿等人。接下來就是朝臣子弟了,以蔡御史之子蔡子言爲首,段子良,常季,還有許……”許昌原本說得利落,此時卻一滯。
臨帝稍思索,便哈哈大笑道:“許卿,內舉不避親,既然景瑞他有心提拔令郎,你便不要爲難了。”
“太子殿下欲用臣長子爲幼軍前夫,”許昌擦擦額角的汗水,連連應道:“臣那不肖子哪擔得大任,應當把他扔到最底下歷練纔是。”雖然是這樣說,他臉上卻滿是笑容,欣慰之情溢於言表。
“幼軍?”臨帝目光一凝,“幼軍統領日前請辭,景瑞可定了由誰接任?”
“這,”許昌有些遲疑,因爲太子給的名單中只有這個是讓他十分爲難的,“太子欽定一個白衣庶民爲幼軍統領。”
嗅到他話裡的不尋常,臨帝沉吟道:“白衣庶民,誰?”
許昌一咬牙,還是如實稟告:“前武侯世子,他已改名張俊,取字君閒。”
臨帝思及年初鬧得滿城風雨的武侯世子,心裡也不怎麼意外。帝京城防由巡防營佈置,巡防營雖然由趙礪掌管,卻也由太子調配。當初那種事若太子不允,小小的武侯世子也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再者,若武侯世子當真無太子相助便能加害於景桓身邊的人,那就太駭人聽聞了。
臨帝思量片刻,笑道:“朕有些乏了,許卿退下吧,至於這事,就照景瑞的意思去做,你替朕告訴他,這太子要做得更名副其實才是,別讓人看輕了。”
許昌知臨帝的確是疲乏了,卻還是硬着頭皮開口:“陛下,臣還有一事要奏。是關於樑王他,要辭去宗正之位。”宗正掌管皇室、世家內務,上至皇子,下至諸侯,事無大小都是由其管轄。如今位居宗正的樑王比臨帝還小上兩歲,他兼宗正二十餘年,一碗水端平,行事無差無錯。
臨帝微失神,喃喃道:“樑王叔嗎……”樑王便跟那周遊四海的十七王爺有些相似,生性灑脫,都對皇權毫無眷念,這些年留下來的人也僅有他們而已。
思及這兩人,臨帝心頭一跳,卻是想到了自己的幼子。歷來能善終的王爺,也只有呆在宗正那位置上的了,依着景瑞寬厚的性子,定能容下景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