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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夏至柢步豔陽天(4)

1998夏至柢步豔陽天(4)

厚厚的被子。白色乾淨的牀單。陶瓷的茶杯。有着寬闊的窗臺可以坐在上面看外面深深的梧桐樹影。木質的地板。木頭的門和桌椅。大衣櫃。大梳妝檯。一切都好像老上海的片子裡演的那些滬上人家。立夏窩在被子裡的時候想,確實是像陸之昂說的那樣是很好的一家小旅館呢,而且價錢還很便宜。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的。想起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以前什麼事情都要依靠小司的大男生了。相反,他卻在幫着小司做很多的事情。想想這個世界真的神奇。

早就說了他們兩個都是神奇的物種嘛。美貌,智慧,幽默,善良,才華。切,肯定是冥王星的人了。立夏想。

然後睡了過去。夢中傅小司拿了第一名。半夜醒來的時候還因爲以前聽說過的“夢都是相反的”論調着實嚇了一跳,連着“呸呸”好多聲。

下午一點半到五點半,長達四個小時的比賽時間。因爲是現場命題,所以每個考生都很緊張。小司倒是沒什麼,依然一副以前在學校畫畫的樣子,調着畫架的高度,清理着顏料,裝好清水等等。陸之昂和立夏站在旁邊,也幫不上忙。不過周圍的那些上海本地的參賽者都是有爸爸媽媽跟來的,一會兒幫他們披衣服,一會兒幫他們倒水,搞得一副皇帝出巡的樣子。

切。

嗤。

陸之昂和立夏從鼻子裡出氣的聲音被傅小司聽到了。然後傅小司說,好啦,你們兩個去外面逛街吧,我結束了

出來就給你們打電話。

考試的學校是一所全上海甚至全中國都有名的女子學校。學校外面的鐵欄杆上是鐵製玫瑰,裡面有大片的綠地,還有教堂,有穿着長袍的修女慢步行走在學校裡,有鴿子成羣結隊地在上空盤旋。

“好漂亮啊,”立夏看着學校裡的一切,“在這裡上學一定很開心吧。”

“沒覺得啊,”陸之昂這會兒又安靜下來了,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淺川一中也很漂亮啊。”

兩個人坐在學校外面的長椅上,面前就是一條四車道的馬路,往來的車輛很多,行人也很多,騎自行車的人更多。有穿着西裝的中年男子,也有提着菜藍子去買菜的婦女,還有很多穿着各種制服的學生騎車去上學。耳邊是熙來攘往的各種聲響,而龐大的背景聲就是上海話軟綿綿的腔調。

陸之昂起來去買了兩瓶綠茶和幾個飯糰,然後兩個人一邊聊天一邊吃東西,倒也不覺得時間難捱。

兩點半。

太陽從雲隙中直射下來。一束一束的強光穿透了昨晚蓄滿雪的厚厚雲層。

三點三刻。

路邊有個清秀的男生騎着車載着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哼着歌曲過去。

四點二十。

光線開始暗淡。黃昏擴散在微微潮溼的空氣裡。下班的人流紛亂地穿行在這個龐大而忙亂的城市裡。空氣裡有很多白色的點,像膠片電影裡那些陳舊的黴斑一樣浮現,伸出手抓不住,卻在視網膜上確鑿地存在着。

五點半。

傅小司從那些神采飛揚的衆多考生裡走出來,面無表情,一雙眼睛依然是大霧瀰漫的樣子。“肚子好餓,”他抱着美術用具站在校門口對兩個人說,“我們去吃飯吧。”

叫了一碗牛肉麪。厚厚的湯麪上浮着大把的香菜。傅小司是不吃的,統統夾到陸之昂的碗裡。然後順便搶回幾塊牛肉。從臉上看不出他的情緒,所以也無從得知比賽的情形。陸之昂兩三次張了口,都被硬生生地堵在那裡,最後把話重新咽回肚子裡去。

“嗯,那個,”還是立夏開了口,“決賽畫的什麼?”不安的語氣,怕觸及到某些敏感的神經。

“哦,比賽啊,”因爲埋頭吃麪,所以咬字含糊,“是命題的,叫‘從未出現的風景’。”傅小司擡起頭,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悲。

“哦?怪名字呢。”陸之昂拿着筷子敲着碗的邊緣,叮叮噹噹的,“那你畫的什麼啊?外星人轟炸地球麼?還是音速小子大戰麪包超人?”

“那是你的領域,我高攀不起。”傅小司白了陸之昂一眼,“也沒畫什麼,就是一男一女吧。”後面半句是說給立夏聽的。

“一男一女……”立夏小聲重複着,也想不出到底是什麼樣子。不過看起來小司也不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稍微放了點心。

“本來素描速寫或者色彩都可以的,沒有硬性要求,”傅小司接着說,“不過我想反正我上色快嘛,就直接選了色彩。”

立夏和陸之昂也只輪得到吞口水的份兒,像這種“反正我上色快”的話也不是誰都輕易敢說的。

“哎,你知道麼,”傅小司低着頭吃麪,間隙裡突然說,“我今天和顏末在一個考場。”

“啊……上一屆畫蘆葦畫出名的那個女孩子?”陸之昂笑眯眯的,“漂亮嗎?”

傅小司擡起頭翻了個白眼。

“呃……我的意思是,”陸之昂抓抓頭髮,“有……才華麼?”

不過傅小司已經不準備再理他了。

一年後的小司的第一本畫集裡,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比賽時創作的那張《從未出現的風景》。畫面上是一個站在雪地裡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孩子,半長的微翹的頭髮,擡起頭,全身上下在雪地的純白裡被映得毫髮畢現,有一雙失去焦點的大霧瀰漫的眼睛。而天空的大雪裡,有一個模糊的白色的女孩子的輪廓,從天空微微俯身,像是長出白色羽翼的天使,輪廓看不清楚,卻有一雙清晰而明亮如同星辰的眼睛。兩個人在大雪裡,安靜地親吻。

那一刻世界靜默無聲。這是從未出現卻永恆存在的風景。

——1999年·立夏

第二天去頒獎典禮的現場,很多的參賽選手,很多的畫壇前輩,周圍很多的工作人員忙來忙去,忙着調音,忙着測試話筒,忙着佈置嘉賓的位置和姓名牌。

小司三個人進去之後,找到最後一排座位坐下來,擡起頭看到自己前面就是顏末,不由得開始緊張。那種感覺真的很奇妙。以前自己一直喜歡的畫手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面前,看着他們的樣子,想起他們筆下的畫面,感覺像是被很多的色彩穿透,在內心重新凝固成畫面。

有很多的人都在交頭接耳,有個男生在前面一直很得意。好像昨天晚上組委會就已經通知他,他是一等獎其中的一名了,自然得到周圍很多人的羨慕眼光。

陸之昂不由得問小司,你接到電話了嗎?

小司說,我又沒留下手機號,怎麼會接到電話。

這後頒獎典禮就開始了,擴音設備不是很好,加之坐在最後一排,聲音斷續着傳進耳膜,很多句子紛亂複雜地散發在空氣裡。

傅小司一直緊握着手,雖然臉上看不出任何緊張,拇指卻一直摳着掌心,而且很用力,整個掌心都有點發紅。

微燙的熱度。那些撞時耳朵的句子有——

這次大賽的水平非常的高,超過了第一屆。

來自全國各地。

各個年齡組的發揮都很超常。

美術形式多種多樣。代表了中國年輕一代美術創作的最高水平,這也是組委會所期待達到的目標。

直到聽到那一句“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小司才覺得世界在一瞬間,中破黑暗,光芒瞬間照耀了乾涸的大地,河牀汩汩地注滿河水。蘆葦沿岸發芽。

成千上萬的飛鳥突然飛過血紅色的天空。

——高三年級組第一名,傅小司。

小司,看着你從最後一排站起,在人們羨慕的目光裡朝着主席臺舉止得體地走去,看着你站在臺上光彩奪目的樣子,我突然有一點傷懷——你已經扔下依然幼稚而平凡的我們,獨自朝漫長的未來奔跑過去了,不知道爲什麼,我突然沒來由想起MARS,那個帶領着人們衝破悲劇的黑暗之神。你不要笑我這樣幼稚的想法,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在這樣本應該開心的時刻如此的感傷。我想,也許這兩年來我日漸成熟的外表下,終究是一顆幼稚的心靈吧。如同一個,永遠無法長大的停留在十六歲夏天的小男孩般幼稚而可笑。

——1998年·陸之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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