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
猶記多情，曾爲系歸舟。
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爲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
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江城子（宋 秦觀）
夜，低沉。
月色，撩人心絃。
翩然躺在牀上，久久未眠。一點一滴的回想着方纔玉可梵所說的字字句句。
他說，他愛驚鴻。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日積月累。始與何時，並不知曉，只知道如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
因爲，當年驚鴻嫺熟蕭管，翩然通與琴絃。所以，在他們和先安親王離京前他精挑細選了那管玉簫，名爲贈翩然，實則情愫暗結羞赧開口送與驚鴻。
因爲，當年驚鴻初登朝堂卻又掛念翩然當日的離家出走，所以，他請示聖上，南下接回翩然。
因爲，驚鴻一心抱負遠大，所以，縱然自己心中不喜政鬥，任然登堂入室，佔穩了朝中一席地，單爲驚鴻鋪路踏磚。
因爲，心神已許，所以，在得知驚鴻訂婚的當日一病不起，直到現在依舊沉痾淤積。
因爲，早就習慣瞭如此，所以，忘記了原因忘記了理由。
也因爲此，所以，在驚鴻欲以身施藥的那一刻，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了代替。
翩然被他平淡如洗的口吻深深的震撼了，這般付出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的回報，明知道驚鴻對他只有同僚之誼，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他還是這麼一日一日的做了他甘願的事情。甚至，到了如今，不惜犧牲自己，爲了驚鴻在乎女子，生生的剜去自己雙目。
頓指的那一瞬，心神早就一片空明。所以，當疼痛的錯失陷入黑暗之後，更多的，是一種解脫。
看不見，便可以感覺。
不見，便可以任憑想念。
翩然在最初的一絲詫異後，全部的感官都被深深的觸動波及，看着玉可梵黑縵輕垂素衣微顫的身形，無力的悲哀猶如泉涌。
滑着無聲的淚，聽完了玉可梵的喃語，離開擦肩的瞬間，沒有錯過他紗縵下沾溼的水漬，哽咽着難以說出任何話語，沒有了雙目秋瞳，還是會有淚水。
到底，該怎麼辦？
幫不了玉可梵，因爲驚鴻如今根本沒有絲毫可能會對玉可梵有超乎朋友的任何感情，莫說去做諸如勸驚鴻這般的傻事了，這事情的始末，根本不能讓驚鴻知道。此恩卻如何回報？
而如今，讓自己更是糾結的還是迫在眉睫的婚事。訂婚匆匆議定，如今大告天下，婚期近在眼前，只是，莫名的產生了與以往不同的明顯牴觸。
當初在知道玉可梵的事情時，翩然心下就有過一番衡量。在沒有求證之前，下了決心一定好好報之玉可梵，但如今，迭起紛紛的意想不到讓翩然實在很是措手不及。家國天下，國家天下，到底這樁婚事，在如今看來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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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片冬日的雪花飄落在天陽的時候，驚鴻就這麼仰望着天空漸漸密集的雪花，長身獨立在王府後院的水榭邊上。
風乍起，夾雜着雪花，拍散開來的是瀰漫的愁思。
“哥哥。”熟悉的聲音傳來。
驚鴻身子習慣性的直了直，卻沒有回頭，淡淡道：“起雪了，小心跑出來捱了凍回頭又病倒了。”
翩然走到驚鴻身邊，把特地拿來的披風遞到驚鴻手中，微微笑着：“哥哥還說我，你看你，都十一月的天了，居然穿這麼單薄。”
驚鴻接過披風，掛在手臂上，稍稍低頭溫和的看了看翩然，笑笑不語，繼而回頭繼續凝望了遠處隨風打轉旋落的雪花。
兩人一時又是沉默。
“馬上又是一年了，算起來，然兒就要十八了。十八年了啊……”驚鴻有些自語的低喃着，“要不是前幾日查辦北邊的課稅，我都快忘記我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翩然輕笑一聲：“呵，哥哥最近總是多的這些感嘆，傷春悲秋，似乎並不是哥哥的秉性呢。”
“這樣的風景，難免讓人忍不住弔古尋幽，好多年了，當初醒來的以爲還在夢中，甚至到了現在還依稀覺得這實在是場做的太長的夢魘。”驚鴻嘴角僵硬的往上彎了個小小的弧度，“瞧我，這些年，被你被身邊的這麼多人人事事渲的如今也能這麼咬文嚼字了。當初我可是連那毛筆都捉不住的……”
“哥哥素來機敏過人，這些事自然難不倒哥哥，這裡比得過哥哥的可真正的是沒有幾個人呢。”
“是麼？醒着以爲在夢中，夢中以爲醒着。這人就是奇怪，老是喜歡這麼折騰自己，倒置這些有的沒的玄乎乎的讓自己迷亂着，雖說當初我沒讀過幾本你愛看的書，但起碼也聽過難得糊塗這四個字，當初還覺得這四個字真是妙不可言，……呵，”驚鴻嗤笑出聲，“現在我覺得這四個字純粹就是瞎折騰，什麼叫難得糊塗？人生在世，又有幾個人幾個時候不糊塗呢？只不過，傻人有傻人的樂子，煩躁的事就由着那些腦子活絡的沒處使的人去想這些折騰了……”
翩然擡起頭疑惑的看了眼驚鴻一臉自嘲的笑，心中說不出的有些難受：“哥哥……你，這是怎麼了？”
驚鴻被翩然打斷，愣怔了下，恢復了慣常姿態，只是緊緊的閉了雙眼，嘆道：“眼看着，不幾日，就要送你南下了，……然兒，……自己該多些心眼了，在別人的地方，別說我了，這的皇帝也護不了你的。”
翩然沉吟了一會，開口不着痕跡的說：“莫非陛下是把我當成文成或者昭君了？拿去和親的？”
“你啊，又亂想了，”驚鴻看向翩然，略帶苦澀的笑了笑，“若不是我安親王的嫡親妹妹中意，誰敢逼她出嫁？”
“可，當初哥哥不是也沒問我麼？”翩然聲音小小的。
“嗯？你說什麼？”驚鴻有些出神，倒沒聽見翩然那個細小的聲音。
翩然輕咬了下脣，鼓起勇氣，擡起頭，頗爲認真對上驚鴻打量的目光，倒是一下子怵到了驚鴻，眉毛微微扭了一下，翩然聲音很輕，卻甚是清晰：“哥哥，告訴我，若是翩然不願出嫁，我們會怎樣？”
“呃？”驚鴻眼睛瞬時大睜，目光跳動閃爍不明。
“是不是會被皇帝懲罰？或者……”
“你不想嫁？”驚鴻打斷翩然的話，間不容瞬的說道，“不想，便不嫁。”
“……哥哥？”翩然訝異失聲，全然沒想到驚鴻會這麼說。
“怎麼了？”驚鴻蹙眉看着翩然疑惑的神情，“你方纔在和我開玩笑？”
“我還以爲你在和我開玩笑。”翩然嘆氣，拳頭下意識的緊了緊，說“……要真的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就好了……”
“你真不願意？爲什麼？”驚鴻驀地扮住翩然肩膀，“說一個讓我信服的原因。”
“因爲，無愛。”翩然絲毫不迴避驚鴻的眼神。
一時間靜寂無聲，只能聽到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好，”驚鴻深吸氣，手隨之鬆開翩然的肩膀，眼裡毅然神色更重，“這事，是我衝動之錯，堂皇決定，……然兒何不早說，不過此時，倒也……，這事交我便是了。”
翩然怔怔的看着驚鴻。
“最後問一次，”驚鴻輕掃了眼翩然，擡起頭望着天，雪花沁涼的落在鼻尖，“你當真不嫁司徒珏軒，從此以後，再無反悔？”
“自然當真，絕不反悔。”
驚鴻側身偏開翩然，往前邁了一步，頓了頓身形，不再回頭，似乎怕回頭翩然便會改變了注意，聲音低沉洪厚：“好。”
說罷，提身絕裾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