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弘開着車載着小冉一路儘快的往武警醫院駛去。雪下了太久路上一直很滑,心裡雖急也不敢開的太快。一路上兩人人沉默不語。子弘偶爾悄悄看眼小冉,見小冉一臉默然的看着前方,嘴脣發白,手攥成拳頭壓在腿上,但還是抑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看到小冉這樣子弘心裡又抽動了下,接到那個電話後,小冉除了開始時突然引發的病狀外,一滴淚也還沒來得及落。可越是這樣,子弘越擔心,她那軟弱的心是怎麼承受這個消息的?又將如何去面對接下來的事?也許能哭出來會好,可她偏偏拗着性子,不肯輕易落淚。
小冉此時腦海裡也已經是大雪紛飛,一如車外的天氣。茫然不知所因,似乎這是一場夢,僅僅是夢而已。是的,只是夢,弘哥哥只是帶我出來玩的,爸爸下午就回家了,說好了下週爸爸陪我過生日呢。過完二十歲生日,春暖了爸爸就帶我去做手術,等做完手術我就能象弘哥哥那樣天天開心的笑了,就可以象書裡寫的那些到處玩了,就可以……就可以……
……
武警醫院到了,子弘在門口隨便把車一放,就拉開車門繞到小冉這邊,小冉還是在發呆,他幫着拉開門,半拉半扶的把小冉攙了出來。路上他打過林可電話,知道在院裡C座的一樓的急救中心。就拉着小冉跑了過去。
推開急救中心的大門,看到前面的椅子上走廊裡都站了不少人,大家都靜靜的,急救室的燈還亮着,邊上的護理房門外站了更多人。子弘壓抑住自己的心情,拖着沉重的步子,拉着小冉往護理室走去,走廊裡的人並不認識小冉卻知道子弘是莫少軍教授的忘年交,見他來了手上拉着個女孩,大家也猜到了這個女孩的身份,都有點不忍的看着他們慢慢走來,一個高個子的女生跑來從另一邊幫子弘一起扶着小冉往護理室走去。
護理室門口的人有幾個是莫教授的學生,見他們來了,一個先跑進去和裡面的人知會,別的都默默的讓開一條路,看着子弘和那個女生扶着小冉進去。
護理室裡面擺了兩張牀,上面蓋着厚重的白色被單,靠近門的牀邊圍着男男女女四五個人正在哭泣,室裡站了七八個學校的領導和四五個學生,靠窗的牀邊,林可本來一直蹲在地上抽泣,聽見有人來,擡起頭,眼睛紅的嚇人,看見小冉和子弘來了,他咬着嘴脣站了起來。
子弘他們扶小冉走了過去,林可接過那個高個女生扶着的小冉的手,痛惜的看了眼小冉,然後看向子弘,不知說什麼好。
小冉看了看該着白被單的牀,看了看屋子裡的衆人,又微微昂着頭看了看子弘,然後垂下眼盯着靠窗的這張牀,輕聲問道:“弘哥哥,爸爸呢?你把我帶來這幹什麼?”
子弘眼中噙滿淚水,努力剋制着不讓淚落下來,想開口說話,剛發聲卻發現自己的嗓子竟然如此沙啞。
林可一手扶着小冉,一手按着自己的胸口,淚又滾落了下來,莫老師對自己和所有的學生都素來關愛,在如今的經濟衝擊中,莫老師已是非常難得的多年來清廉的資深教授,本來按照他現在的資歷早不需要再在外面做那些苦活了,但他還是堅持幾十年來的熱情,對地質事業奉獻完他的青春又繼續奉獻他全部的人生,他的生命因爲事業而明亮。在歐華大學的地質系裡,莫教授對所有人而言就是一個傳奇,一個在當今社會讓人不得不爲之尊崇景仰的傳奇。而如今,他剛剛還不到五十歲,他的研究正如日中天,可就這麼……去了……
邊上一位看起來七十多歲的老人顫巍巍的走到小冉身邊,輕輕拍拍小冉的肩,道:“冉冉,我是劉爺爺,還認識爺爺嗎?”
小冉呆呆的轉了下身,看着這位老人,默默的點了點頭。這位劉老是爸爸一個所裡的老教授,偶爾會來家裡坐坐。
劉老慈愛的看着小冉,心下嘆着氣,努力讓自己能微笑一下,對小冉道:“冉冉今年二十歲了吧,不是小孩子了,劉爺爺也不能象以前那樣抱冉冉了,爺爺老了,抱不動了。冉冉也長大了,懂事了是麼?冉冉一定不想讓爸爸擔心,是嗎?爺爺知道冉冉一直是好孩子……”
小冉茫然的看了眼劉老,又習慣性的擡頭看了眼子弘。
“冉冉,你爸爸走了。……”劉老說到這,已是老淚盈眶,臉上卻還掛着剛纔那抹努力控制的微笑,“冉冉,去看看你爸爸吧,別讓他擔心,別讓他擔心啊……冉冉……”
小冉呆了幾秒,忽然呵的一笑,回過身去,掙脫扶着自己的兩人,手抓着被單想掀起來。子弘和林可連忙按住她。
小冉卻一下滑坐在了地上,手還抓了被單,子弘的淚重重的落了下來,砸在小冉的羽絨服上,“咚”的清脆一聲。小冉把頭埋在窗沿,嗚咽出聲:“爸爸你在哪啊?你說陪我過生日的下週,你說過完年就帶我去醫院的,你在哪啊?爸爸……”
護理室內一片泣聲,那幾個學校的領導也紅着眼眶剋制着自己,子弘喉結上下波動着,手也發着顫。
良久,小冉擡起頭來,牀沿已經溼透了大片,她緩緩轉了下身,看着地上說:“我可以看看爸爸嗎?”
劉老衝子弘和林可微微點了點頭,子弘拉起小冉,林可幫着小冉緩緩的把被單揭了開來。
曾經那個素來不夠言笑治學嚴謹的莫教授,此刻閉着眼安詳的躺在那,臉上微微有擦痕,面龐略有些浮腫,沒有任何的表情,就那麼躺着,一動不動的躺着,象是寂靜了幾個世紀的躺着。
小冉看着爸爸,用手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淚,然後在身上擦乾,顫顫的再用手撫上爸爸的臉,輕輕的碰了下,冰寒入骨。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扯出一個笑容,看着爸爸說道:“爸爸,小冉知道你去找媽媽了,你忘記給媽媽說對不起忘了好久好久了,現在你終於去給媽媽說對不起了,媽媽肯定不會怪你的,媽媽一直是想你的。爸爸,你見到媽媽記得告訴她,小冉很乖很聽話,身體也好,讓她別擔心。我一定會好好的。你們也要好好的。”
頓了頓,又深吸口氣,接着說:“爸爸媽媽你們馬上就在一起了吧,你們把小冉扔下你們放心嗎?爸爸你先前還說陪我過生日呢,我這幾天特地練了爸爸最喜歡的‘陽關三疊’,本來想等我身體好了後讓你陪我去考級的,爸爸怎麼老是說話不算術呢?以前忙工作總讓弘哥哥帶外賣給我,你總這樣,總是哄小冉。可小冉不怪你的,因爲我知道爸爸餓肚子也不會讓小冉餓肚子的。”
淚又滑了下來,小冉收回手有擦掉臉上的,擡頭看着子弘道:“弘哥哥不要掉眼淚,書上說了,這樣不好的。你這樣爸爸見了會不開心的。你也要學我,學我笑着看着爸爸啊,不要哭……”
子弘見着小冉這樣心如刀絞,也深深吸了口氣,衝小冉微笑道:“是的。小冉最是懂事,我們好好的送爸爸走,都不要讓他擔心。”
小冉噙滿淚看着子弘,死死的咬住嘴脣,然後又轉過去看着自己這世上最親的親人。靜靜的看着。
良久,小冉輕輕的說:“爸爸,你要開心,媽媽也要開心。小冉纔會開心。我很好,我會好好的。你們要放心我。我都二十歲了,早不是小孩子了。爸爸,媽媽,要好好的呢。”並沒回頭,輕聲道:“弘哥哥,幫我一起蓋上吧。”
子弘默默的從她身側用另外一隻手協着小冉蓋好了被單,然後拉起了小冉。
小冉站好身子回過身看着屋子裡的人,輕聲說道:“我可以把爸爸接回去嗎?”
劉老微微嘆了口氣,說:“冉冉,學校裡會辦的,你身體不好,自己要小心……你看學校裡幾個伯伯都來了,他們會幫着你的。”
小冉點了點頭,一大滴淚又掉了下來,她衝衆人微微一笑,說:“謝謝叔叔阿姨們了,讓爸爸安心的走好……”話音剛落,身子一歪,暈了過去。幸好子弘和林可在邊上,扶住了身子,知道她病又上來了,趕緊把她往外抱到空氣流通處,喊來醫生。
……
子弘看着躺在牀上還昏迷着的小冉,想着剛纔的情形,心裡默默的對小冉說:我一定永遠保護着你陪着你用你所希望的方式和身份,只要你好好的。
等到小冉醒來時已是深夜,子弘趴在她的牀頭睡着了,病房裡漆黑一片,小冉睜了眼看了天花板,聽着窗外風雪肆虐的聲音,心裡清涼透骨。
對於爸爸,其實小冉並沒有太大的依賴,六歲前基本沒見過爸爸。
兩歲時媽媽的去世讓小冉就明白了死亡的概念,記得當時媽媽去世前曾自己說了很長的一段話:“所有人都有他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和任務,當他們完成了也就走完了他們的路。生命是一條美麗而曲折的幽徑,路旁有妍花的麗蝶,累累的美果,但我們很少去停留觀賞,或咀嚼它,只一心一意地渴望趕到我們幻想中更加美麗的豁然開朗的大道。然而在前進的程途中,卻逐漸樹影淒涼,花蝶匿跡,果實無存,最後終於發覺到達一個荒漠。而我們卻不得不倔強的將這條路走下去。到了終點的那一刻,無論荒蕪如何,我們都不必介懷,因爲那時所謂愛憎都失去了意義。只是,站在此刻,回過頭來,看看我們走過的路,幾多笑幾多淚,又有幾多還在心中?只要此時你是滿足的,那你就完成了你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就可以真正的笑了。”
小冉不懂媽媽的話,只能看着媽媽翕動的嘴脣,那兩片薄薄的美麗的脣,輕輕的象着這個兩歲的的孩子述說着一些美麗的事。兩歲的小冉不懂媽媽的話,但卻把媽媽那晚的話永遠的記在了心裡。兩歲的小冉也不懂,爲什麼她覺得那晚的媽媽是那麼的美麗。
小冉媽媽走的時候也是冬天,不過沒有雪,這裡很多年也沒下過大雪了,窗外冬雨綿綿,小冉站在牀頭看着自己美麗的媽媽緩緩的閉上眼,媽媽閉眼前笑着對小冉說:“小冉,媽媽要去一個很美的地方了,可是媽媽這次不能帶小冉去,因爲小冉還有小冉沒有做完的事。媽媽在那等爸爸來見媽媽。所以小冉要堅強,如果有一天爸爸來找媽媽了,小冉記得告訴他,媽媽不怪他了。小冉要自己好好的做完自己該做的事。……”艱難的說完這些後,那個才二十五歲的花一般嬌嫩的女子緩緩的合上了眼,靜靜的去了。
兩歲的小冉開始一直以爲媽媽去旅遊了,直到很久以後她才知道媽媽再也回不來了。偷偷的哭過,但是在舅舅他們面前,小冉還是裝的很快樂,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從很早開始,小冉就知道了這樣一個道理,沒有任何人能爲任何人留下,所有人終都會到媽媽所說的那個地方去的。
後來被爸爸接回去後,爸爸癡迷着他的事業,給了小冉任何小冉想要的東西,除了父親的日夜陪伴。小冉也沒有向爸爸要求過一直陪她,也許起初她小小的心裡對爸爸是有着怨恨的,因爲她不明白爲什麼在她小的時候只有媽媽,她也不明白爲什麼舅舅家的孩子總說自己是沒爹要的孩子,連那是區委大院的小朋友也不愛和她玩,除了弘哥哥,可弘哥哥也說過,她和他一樣都沒有真正的爸爸。
後來小冉慢慢的長大了,雖然不能理解爸爸爲什麼那麼沉醉與他的事業,但小冉覺得其實爸爸也是愛她的,也是愛媽媽的,因爲很多次,小冉晚上去廁所時會看到爸爸在客廳的一角坐着,手裡摩挲着那張他和媽媽的當年的照片。從第一次看到此事起,小冉在心裡就“原諒”了爸爸。
隨着年齡的增長,後來小冉又被檢查出了病,小冉並不怕。其實剛開始決定不去學校自己在家學習時,她心裡很想爸爸能一直陪她,可慢慢的也習慣了,而且那時弘哥哥常來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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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來這麼些年,小冉和爸爸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少啊。當今天聽到林可說爸爸出事了的時候,小冉的心一下縮了起來,就象那年她明白媽媽再也不會回來的那個晚上一樣,她心裡的恐懼和悲傷突然的全涌了上來。
撐到了醫院後,小冉才明白,爸爸真的去找媽媽了,他們都不會回來了。
痛,是那種徹骨的痛,也許只有曾失去過的人才懂得那種痛之所謂。看着爸爸躺在那的面容,小冉心裡的痛卻慢慢的凍結了起來,自己的爸爸多久沒有那樣安然的休息過了啊,多年來,對妻子去世不可挽回的歉意,對女兒身體無能爲力的自責,對事業苛求嘔心瀝血的付出,壓的他長期失眠,加上長年外出工作的艱苦,一身也是病痛所纏。如今,終於能歇下了,也可以去向妻子傾訴那埋藏多年的話語了,是不是這樣的結果也算是他所終節的那片荒漠呢?是否這樣也可以去到了那個美麗的地方呢。
小冉合上眼,兩行清淚沿着鬢角無聲的滑落。多年的文薰紙染,她懂的道理實在太多太多,可是面對完了今天,明天,又該怎麼辦呢?
……
三天後,小冉父親的葬禮在大雪中走完,莫少軍生前的學生,同事,朋友能趕來的都參加了這個肅穆的葬禮。黑沉沉的天空就象一張玄妙的網,讓人看在其中,悲在其中。
葬禮過後,子弘陪着小冉和學校裡的那幾位老師把莫教授的遺體送去火化,然後葬在了濱海古園一個離小冉母親最近的地方。墓碑上莫少軍微笑着看着這個世界,小冉在墓前跪了很久很久,子弘站在一邊半彎着身被她儘可能的擋着風雪。
等一切都歸於平靜後,小冉堅持回學校家屬院的大樓裡住,子弘擔心她也陪着住了三天。三天裡,小冉漸漸的平靜了下來,深夜裡難免會咬着被子哭泣,但她卻強制着自己走出這個疼痛的網。
七日過去,從小冉爸爸去世到現在七天了,按習俗“頭七”要回避逝者,所以這天小冉在家裡準備好了當初爸爸愛吃的飯菜後,和子弘出了門。
今天恰好是大年三十,外面依舊是那個冰雪天,子弘帶着小冉開着車漫無目的的轉着。小冉看着街上來往的人羣車輛,雪再大也掩蓋不了這些喧譁的聲音,也是生命的氣息。想起媽媽走前告訴自己的話,人來世上都是有自己的使命的,所以都要堅強堅強再堅強的好好的活着。
眼看着天色快晚了,小冉對子弘說想去當初聽媽媽說起她和爸爸初識曾常去的小洋山島附近,自己從沒去過,子弘打電話問了朋友方向後,冒着雪朝着那邊開去,車漸漸的駛出了市區。
雪太大,前方可視之地很短,只能慢慢的邊摸索邊開,這會開到一個車開不過的地方,子弘問小冉:“這裡開不過去了,不如回去?還是我把車停附近,我們往前走走?”
小冉想了想,說:“反正這會才八點多,車停好了我們走過去吧。你那車的後坐那有不是幾個軍大衣麼,我們拿兩件穿上也不會太冷,也許一會在那還能看到別人放焰火。”
子弘應了聲,就把車倒到最近的能停車的地方,把大衣拿出來,遞給小冉一件,自己也披了件,打開車門走了下去,小冉也裹好衣服走了出來。子弘拉着小冉往前走去,這會雪下的小了,可這麼多天來的雪下來,路上非常滑,倆人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小冉給子弘講着自己媽媽的故事,子弘靜靜的聽着,偶爾略略低頭看眼小冉,就這樣往前走着。
前方越來越黑,光線似乎都沒了,回首遠望,城市的喧譁和燈光此刻看來盡象是海市蜃樓般渺茫。
子弘遲疑了下,對小冉說:“我們還繼續走嗎?這前面太黑了。要不要回去?”
小冉四下看看,點點頭:“我們走的遠了,這會是得往回走了,不然該迷路了”說完就輕微一轉想往來的方向去,不小心腳下一滑,加上路又窄的緊,一下摔了出去,還好子弘本就拉着她,這會用力一抓,自己也隨小冉倒了下去,路邊似乎是乾涸的海,這一滑一抓,小冉不知怎的整個身子就往下面墜了下去,路上的冰帶着子弘也隨着小冉掉了下去。
一瞬間天旋地轉。
子弘腦海剎那間一片空白。失去意識前最後一個念頭是:怎麼這小路邊的小山崖怎麼這麼高,掉了這麼長時間還沒掉到底,這裡什麼時候有過這麼高的山了?真是不可思議。
小冉眼見着自己滑倒帶着子弘掉了下來,耳邊風聲呼嘯,腦子裡一片轟鳴,本以爲會摔壞兩人,結果還不見着地的感覺,心裡也是迷糊萬千,想着:都怪自己害了弘哥哥,這是到底是個怎麼回事。難道堅強的活着也不能夠嗎?……想着想着就昏了過去。……
正所謂:“乾坤扭亂一瞬息,日月飛轉一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