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王妃已經昏迷了三天了,三天來,安王爺都沒去上朝,寸步不離的守在安王妃牀前,若不是翩然和驚鴻一次次的來勸他吃飯,他連一點清粥都不願吃。
晉王傷的也很重,但是並無性命之憂,只是需要好好的調養上一些日子。這事早就驚動了皇上,皇帝立刻就派了專人前去查看誰是這場刺殺後的幕後的人,刺殺當朝位分最高也是手握重兵的王爺,居心叵測啊。
翩然和驚鴻幾日來也沒有去靜書閣讀書了,兩人勸不了安王爺也幫不上什麼忙,也吩咐了人去尋卓先生的下落,翩然一直責備着自己沒好好去讀卓先生留給他們的那幾本醫書,現在只能看着王妃昏迷卻絲毫沒有辦法,眼下太醫說王妃除了傷到了肺葉,最主要是心中長期憂思過度,如今沉痾成疾,藥石難治,除了藥物輔助,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的意志才能醒來。
只是人還在昏迷中,根本喝不下藥,更不用說吃下東西了。嘴脣都皴裂了開來,安王爺每隔上一會時間就用手指沾着水擦着王妃的嘴脣,喝藥的時候也是口對口的喂服下去,白天終日的守在牀塌邊,晚上就直接趴在邊上小憩。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王妃還是沒能甦醒,王府裡的人焦慮不已,派出去尋卓先生的人還是毫無音信,安王爺臉明顯消瘦了下去,翩然和驚鴻白天也都陪着守在一邊默默的看着王爺拉着王妃的手喃喃着一直低聲在王妃耳邊輕語,王妃還是安詳的睡在那裡,似乎她只是睡着了,臉上恬淡的掛着她慣有的微笑。皇帝派了宮中所有的太醫來這診療,還尋了許多京城和附近的名醫,卻都只是只能徘徊在藥物之中不得其法。
九天九夜了,翩然和驚鴻已經回自己的房間歇下了,王爺揮退下人讓他們站在門口守着,自己還是坐在牀邊,用溼好的帕子擦拭着王妃的臉,口中輕喚着“容月,容月……”,良久,自己也沉沉的睡了過去。
半夜又悠悠的醒來,一擡頭,王爺驚喜的看到那雙黑夜中熠熠生輝的雙眸,正用他那最熟悉不過的眼神看着自己,彷彿照亮了整個黑夜,王爺忍不住探手觸象那雙忽閃着的眼睛,生怕又是幻夢。
安王妃輕輕的伸出手來,覆上安王爺粗糙的大手按在了自己臉上,宛如弱風扶柳般的淺笑了一下,喚了聲:“尊元……”
“容月……”安王爺一把抱住了王妃,飲泣着,把着憋了幾日的苦悶隨着眼淚發泄了出來,“容月你總算醒了,你知道嗎,我,我真的以爲……”
“以爲什麼啊……”王妃偎在他的肩頭,“我不會有事的,我若走也放心不下你和孩子啊……”
“不,不要說這些話!”王爺打斷了王妃的話,緩慢的把她扶好靠在自己的胸前,讓她臉微微朝上看向自己,正色道,“容月,你若去了,我也一定隨着你去,生不同時,死亦同寢!”
“尊元,你忘記多年前你就答應過容月的話了嗎?”王妃用手輕撫着眼上這張看了已經大半生的臉,他還是沒老呢,雖然已經五十四歲了,歲月對他倒真的很是慈悲,除了眼角浮現了一點皺紋,頭上連一根白髮都沒有,只是眼中難以掩蓋着浮生的滄桑,“尊元還沒老呢,看起來倒似連不惑之年都未到呢,你都還沒見到驚鴻他們給你抱來孫兒。”
“你也和當年一樣的美,”王爺認真的看着王妃,也許容貌真的已經老去了很多,但是心之所繫從來都不只是那副皮囊,多年以來,他早把她溶到骨血裡,這麼多年兩個人相依相偎着走了過來,此刻的情已經不是那年輕之時的激情可以堪比的了,正是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
王妃宛然一笑,道:“尊元還未回答我的問題呢,莫非真的忘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了嗎?”
“哦?”王爺頓了下,這答應的事太多了,“不知夫人所言是何事也?小生恭聆教誨。”
王妃吃笑道:“你呀,還真的是那老樣子。”
接着王妃左手撐起自己的身子坐了起來,右手拉住王爺的右手,吟道:“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那有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
“竹子當收你不收,筍子當留你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空留兩手撿憂愁。”安王爺微眯起眼睛,似乎回想起了當日的那些往事。
“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相戀只盼長相守,奈何橋上等千年。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怕永世墮輪迴,只願世世長相戀。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羨西天樂無窮,只羨鴛鴦不羨仙。”
王妃閉上眼,兩人十指相扣。
……
這是當時在先皇剛大婚後不久,他們和先皇與當日的二皇子妃如今的太后四人最後一次僅僅四人同出去遊玩的時候,在一個山谷的湖水邊聽到的吟唱。
當時四人都還十分年輕,遠遠聽得兩人高聲嘹唱,歌聲伴隨着琴聲和偶爾傳來的蕭聲非常引人,於是四人就駕馬過去想看個究竟,結果到了那兒遠遠的隔着湖水,只見得遠處湖水連着一方瀑布,而瀑布邊傍着青翠山崖的一方突起的岩石上坐着兩人正在吟唱。
因爲太遠看不清兩人的面貌,只隱約可見兩人一男一女均是白衣勝雪,那男子長身立與女子身側,手拿一管洞簫,女子唱時他伴着吹奏,一頭黑色長髮披散開來隨着白色長衣跟着那水流帶起的風兒,飄逸在他身上,偶爾放下洞簫以蕭做劍,跟着那女子邊一同吟唱邊做劍舞。
那女子一直偏頭似乎看着身邊的男子,黑髮也是散開披在肩上並未束起,坐在巖上,腿前有一秦箏,彈撥自若,發隨風舞,音色婉轉如若天籟。
當日他們四人見到那神仙般的倆人,都驚在了那裡,掣馬停在湖前,遙遙的看向他們二人,只靜靜的聽着他們一首首的唱着舞着,那一刻,渾然忘卻了世俗,只道神仙眷侶,神仙眷侶就是說的他們吧。
當日兩人唱的最後一首歌謠就是那首“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相戀只盼長相守,奈何橋上等千年。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怕永世墮輪迴,只願世世長相戀。連就連,你我相約定百年。不羨西天樂無窮,只羨鴛鴦不羨仙”,唱完這段後,兩人都緩緩停了下來。
安王爺他們四人還是癡在歌聲曲聲中未能回過神來。不一會,只聽到水聲入耳,四人方纔重新遁回世間。
只見那男子懷抱着女子,女子抱着秦箏,就這麼踏着湖水往這邊岸上走了過來,鞋襪未脫,就這麼徑直的浸到青色的湖水裡,緩緩的涉水而行。
安親王四人都不約而同的下了馬來,往那更近湖邊處走去,方纔看到這湖水並非先前遠遠看到的那麼深不可測,反倒非常清且淺,那瀑布流匯處遠遠還可見到一彎流水,所以瀑布所下之水大半都隨着那彎小溪流走了。
待到那對男女走到了近處,四人忍不住錯愕的互相看了眼交換着疑惑不止的心情。
卻問他們爲什麼突然如此驚諤?
原來目及處,那男子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發似潑墨,脣若點脂,身長八尺有餘,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俊美非凡卻絲毫不顯陰柔,衣袂飄飄真的好似那天上仙人下了凡間,縱是他們這種身世早已閱美無數,也被他的姿容震撼,是的,是一種對於美的震撼。
容月當時不僅喃喃出聲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上官榮華也跟着呢喃出聲,驚讚之情不由而現。
可是讓他們驚愕的並不是這個男子多麼的俊美異常,而是……
他懷裡那女子雙目凹陷,顯然是個瞎子,眼窩比臉上別處的顏色要深很多,看來眼珠是沒有的,就那麼在眼窩那結成兩道粗粗的疤痕,加上一臉暗啞的膚色,尤其配上那一身白雪似的衣衫,再和抱着她的男子相形之下,讓人青天白日間也忍不住覺得異常可怕。
待到他們上了岸,那男子微微偏向他們四人,眼中隱約含笑的微微一瞥就又徑直往前走了去,這時,他懷裡的女子也微微扭了下頭,疑聲問道:“諾,可是有人在此?”
男子微微頓了下步子,回身看向四人,微笑着卻是回着懷裡女子方纔的問話:“來了四位貴客。”
當日的二皇子先上前拱手行了個禮,說:“我等冒昧打擾了二位仙人,還望二位見諒。”
那男子朗聲大笑一聲,懷裡女子示意他把自己放了下來,那女子的嘴角彎起,笑將起來,反倒更扯的面上皮膚褶皺的糝人,聲音卻還是那般悅耳中不乏沉穩,面容看不出她的年齡,聽聲音卻似乎三十左右的年齡:“你們是誰呢?我有許久沒見過別人了,今日遇到幾位,真是有緣。”
“姑娘見笑了。”二皇子微笑着看向那男子,“不知二位仙人是何方聖賢?”
“你喊我什麼?姑娘?”那女子咯咯笑了出聲,回頭似乎在看那男子,“諾,這年輕人好生會說話,居然稱我這老太婆爲姑娘。”
“雅兒天生麗質,確實不顯老,難爲別人錯認你爲姑娘。原先我說你還不肯信我。”那男子憐愛的看着那個女子溫柔的說着,不經意的擡頭衝他們四人含笑點頭,感謝之色溢與滿目。
“這位姐姐,你的歌真好聽。”上官榮華也明白了方纔自己夫君話的意思,也含笑着看着那女子,絲毫沒有一點輕視的意思,“這位公子沒騙姐姐,姐姐和公子真似神仙般的眷侶。”
“哦?”那女子愣了下,又笑了,“公子?呵,你們幾個年輕人真是會逗人樂。你可知我們都多大年歲了,還公子姑娘的稱呼着。”
“姐姐怎麼說我們是年輕人呢?看起來我們年紀倒是相仿啊。”上官榮華繼續說着,其實那女子的年齡根本看不出來,那男子倒確實看起來和他們年紀相仿,似乎剛及弱冠之年的樣子。
“諾……”那女子笑着又轉看那男子方向,“這小姑娘說話討喜的很,這幾日徒兒都不在,不如……”
“幾位若不嫌棄,可隨在下寒舍一聚。”那男子把那女子挽在懷中,會意的接過了她的話,“我夫人身患奇疾,已到了服藥的時辰,請恕我們不能在此多陪幾位了。”
話說完,就衝四人一笑後,又抱起那女子,往前走去,他們四人相互看了眼,也跟了上。穿過一個竹林後就到了他們住的地方,那男子細心的先服侍這女子用了藥,然後就坐在女子身邊靜靜的聽她和他們四人說着話,不一會,那女子竟然說着說着睡了過去,那男子歉意的衝四人點了點頭,便又抱起她回到竹屋,不一會自己一人走了出來。
“承蒙幾位笑言,拙荊今日甚是開心,方纔多有不便,這會我在此謝過各位了。”那男子拱手行了一禮。
四人也都起身回禮,二皇子好奇的問:“閣下居住在這山中,卻不知爲何我曾來過多次也沒見到過這邊的有過人家?”
“今日也算巧遇,我也不想隱瞞。這竹林乃我用陣法佈置,若不是雅兒邀你們前來,你們也是見不到的。”那男子坦言。
四人更是驚訝,二皇子驚喜交加的又施禮道:“閣下真乃世間高人,如此年輕,何不出山爲這江山社稷出一份力呢。”
那男子微笑着坐了下來,示意他們也都坐下,方開口說道:“呵,年輕麼?皮囊而已,何來的幾分真實。這江山社稷自然有人爲它忙碌,我早已倦了那終日的爭鬥,如今只是願雅兒能多守得一日,就很是滿足了。”
“兄臺如此年輕,怎麼……”安親王也忍不住奇怪的問。
那男子揮了揮手,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道:“我已五十有二,可還年輕?”見到衆人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也不多加解釋,只是輕笑。
沉默良久後,上官榮華按耐不住疑慮,認真的帶着探詢的目光看着那男子問道:“公子,我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必問了。”那男子目光越過衆人,清冷的看向遠方,淡淡道,“天色已晚,幾位也請回吧。”
四人倒吸了口涼氣,卻還是應聲站了起來,衝他不失禮節的起身告別。
那男子並未再看他們,走到方纔走來的那片竹林前,長袖用力一揮,瞬時竹葉聞風獵獵做響,還沒等四人開口發問,他嘴角勾起那習慣性的笑,道:“沿着晃動的竹葉就可出去,半盞茶時間,請去吧。”
四人互相看了看,恭敬的道了聲“告辭”便沿着他指的路前行而去,行的遠了,聽到那男子的聲音朗朗入耳的唱道:“地水火風成假合,合色聲香味觸法。世人癡呆認做我,惹起塵勞如海闊。念嗔癡作殺盜淫,因緣妄想入無明。無明即是輪迴始,信步將身入火坑。朝去求名莫求利,面作心欺全不計。它人謀我我謀他,冤冤相報不曾差。拼卻這條窮性命,不成此事何須惜?數息隨止界還靜,修願修行入真定。空山落木狼虎中,十卷愣嚴親考訂。不二門中開鎖綸,烏龜生毛兔生角。諸行無常一切空,阿耨多羅大圓覺,一念歸空拔因果,墜落空見仍遭禍。禪人舉有着空魔,猶如避溺而遭火。說有說無皆是錯,夢境眼花尋下落。翻身跳出斷腸坑,生滅滅兮寂滅樂。”
離開那裡後,他們也曾又分別進過山中尋訪,卻似乎那真的如夢一般消失在了山幕皚皚中,連那片竹林都不見了,倒真象做了一場空夢。可那對男女的吟唱的唱詞在他們腦中卻是終生不得忘懷。
後來二皇子登基後,當時安親王還世,安親王世子與王妃成婚多年未有所出,老安親王讓他們二人四方去尋訪神佛或者名醫,倆人趁着這機會倒是好好的遊玩了一番,兩人又在啓國的一處城池附近居然又遇見了那對男女,這次見他們二人泛舟在一江面上並未撐篙,而是任由小舟順流而行。
寧尊元見到他們二人心中異常興奮,不顧形象的站在岸邊大聲吆喝了起來,那男子也看到了他們,輕身躍起還是懷抱着那女子就這麼踮着水“飄”到了他們面前,那女子笑着問:“諾,可是當日你說的那對壁人?”
“雅兒好記性。”那男子還是寵溺的低頭看着那女子,雖然那女子根本不會看到他的表情,接着擡頭看着寧尊元二人笑,“安親王世子有禮了。”
寧尊元並不驚訝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倒是拉着上官容月道:“這位乃是小可的夫人,前次匆忙,未能告之二位,還望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