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幾個月後,當曼達瑪斯結束第三次的長期地球訪問,返回奧羅拉之際,他還完全不知道索拉利上的發展。
六年前,他第一次去地球的時候,阿瑪狄洛費了些力氣,設法替他弄到一個奧羅拉特使的頭銜,因此名義上,他是去討論行商船隻侵入太空族領域這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很快便了解特使的身份限制了自己的行動,那些客套應酬和繁文縟節更是令他大感吃不消。好在沒什麼關係,他的考察任務還是順利完成了。
他帶回如下的訊息:“我相信不會有任何問題,阿瑪狄洛博士。地球官員沒辦法——絕對沒辦法——控制人員的進出。每年都有來自數十個世界、好幾百萬名的銀河殖民者造訪地球,又有同樣多的銀河殖民者從地球返回他們的家鄉。銀河殖民者似乎個個都覺得必須定期呼吸地球的空氣,走走擁擠的地底空間,否則生命就會失去某些意義。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尋根,他們似乎並不覺得地球上的生活根本是一場惡夢。”
“這我知道,曼達瑪斯。”阿瑪狄洛不耐煩地說。
“你的‘知道’只是理智上的,院長。除非真正體驗過,否則就不算真正瞭解。一旦體驗了,你就會發現所謂的知道無法替你做好任何心理準備。他們既然走了,爲什麼還想要回去……”
“我們的祖先離開那顆行星後,顯然從來沒有想要回去。”
“沒錯,”曼達瑪斯說,“可是當時的星際飛行不如現在這麼先進,動輒需要好幾個月,而且超空間躍遷挺困難的。現在則只需要幾天而已,而躍遷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絕對不會出錯。假如在我們祖先的時代,回地球就像現在這麼簡單,我懷疑太空族還會不會這樣一去不復返。”
“別再空談哲理了,曼達瑪斯,繼續講正事。”
“沒問題。除了無數來來去去的銀河殖民者,每年還有數百萬的地球人以移民的身份前往各個殖民者世界。有些因爲無法適應,幾乎立刻就回來了。有些在那裡建立了新家園,可是經常回來探訪親友。旅客的進出根本無法記錄,地球政府甚至試也沒試過。如果建立起一套辨識和記錄旅客的正規辦法,可能會令許多人裹足不前,而地球卻非常瞭解每個旅客都是搖錢樹。觀光工業——姑且這麼稱呼吧——目前可是地球上最賺錢的貿易。”
“我想你是在說,我們可以毫無困難地把人形機器人送到地球。”
“一點困難也沒有,我對這個問題絲毫不擔心。既然它們的程序已經設定好了,我們可以利用僞造的文件,把它們六個一組分批送到地球去。雖然基於機器人的天性,它們仍舊會對人類敬畏有加,我承認這點我們無能爲力,但或許不至於暴露它們的身份。這可以解釋爲銀河殖民者對祖先行星的敬畏之情。可是,我強烈建議不必把它們送到任何一個大城的航站。大城之間的廣大空間根本毫無人煙,只有一些原始的機器人勞工散佈其間,不會有人注意到太空船的起降——或說人們至少會忽略。”
“我認爲太冒險了。”阿瑪狄洛說。
58
兩批人形機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它們先是混入大城內的地球人羣中,然後再設法前往城外的空地,使用屏蔽超波和奧羅拉展開通訊。
曼達瑪斯(他早已深切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且早已猶豫許久)說:“我得再去一趟,院長,我無法肯定它們找到了正確的地點。”
“你確定自己知道正確的地點嗎,曼達瑪斯?”阿瑪狄洛用挖苦的口吻問道。
“我詳細鑽研過地球的古代歷史,院長,我知道自己找得到。”
“我可不認爲自己能說服立法局派一艘戰艦跟着你。”
“不,我不要什麼戰艦,那樣只會幫倒忙。我只要一艘單人太空艇,足以讓我來回地球就行了。”
就這樣,曼達瑪斯展開了第二次的地球之旅。他降落在某座小型大城的外緣,隨即在正確地點找到幾個機器人,令他不但鬆了一口氣,還有幾分沾沾自喜。他在那裡待了一陣子,以便觀察那些機器人的工作,下達幾個相關的指令,並對它們的程序作些微調。
然後,在幾個地球土產的原始農務機器人目送之下,曼達瑪斯啓程前往附近的大城。
他並不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面對這個不大不小的風險,曼達瑪斯感覺得到心臟在胸腔中怦怦作響,不過一切都很順利。雖然,當他出現在大城入口,而且看起來顯然在開放空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守門警衛不禁顯得有些訝異。
然而,曼達瑪斯出示了銀河殖民者的身份證明,警衛便聳了聳肩。誰都知道銀河殖民者不怕開放空間,據說他們不時會從高於地表的頂層走出大城,在周圍的田野和樹林間閒逛一番。
當天守門警衛隨便瞄了一眼他的身份證明,此後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要他出示相關文件了。曼達瑪斯的外地口音(他已儘量避免奧羅拉腔)完全沒有遭到質疑,而且根據他的觀察,誰也沒有懷疑他可能是太空族。話說回來,他們又爲什麼該懷疑呢?太空族在地球建有永久性基地是兩個世紀之前的事,如今來自太空族世界的官方特使已少之又少——而且最近越來越少,沒見識的地球人或許根本忘了太空族的存在。
曼達瑪斯有點擔心會有人注意到他從不離手的那雙透明薄手套,或是問他爲何要在鼻孔裡插着東西,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無論在大城內,或是來往大城之間,他都一律通行無阻。他身上帶着足夠的錢財,而只要你有錢,在地球上就吃得開(老實講,這點在太空族世界也絕無例外)。
他逐漸習慣了沒有機器人跟在後面,而且,每當他在大城內碰到來自奧羅拉的人形機器人時,還必須以相當堅定的口吻,告訴它們爲何不可緊跟着他。照例,他會聽取它們的報告,下達必要的指令,並安排那些機器人陸續離開大城。最後,他終於駕着自己的太空艇飛離了地球。
他並沒有遇到任何阻礙,跟當初飛來地球時一模一樣。
“其實,”他若有所思地對阿瑪狄洛說,“那些地球人並非真正野蠻。”
“不會吧?”
“在他們自己的世界,他們表現得相當人模人樣。事實上,他們的人情味還滿溫馨的。”
“莫非你開始後悔,不想做這件事了?”
“當我走在他們中間,想到他們對未來的命運一無所知,就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不可能滿懷興奮地做這件事。”
“你當然可以,曼達瑪斯。想想一旦大功告成,你便會在短時間內穩穩坐上研究院院長的寶座,那就會讓你的工作變得可愛了。”
從那天起,阿瑪狄洛開始嚴密監視曼達瑪斯。
59
曼達瑪斯三度造訪地球之際,先前那些不安的感覺已消退了十之八九,他幾乎可以表現得像個地球人了。計劃進展得雖然緩慢,但一切完全按照原定計劃進行。
前兩次的造訪,他都沒有遇到任何健康問題,可是這一次——無疑由於過度自信——他一定是接觸到了什麼感染源。至少有那麼一陣子,他又咳嗽又流鼻水。
他前往一家大城診所求助,在接受γ球蛋白注射之後,所有的症狀立刻消失無蹤。可是,他卻發覺診所本身比疾病更可怕。那裡的每一個人——他心知肚明——要不是很可能帶有某種傳染病,就是和病人有着密切的接觸。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既整齊又清潔的奧羅拉,不禁感到謝天謝地。而此時此刻,他正在聽取阿瑪狄洛針對索拉利危機的說明。
“你完全沒聽說這件事嗎?”阿瑪狄洛追問。
曼達瑪斯搖了搖頭。“完全沒有,院長。地球是個萬分褊狹的世界,八百個大城裡總共住着八十億人——他們唯一關心的就是這八百個大城和這八十億人口。在他們想來,銀河殖民者只有造訪地球時纔會存在,而太空族則根本不存在。事實上,每一個大城的新聞報道,都把九成的時間花在這個大城本身的事務上。無論就心理或實質層面而言,地球人都是既封閉而且又有幽閉欲。”
“而你卻說他們並不野蠻。”
“幽閉欲並不一定代表野蠻。依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是很文明的。”
“依他們自己的說法!算了。眼前最大的問題是索拉利,沒有任何太空族世界採取行動。不干預原則如同金科玉律,大家都堅持索拉利的內部問題得由索拉利人自己解決。我們的主席同樣遲鈍得很——雖說法斯陀夫已經死了,再也不能左右我們任何一個人。而除非我自己當上主席,否則我什麼也不能做。”
曼達瑪斯說:“既然索拉利人都走光了,他們又怎能假設索拉利面對的是內部問題,他人不得干預呢?”
阿瑪狄洛冷嘲熱諷地說:“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蠢事,他們怎麼就是看不出來呢?他們說目前並未掌握索拉利人盡數離去的紮實證據,而只要索拉利人——或其中一部分——仍有可能留在那個世界上,其他太空族就無權擅自侵入。”
“他們又如何解釋電磁輻射通通消失這件事?”
“他們說索拉利人也許移居到了地底,或是他們也許發展出某種先進科技,能夠完全阻隔輻射外溢。他們還說誰也沒看到索拉利人走掉了,何況他們根本無處可去。當然,所謂的誰也沒看到,是因爲誰也沒在盯着他們。”
曼達瑪斯說:“他們如何推論出索拉利人無處可去?無人世界多得很啊。”
“所謂的推論,是指索拉利人如果沒有一大羣機器人伺候,就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他們無法帶着那麼多機器人一起走。比方說,如果他們到奧羅拉來,你以爲我們有機器人能分給他們嗎——又能分多少呢?”
“而你的反對理由又是什麼呢?”
“我沒什麼反對理由。話說回來,不論他們走了沒有,目前的情勢都是既詭異又費解,難以想象居然沒有任何人採取調查行動。我一直在盡全力警告大家,惰性和冷漠會把我們送上絕路,而且我也說過,殖民者世界一旦獲悉索拉利空了,或者可能空了,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展開調查。那些集體行動的傢伙對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心,真希望我們也能學到一點。只要覺得有利可圖,他們想也不想,立刻會拿生命來冒險。”
“這件事又有何利可圖呢,阿瑪狄洛博士?”
“如果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他們必定只能帶走極少數的機器人。那個世界上有——或說曾經有——許多極爲優秀的機器人學家,而銀河殖民者雖然自己痛恨機器人,卻萬分樂意將它們據爲己有,然後送到太空族世界賣個好價錢。事實上,他們已經宣示要這麼做了。
“目前已有兩艘殖民者太空船降落在索拉利。我們遞交了一封抗議書,可是他們一定不會理睬,而我們也一定不會有進一步的行動。其實恰恰相反,有些太空族世界正在偷偷詢問那些機器人的樣式以及可能的價格。”
“這或許還好。”曼達瑪斯輕聲說道。
“我們的一舉一動,和殖民者世界那些宣傳家所說的一模一樣,這算還好嗎?我們的行爲讓我們看起來彷彿正在逐漸腐爛,最後變成一攤爛泥,這又算還好嗎?”
“何必呼應他們的謠言呢,院長?事實上,我們目前依舊安定而文明,並沒有被觸及任何痛處。萬一真有這種事,我們將會強力反擊,而我相信一定能把對方消滅。就科技而言,我們仍然遙遙領先。”
“可是我們自己也會受傷,而且傷勢絕不樂觀。”
“這就意味着我們一定不能輕易發動戰爭。如果索拉利遭到棄置,而銀河殖民者希望把它洗劫一空,或許我們就該放任他們去做。畢竟,根據我的預測,不出幾個月,我們自己的計劃就能展開了。”
阿瑪狄洛臉上掠過一個飢渴而兇狠的表情。“幾個月?”
“我很肯定。所以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要避免被人激怒。如果我們捲入一場毫無必要的衝突,蒙受了沒有必要的損失——不論輸贏——就會把一切都毀了。反正只要再等一下,我們便能在不費一兵一卒、沒有任何損失的情況下大獲全勝。可憐的地球!”
“如果你爲他們感到難過,”阿瑪狄洛假裝輕描淡寫地說,“或許你就該放過他們。”
“剛好相反,”曼達瑪斯冷冷地說,“正是因爲我打算全力以赴——而且知道必能成功——我纔會爲他們感到難過。你將成爲主席!”
“而你將成爲這所研究院的院長。”
“和你比起來還是小多了。”
“但在我死後呢?”阿瑪狄洛近乎咆哮地說。
“我並沒有看得那麼遠。”
“我很……”阿瑪狄洛剛開口,就被傳信裝置發出的嗚嗚聲打斷了。他看也不看,便自然而然將手伸向“來件槽”。不久之後,那裡吐出一張薄薄的紙條,阿瑪狄洛瞄了一眼,嘴角便慢慢泛起笑意。
“那兩艘降落在索拉利上的殖民者太空船——”他說。
“怎麼樣,院長?”曼達瑪斯皺起了眉頭。
“被摧毀了!兩艘都毀了!”
“怎麼毀的?”
“在一團輻射火焰中被炸燬了,這很容易從太空偵測到。你看出其中的意義了嗎?索拉利人根本沒走,而且,雖然索拉利是最弱小的太空族世界,仍能輕而易舉地對付殖民者太空船。這對銀河殖民者而言是奇恥大辱,他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拿去,曼達瑪斯,自己讀讀吧。”
曼達瑪斯將那張紙條推到一旁。“但這並不一定代表索拉利人仍在那顆行星上,他們也許只是設下某種機關陷阱罷了。”
“直接攻擊和機關生效又有什麼差別呢?反正有兩艘太空船被摧毀了。”
“這回他們是猝不及防。可是下次,當他們有備而去的時候呢?還有,萬一他們將這件事視爲太空族的蓄意攻擊呢?”
“我們會迴應說,銀河殖民者是蓄意入侵,而索拉利人只是自衛罷了。”
“可是,院長,莫非你準備來一場口舌之戰?萬一銀河殖民者懶得跟我們吵,直接將這個變故視爲戰端,立刻展開報復呢?”
“他們爲何要那麼做?”
“因爲一旦自尊心受傷,他們就會像我們一樣瘋狂。不,更瘋狂,因爲他們有更強的暴力傾向。”
“他們會被打敗的。”
“你自己也承認,就算他們被打敗了,仍會對我們造成難以承受的傷害。”
“你要我怎麼做呢?那兩艘船又不是奧羅拉毀掉的。”
“說服主席發表一個聲明,說奧羅拉跟這件事毫無關係,其他太空族世界也跟這件事毫無關係,所有的責任都該由索拉利獨力承擔。”
“你要背棄索拉利?那是懦夫的行徑。”
曼達瑪斯突然激動起來。“阿瑪狄洛博士,難道你從未聽過戰略性撤退這種說法嗎?我們只是用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說服太空族世界暫時退幾步。只要再等幾個月,毀滅地球的計劃就要成熟了。對其他太空族而言,或許很難這麼忍氣吞聲,因爲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可是我們心知肚明。事實上,既然你我知悉詳情,不妨將這個事件視爲所謂的上天恩賜。讓銀河殖民者把矛頭對準索拉利吧,而我們則在地球上——神不知鬼不覺——準備替他們送終。還是你寧可在勝利的前夕,讓我們的努力毀於一旦?”
在對方的炯炯目光瞪視下,阿瑪狄洛開始不寒而慄。
60
在那兩艘殖民者太空船出事之後,阿瑪狄洛經歷了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幸好主席願意聽從他的勸告,採用了他所謂的“高明退讓策略”。雖然這是個自相矛盾的說法,卻引起主席無限的遐想,何況主席自己也擅長這一招。
立法局的其他成員就很難對付了。阿瑪狄洛按捺住火氣,不遺餘力地說明戰爭的可怕,如果非打不可,也一定要選擇適當時機——千萬別選錯了。他發明了一些解釋時機未到的新奇理由,試圖說服其他太空族世界的領導者。而想讓他們就範,奧羅拉必須將盟主的氣焰發揮到極致才行。
可是,當丹吉・貝萊船長帶着他的要求一路飛來之際,阿瑪狄洛覺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實在太過分了。
“完全沒有這個可能。”阿瑪狄洛說,“難道我們要讓這個滿臉鬍鬚,穿着奇裝異服,說話誰也聽不懂的傢伙降落在奧羅拉?難道要我出面請求立法局同意將一個太空族女人交到他手上?太空族女人啊,那會是百分之百史無前例的舉動!”
曼達瑪斯淡淡地說:“你以前總是把那個太空族女人稱爲‘索拉利女人’。”
“對我們而言,她的確是‘索拉利女人’,可是一旦牽涉到了銀河殖民者,就該將她視爲太空族女人。如果讓他依照計劃降落在索拉利,他的太空船可能也會被摧毀,而他自己和那女人勢必一起送命。那個時候,我的政敵便會振振有詞地指控我蓄意殺人——而我的政治生命就可能結束了。”
曼達瑪斯說:“請反過來想想,我們辛苦了將近七年,就是爲了要一舉毀滅地球,如今只差幾個月,這個計劃就要大功告成了。在這麼接近大獲全勝的時刻,難道我們真要冒險開戰,把我們的心血付之一炬嗎?”
阿瑪狄洛搖了搖頭。“其實我沒有什麼選擇的
餘地,小朋友。我若想說服立法局同意將那女人交給銀河殖民者,根本不會有人理我。而我只要作出這個提議,事後就會有人用它來對付我。除了我的政治生命將岌岌可危,還可能爲我們招來另一場戰爭。再說,誰也無法接受一個太空族女人爲一個銀河殖民者送命這種事。”
“你這麼說,會有人以爲你喜歡那個索拉利女人。”
“你知道事實剛好相反。我多麼希望她早在兩百年前就死了,但她現在不能這麼死,不能死在殖民者太空船上。可是,我不該忘了她是你的曾曾曾祖母。”
曼達瑪斯顯得比平常更陰鬱了一點。“這對我又有什麼影響呢?我是一名太空族,我認同這個身份,也認同這個社會。我可不是從崇拜祖先的原始部落裡冒出來的。”
接下來有那麼片刻,曼達瑪斯陷入沉默,那張瘦臉流露出一種全神貫注的表情。“阿瑪狄洛博士,”他又說,“可否請你向立法局解釋一下,我的這位老祖宗並不是要去當人質,而是因爲她是在索拉利長大的,對那個世界有超乎常人的瞭解,所以能在探勘過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這項探勘對我們和對銀河殖民者同樣很有用?畢竟,老實講,難道我們不希望知道那些可惡的索拉利人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嗎?只要那女人活着回來,想必會帶回一份完整的報告。”
阿瑪狄洛努出下脣。“或許吧,但那女人必須是自願的,還得明白表示她瞭解這件任務有多麼重要,而她的確希望替奧羅拉盡這份義務。反之,絕對不能逼她這麼做。”
“好吧,假設我去拜訪我的這位老祖宗,設法說服她心甘情願走這一趟;又假設你透過超波告訴那位殖民者船長,他可以在奧羅拉降落,而且可以把她帶走,但他必須說服她自願跟他走,或者,不管是否心甘情願,至少她口頭上要這麼說。”
“我想這麼做是不會有任何損失的,但我也看不出有成功的可能。”
結果出乎阿瑪狄洛意料之外,他們竟然成功了。當曼達瑪斯向他報告詳細經過時,他不禁聽得驚訝不已。
“我提到了那批人形機器人,”曼達瑪斯說,“但她顯然一無所知,而我由此推斷法斯陀夫當年同樣一無所知,這是始終令我百思不解的問題之一。然後我開始大談特談我的血統,以迫使她提起以利亞・貝萊那個地球人。”
“怎麼樣?”阿瑪狄洛厲聲問道。
“沒怎麼樣,她只是想起這個人,提了幾句罷了。那個想找她的銀河殖民者是貝萊的後裔,我想這麼一來,可能會讓她把那個銀河殖民者的要求更當一回事。”
總之,這個辦法奏效了。接下來這幾天,阿瑪狄洛覺得索拉利危機所帶來的持續壓力好像突然消失了。
但也只有短短几天而已。
61
在這場危機當中,至少有一點令阿瑪狄洛頗爲慶幸,那就是瓦西莉婭一直沒有出現在他面前。
如今絕非跟她見面的好時機。當他以全副精神面對一場真正危機時,可不想被任何瑣事打擾,例如聽到她——完全不顧法律現實——堅稱某個機器人是她的。此外,她和曼達瑪斯很容易爲了該由誰來接掌機器人學研究院而吵起來,他同樣不希望自己捲入這種爭執。
反正他已經選定了曼達瑪斯當自己的接班人。在這場危機中,曼達瑪斯自始至終都緊盯着重大議題。當阿瑪狄洛自己都覺得動搖之際,曼達瑪斯仍然保持着絕對的冷靜。想到那個索拉利女人可能會自願前往索拉利的是曼達瑪斯,而誘使她真正這麼做的也是他。
假如他的毀滅地球計劃果然成功了——非成功不可——那麼阿瑪狄洛可以預見曼達瑪斯最後一定能當上立法局的主席。這甚至是天經地義的,阿瑪狄洛難得不自私地這麼想。
因此那天傍晚,他並沒有怎麼想到瓦西莉婭。在一小隊機器人護衛下,他搭乘地面車離開研究院。車內除了機器人司機,還有兩個機器人和他一起坐在後座。在寒風細雨的暮色中,那輛車將他送回自己的宅邸,隨即又有兩個機器人將他迎了進去。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想到瓦西莉婭。
所以說,當他發現她坐在自己的起居室,正在用他的超波電視觀看深奧的機器人芭蕾——他自己的幾個機器人都待在壁凹中,而她帶來的兩個機器人則站在她後面——他最初的反應只是單純的驚訝,並非氣她竟然闖空門。
他花了一點時間調勻呼吸,才終於能開口講話。這時他的火氣上來了,厲聲問道:“你在這兒做什麼?你是怎麼進來的?”
瓦西莉婭相當鎮定,畢竟她料到阿瑪狄洛遲早會出現的。“我在這兒做什麼?”她說,“當然是在等你。我進來毫無困難,你的機器人非常熟悉我的長相,也很清楚我在研究院的地位。如果我向他們保證我和你有約,他們怎麼會不讓我進來呢?”
“但你並未和我有約,你侵犯了我的隱私。”
“並不盡然。別人的機器人對你的信任總是有限度的。看看他們,他們的視線無時無刻不盯着我。假如我想弄亂你的東西,翻閱你的文件,或是趁你不在時動任何手腳,我向你保證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兩個機器人可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可知道,”阿瑪狄洛氣急敗壞地說,“你表現得完全不像一個太空族。你這麼做太卑鄙了,我會記你一輩子。”
聽到這種形容詞,瓦西莉婭似乎有點臉色鐵青。她壓低聲音,咬牙切齒地說:“我也希望你牢牢記住,凱頓,我都爲你做過些什麼,而你居然對我講這種髒話,我真想立刻走人,讓你這輩子永遠當個輸家,就像過去兩百年一樣。”
“不管你怎麼做,我都不會再輸下去了。”
瓦西莉婭說:“聽你這麼講,彷彿你當真這麼相信了。可是,明白嗎,我知道的事比你來得多。我必須告訴你,如果沒有我的介入,你將永遠是輸家。我不在乎你心裡有什麼盤算,更不在乎那個尖嘴猴腮的曼達瑪斯替你準備了什麼……”
“你爲什麼要提到他?”阿瑪狄洛立刻追問。
“因爲我想提就提。”瓦西莉婭帶着幾分輕蔑答道,“不論他做了些什麼,或自認正在做什麼——別怕,我對細節一無所知——反正是不會成功的。我或許對細節毫無概念,卻知道那是不會成功的。”
“你這是在說瘋話。”阿瑪狄洛說。
“如果你不想把一切都毀了,凱頓,最好還是聽聽這些瘋話吧。不只你自己而已,還可能牽連到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儘管如此,你或許還是不想聽我這一番話,總之那是你的選擇。所以請問,你選什麼呢?”
“我爲什麼要聽你這番話?可有任何正當理由嗎?”
“理由之一,我曾經告訴你索拉利人正準備離開他們的世界。如果你把這句話聽進去,事發之際就不會措手不及了。”
“這個索拉利危機會發展成我們的轉機。”
“不,不會的。”瓦西莉婭說,“你或許會這麼想,但其實不會的。它只會毀掉你——無論你採取什麼緊急措施都沒用——除非你願意讓我暢所欲言。”
阿瑪狄洛的嘴脣泛白,而且在微微發抖。正如瓦西莉婭所說,他當了兩百年的輸家,欠缺自信在所難免,就連這個索拉利危機也幫不上忙,因此,他雖然應該命令機器人送客了,偏偏就是欠缺這個勇氣。“好吧,長話短說。”他繃着臉說。
“如果長話短說,你是不可能相信我的,所以還是讓我照自己的方式講吧。你隨時可以叫我閉嘴,可是這麼一來,你等於毀了所有的太空族世界。當然,我是看不到這一天的,而且將來在歷史上——請注意,是銀河殖民者的歷史——被寫成有史以來最大輸家的絕不會是我。我可以開始說了嗎?”
阿瑪狄洛癱在一張椅子上。“那就說吧,說完之後趕緊走人。”
“我會的,凱頓,當然啦,除非你求我——非常客氣地求我留下來幫你。我可以開始了嗎?”
阿瑪狄洛並未迴應,瓦西莉婭便徑自開始:“我告訴過你,當我在索拉利的時候,曾經注意到他們設計了一種非常特殊的正子徑路型樣。令我覺得——非常強烈地覺得——他們是在試圖製造精神感應機器人。問題是,我爲什麼會有這個想法呢?”
阿瑪狄洛惡狠狠地說:“我可不知道你發了什麼癲。”
瓦西莉婭做個鬼臉一笑置之。“謝啦,凱頓。我花了好幾個月思考這個問題,因爲我不像某人那麼魯鈍,以爲自己是在發癲,我認爲那是一種潛意識的記憶。我回憶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時我還把法斯陀夫當成我的父親——有一天他心情大好,把他的機器人送了一個給我。你該瞭解,當他心情好的時候,總是會做些實驗的。”
“又是吉斯卡嗎?”阿瑪狄洛不耐煩地喃喃道。
“是的,吉斯卡,不是他還是誰。當年我十幾歲,但已經有了機器人學家的直覺,或者應該說,我生來就具有這種直覺。當時我懂得的數學非常少,卻很能掌握型樣的規律。其後幾十年,我的數學知識穩定增長,但我在掌握型樣這方面並沒有多少進步。我父親常說,‘小瓦西——’這也是他的實驗,看看這類暱稱會對我有什麼作用,‘你對型樣很有天分。’而我自己也這麼想……”
阿瑪狄洛說:“饒了我吧,我承認你有天分就是了。不過,我還沒吃晚飯呢,你知道嗎?”
“很好,”瓦西莉婭毫不猶豫地說,“那就邀我共進晚餐吧。”
阿瑪狄洛一面皺眉頭,一面舉起手來隨便做個手勢。機器人顯然都看懂了,立刻默默準備起來。
瓦西莉婭又說:“我很愛替吉斯卡設計新的徑路型樣。我常去找法斯陀夫——當時我仍將他當作父親——把我設計的型樣拿給他看。有時他會搖搖頭,邊笑邊說,‘如果你在他腦中加入這個型樣,可憐的吉斯卡非但不能再說話,而且會痛得不得了。’我記得曾經問他吉斯卡是否真有痛覺,我父親答道,‘我們並不清楚他有什麼感覺,可是他的表現會像我們痛得不得了的時候一樣,所以我們不妨認爲他有痛覺。’
“不過,有時當我又這麼做的時候,他會露出開懷的笑容說道,‘嗯,這個不會傷到他,小瓦西,試試看會很有意思。’
“那時我就會動手。實驗做完後,有時我會把它取出來,有時則會留在裡面。我絕不是喜歡虐待吉斯卡,我想如果換成別人,或許會忍不住那麼做。事實上,我非常喜歡吉斯卡,一點也不想傷害他。總之,當我覺得我所作的改良——我一向認爲那都是改良——能夠讓吉斯卡說話更流利、動作更敏捷或更有趣,而且似乎毫無害處,我就會讓它留下來。
“然後有一天……”
一個機器人站到了阿瑪狄洛身邊,由於並非真有緊急事件,它不敢打斷客人的談話。但阿瑪狄洛立刻了解它的來意,問道:“晚餐好了嗎?”
“好了,先生。”機器人答道。
阿瑪狄洛朝瓦西莉婭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我邀請你共進晚餐。”
他們起身走向阿瑪狄洛家的餐廳,這還是瓦西莉婭頭一回去那裡。畢竟,阿瑪狄洛是個相當孤僻的人,出了名的不把社交禮儀放在眼裡。曾有不少人勸他,如果能在家裡招待賓客,他的政治生涯會更爲一帆風順,但他總是禮貌地微微一笑,迴應道:“這代價太高了。”
或許正因爲他從來不在家中宴客,瓦西莉婭心想,所以那些傢俱看不出任何特色或創意。而最單調的莫過於那張餐桌以及上面的碗盤和餐具。至於牆壁,則一律是單色的垂直平面。總而言之,她想,沒一樣不令人倒胃口。
餐前湯品是標準的清湯,簡直和那些傢俱一樣單調,瓦西莉婭索然無味地一口口喝下去。
阿瑪狄洛開口道:“我親愛的瓦西莉婭,你知道我一向都很有耐心。如果你想寫自傳,我是不反對的。可是,你當真打算在我面前背誦幾章嗎?如果真是這樣,我必須直截了當告訴你,我真的沒興趣。”
瓦西莉婭說:“再過一會兒,你就會變得極有興趣了。話說回來,如果你真的那麼迷戀失敗,想要繼續保持一事無成的紀錄,就不妨直說吧。我會默默吃完這頓飯,然後默默離去。你真的希望這樣嗎?”
阿瑪狄洛嘆了一聲。“好了,說下去吧,瓦西莉婭。”
瓦西莉婭說:“然後有一天,我設計了一個新的型樣,不但比我之前的設計都要更精巧、更有趣、更迷人,而且老實講,甚至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我很想拿給我父親看,不巧他到其他世界開會去了。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只好暫時擱下這件事。可是我每天看着那個型樣,越看越覺得有趣,越看越着迷。我終於再也等不下去,我就是做不到了。它看起來是那麼美麗,如果還擔心它會造成傷害,我認爲那可就太荒謬了。當時我才十幾歲,幾乎仍是嬰兒,還不算完全懂得什麼是責任感,所以我用那個型樣改造了吉斯卡的大腦。
“果真沒有害處,這點立刻顯而易見。他輕而易舉通過測試,而且——在我看來——他要比以前聰明得多,理解速度也快得多。換句話說,我發覺他比以前更迷人、更可愛了。
“我很高興,卻也很緊張。我所做的事——未經法斯陀夫許可便擅自改造吉斯卡——嚴重違反了法斯陀夫定下的規矩,這點我很明白。可是,我當然不會把它改回來。當初在改造吉斯卡大腦時,我曾在心中自我安慰,告訴自己這個修改只是暫時性的,很快就會把它取消。然而,改造一旦完成,我就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會把它取消了,我就是不會那麼做。事實上,爲了避免影響這個結果,後來我再也沒有對吉斯卡做過任何修改了。
“我也從未把這件事告訴法斯陀夫。有關這個神奇型樣的一切記錄都被我銷燬了,因此法斯陀夫一直沒有發現我私自改造過吉斯卡,一直沒有!
“後來我們就分道揚鑣了,我是指我和法斯陀夫,而他硬是不肯把吉斯卡讓給我。我大聲疾呼他是我的,拼命強調我很愛他,可是法斯陀夫的慈悲心腸——那是他一輩子都在極力炫耀的東西,什麼愛是無私的,是不分大小的——從來無力阻止他的私慾。他分給我一些我根本不喜歡的機器人,但堅持要把吉斯卡留給自己。
“而他在死前,竟然把吉斯卡留給那個索拉利女人——等於最後又狠狠摑了我一巴掌。”
這時阿瑪狄洛正在吃鮭魚慕斯,但吃到一半就停了下來。“你講了這麼一大堆,如果是爲了幫助你把吉斯卡的所有權從那個索拉利女人手中搶過來,那就是白費力氣了。我已經向你詳細解釋過,我絕不能推翻法斯陀夫的遺囑。”
“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原因,凱頓,”瓦西莉婭說,“更重要得多,更重要無數倍。你要我到此爲止嗎?”
阿瑪狄洛咧嘴擠出一抹苦笑。“既然已經聽了那麼多,我就繼續當個瘋子聽下去吧。”
“如果不聽下去,你纔是瘋子呢,因爲我馬上要講到重點了——我從來沒有忘記吉斯卡,更沒有忘記他是被人搶走的,但我就是從未想到自己曾在無人知曉的情況下,用那個型樣改造過他。我相當確定後來我無論如何也無法重複那個結果,而根據我的印象,我在鑽研機器人學的過程中,也始終沒有見過那種型樣,直到——直到我在索拉利上,無意中瞥見類似的設計爲止。
“那個索拉利專家所設計的型樣令我覺得眼熟,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個星期,終於從我的潛意識中挖掘出那段深藏的記憶,也就是兩百五十年前,我憑空想出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型樣。
“雖然我記不清那個型樣的細節,但我知道那個索拉利上的型樣稍有它的影子,稍有而已。我是因爲看到一個絕頂複雜的對稱性,才產生了這方面的一點聯想,但由於我浸淫在機器人學已經長達兩百五十年,經驗告訴我那個型樣和精神感應有關。如果那麼簡單、那麼無趣的型樣都能令我聯想到精神感應,那麼我的原始設計——那個我兒時發明的、後來再也無法複製的型樣——代表着什麼意義呢?”
阿瑪狄洛說:“你一直在強調要說到重點了,瓦西莉婭。如果我請你別再無病呻吟,別再緬懷往事,趕緊用簡單明瞭的方式講出重點,應該不算非常不講理吧?”
瓦西莉婭說:“萬分樂意。我要告訴你的是,凱頓,不知不覺間,我竟然讓吉斯卡變成了一個精神感應機器人,而且他一直維持着這個能力。”
62
阿瑪狄洛望着瓦西莉婭好一陣子,然後,由於她的故事似乎說完了,他又舉起刀叉,若有所思地吃了一兩口剛纔剩下的鮭魚慕斯。
然後他說:“不可能!你以爲我是白癡嗎?”
“我以爲你是永遠的輸家。”瓦西莉婭道,“我可沒說吉斯卡真有什麼讀心術,也沒說他能收發字句或想法。或許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理論上。但我相當肯定他能偵測到情感以及一般的精神活動,甚至也許還能進行修改。”
阿瑪狄洛拼命搖頭。“不可能!”
“不可能?想想看,兩百年前,你幾乎已經要取得勝利,法斯陀夫是你的囊中物,而侯德主席是你的盟友。然後發生了什麼事?爲何突然一切都走樣了?”
“那個地球人……”想起那段往事,阿瑪狄洛說不下去了。
“那個地球人,那個地球人。”
瓦西莉婭模仿他的口吻,“還是那個索拉利女人?都不是!都不是!其實是吉斯卡,他一直在附近,不斷在感應,不斷在作調整。”
“他爲何要這麼做?他只是機器人。”
“所以他忠於主人,忠於法斯陀夫。根據第一法則,他必須確保法斯陀夫不受任何傷害,而既然擁有精神感應,他不得不擴大解釋傷害的意義。他知道,如果法斯陀夫無法實現理想,無法鼓勵人類開拓其他的可住人世界,他就會感到極度失望,而在吉斯卡的精神感應心目中,那就是一種‘傷害’。他必須阻止這種事,而他也真的出手阻止了。”
“不,不,不。”阿瑪狄洛萬分厭惡地說,“你希望這是真的,那是出於你某種狂野的、浪漫的渴望,但渴望並不等於事實。我太清楚當時的情況了,都是那個地球人,根本不需要精神感應機器人來解釋這一切。”
“後來又發生了些什麼呢,凱頓?”瓦西莉婭追問,“過去兩百年來,你曾經贏過法斯陀夫一次嗎?當所有的事實都對你有利時,當法斯陀夫的政策顯然破產時,你可曾掌握過立法局的多數民意?還有,你可曾對主席產生過足夠的影響,讓你自己獲得真正的權力?
“這點你要如何解釋,阿瑪狄洛?過去兩百年來,那個地球人都不在奧羅拉。他已經死了一百六十幾年,只活了短短八十個年頭而已。但你卻繼續失敗——這是你一直保持的光榮紀錄。即使現在法斯陀夫死了,而他的黨羽四分五裂,你到底從中得到了多少利益?你是否覺得成功依舊離你好遠?
“對方現在還剩下什麼?那地球人不在了,法斯陀夫也不在了。一直跟你作對的是吉斯卡——而吉斯卡還在。他現在效忠那個索拉利女人,就像當年他效忠法斯陀夫一樣,可是我想,那索拉利女人絕無可能喜歡你。”
阿瑪狄洛臉上堆滿了憤怒和挫折。“事實並非如此,並非如此,這些都是你的幻想。”
瓦西莉婭依然保持冷靜。“不,我不是在幻想,而是在作解釋,我解釋了許多你始終無法解釋的事情。難道你還有其他的解釋嗎?我可以提供你一道良策。把吉斯卡的所有權從那索拉利女人手中轉移到我這裡,然後一夕之間,你的許多阻力都會開始化爲助力。”
“不,”阿瑪狄洛說,“它們已經逐漸成爲我的助力了。”
“你可以這麼想,但只要吉斯卡仍舊和你作對,你就不會真有任何助力。不論你多麼接近成功,不論你多麼確定勝券在握,只要吉斯卡沒站在你這邊,一切都會化爲泡影。這種事兩百年前就發生過,現在還會再重演一遍。”
阿瑪狄洛的表情突然變輕鬆了,他說:“嗯,仔細想想,雖然吉斯卡既不在我手裡,也不在你手中,但是不要緊,因爲我能向你證明吉斯卡並沒有精神感應。倘若如你所說,他真具有這種能力,能把情勢扭轉到他喜歡的方向,或是他的主人所喜歡的方向,他又怎麼會讓那個索拉利女人被帶到可能令她送命的地方呢?”
“送命?你在說些什麼,凱頓?”
“莫非你不知道,瓦西莉婭,有兩艘殖民者太空船在索拉利被摧毀了?難道你最近完全不問世事,專心在夢想那個什麼型樣,以及你那些改造機器人的童年英勇事蹟?”
“你並不擅長挖苦人,凱頓。我聽說了那則新聞,但又怎麼樣呢?”
“爲了展開調查,又有一艘殖民者太空船要前往索拉利,它或許也會遭到摧毀。”
“是有可能。話說回來,他們應該會採取預防措施。”
“沒錯,他們把那個索拉利女人要了去。他們覺得她對那顆行星有足夠的瞭解,能替他們消災解難。”
瓦西莉婭說:“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爲她已經兩百年沒回去了。”
“對!所以她和他們一起送命的機會很大。我個人一點都不在乎這件事,甚至很樂意聽到她的死訊,而我想你也一樣。除此之外,這會給我們一個向殖民者世界抗議的絕佳藉口,而且會讓他們難以堅持那些船隻是遭到奧羅拉的蓄意攻擊。我們怎麼可能殺害自己的同胞呢?現在的問題是,瓦西莉婭,假如吉斯卡真有你所聲稱的那種能力——以及那種忠心——他怎麼會允許那個索拉利女人自願參加極有可能令她喪命的行動呢?”
瓦西莉婭大吃一驚。“她是自願去的嗎?”
“那還用說,她是百分之百自願的。我絕不可能強迫她做這種事,那會毀了我的政治前途。”
“但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明白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機器人就行了。”
瓦西莉婭以手支頤,僵在椅子裡好一陣子。然後她慢慢說道:“機器人一律不準到殖民者世界或殖民者太空船上。這就意味着她是自己去的,並沒有帶機器人。”
“喔,不,當然不是這樣。既然他們希望她自願走這一趟,就得接受她的隨身機器人。因此同行的還有那個仿人的機器人丹尼爾,以及——”他頓了頓,噓了一聲才說,“吉斯卡。除了他還會有誰呢?所以說,你心目中的那個神奇機器人同樣送死去了。他再也不……”
他越說越小聲。瓦西莉婭早已站了起來,只見她滿臉通紅,雙眼迸出怒火。
“你是說吉斯卡走了?他搭乘殖民者太空船離開了這個世界?凱頓,你可能把我們都給毀了!”
63
兩人誰也沒有吃完晚餐。
瓦西莉婭快步走出餐廳,消失在衛生間內。阿瑪狄洛縱使極力保持理智,仍在門外衝着她高聲大喊,雖然明知這麼做實在有失尊嚴。
他喊道:“這更加顯示吉斯卡只不過是普通的機器人。否則,他爲什麼會願意陪他的主人一起去索拉利送死?”
沖水和洗手的聲音總算停止了,瓦西莉婭走了出來,她的臉不但洗得很乾淨,而且冷靜得幾乎沒有任何表情。
她說:“你真的不明白嗎?你令我難以置信,凱頓。好好想一想,只要吉斯卡能夠影響人類的心靈,他自己就永遠不會有危險,對不對?而只要吉斯卡全力照顧那索拉利女人,她同樣不會有任何危險。那個把她帶走的銀河殖民者,當初拜訪她的時候,一定已經獲悉這個索拉利女人有兩百年沒回索拉利了,所以不太可能繼續相信她能夠起什麼作用。由於她的緣故,他帶吉斯卡同行,但他同樣不知道吉斯卡能起什麼作用——莫非他真的知道?”
她想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說:“不,他不可能知道。既然過去兩百多年來,誰也未曾洞悉吉斯卡具有精神感應力,顯然吉斯卡不想讓任何人猜到這個事實——如果真是這樣,那就不可能有人猜得到。”
阿瑪狄洛挑釁似的說:“你自己就聲稱知道真相。”
瓦西莉婭說:“我有特殊的背景,凱頓,即便如此,我也是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的——這還多虧我在索拉利上得到的啓示。想必連我的心靈都給吉斯卡矇蔽了,否則我老早就會看清真相。我懷疑法斯陀夫是否知……”
“認定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機器人,”阿瑪狄洛惶惶不安地說,“可要容易得多了。”
“你這是在抄捷徑奔向墳墓,凱頓,但我可不會讓你這麼做,不論你自己活得多麼不耐煩。目前的情勢是,那個銀河殖民者如願地帶走了那索拉利女人,雖說他已經發現她起不了什麼作用,甚至根本沒用。而那索拉利女人也自願走這一趟,雖說她一定很怕和一羣渾身是病的野蠻人同乘一艘太空船,而且明知自己非常可能死在索拉利上。
“所以依我看,這些都是吉斯卡在幕後推動的,他迫使那個銀河殖民者毫無道理地繼續爭取那索拉利女人,又迫使那個索拉利女人毫無道理地接受這份差事。”
阿瑪狄洛說:“可是爲什麼呢?我能否問問這個簡單的問題?爲什麼?”
“我想,凱頓,是因爲吉斯卡覺得有必要離開奧羅拉——莫非他猜到了我即將獲悉他的秘密?如果真是這樣,多半是他還不確定以他目前的能力能否影響得了我,畢竟我是個高明的機器人學家。此外,他不會忘記我曾經是他的主人,身爲機器人,他很難把忠誠這項要求拋在腦後。或許他覺得唯有讓自己遠離我的勢力範圍,他才能確保那索拉利女人的安全。”
她仰頭望向阿瑪狄洛,堅定地說:“凱頓,我們一定要把他弄回來。我們不能讓他躲在哪個殖民者世界,去推動銀河殖民者的理想。他已經在我們中間造成很大的傷害,我們一定要把他弄回來,然後你一定要讓我成爲他的合法主人。我能對付他,讓他替我們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證。記住!我是唯一能夠對付他的人。”
阿瑪狄洛說:“我看不出有什麼好擔心的。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他只是普通的機器人,所以一定會毀在索拉利,而我們便能同時擺脫他和那個索拉利女人。剩下那不到一成的可能性,也就是你把他說對了,那麼他一定不會毀在索拉利,可是這麼一來,他就得回到奧羅拉。畢竟,那個索拉利女人雖然並非生在奧羅拉,卻在奧羅拉住了很長的時間,她絕對無法和那些野蠻人生活在一起——當她堅持要返回文明世界的時候,吉斯卡就不得不跟她一起回來了。”
瓦西莉婭說:“枉費我講了那麼多,凱頓,你還是不瞭解吉斯卡的能力。如果他覺得有必要遠離奧羅拉,便能輕而易舉地調整那索拉利女人的心理狀態,讓她能夠忍受殖民者世界的生活,正如他當初讓她自願登上殖民者太空船一樣。”
“好吧,如果有必要,我們大可護送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包括那個索拉利女人以及吉斯卡——回到奧羅拉。”
“你打算怎麼做?”
“會有辦法的。儘管顯然你認爲自己是這顆行星上唯一腦袋清楚的人,事實上,我們其他人也並不是笨蛋。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之所以前往索拉利,是去調查先前那兩艘船究竟如何遇難的,但我希望你不會真的以爲我們打算仰賴那些野蠻人,或是仰賴那索拉利女人的機器人。與此同時,我們派了兩艘自己的戰艦前往索拉利,而我們並不認爲他們會有任何風險。如果還有索拉利人待在那顆行星上,他們或許能夠摧毀原始的殖民者太空船,但他們可沒辦法撼動奧羅拉的戰艦。所以說,如果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因爲吉斯卡的某種魔法……”
“不是什麼魔法,”瓦西莉婭以刻薄的口吻說,“而是精神影響力。”
“好吧,如果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因爲某種緣故,居然能夠飛離索拉利,我們的戰艦就會把他們攔下來,客客氣氣地請他們交出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機器人。如果他們不從,我們就會堅持要這艘殖民者太空船和我們一起飛回奧羅拉。從頭到尾都不會出現敵對狀態,我們的戰艦隻是要護送一名奧羅拉公民返回她的母星。一旦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機器人回到奧羅拉,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立刻可以飛往自己的目的地。”
瓦西莉婭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聽起來不錯,凱頓,但你可知道我覺得會怎麼發展嗎?”
“怎麼發展,瓦西莉婭?”
“在我看來,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確會飛離索拉利,但我們的戰艦卻不會。不論索拉利上有什麼力量,吉斯卡都有辦法對付,可是我擔心,也只有他能對付而已。”
“萬一發生這種事,”阿瑪狄洛冷冷一笑,“我就會承認你的幻想多少有些真實成分。但不會發生的。”
64
次日清晨,瓦西莉婭的頭號隨身機器人——外形相當女性化的娜迪拉——來到瓦西莉婭牀邊。瓦西莉婭醒了過來,閉着眼睛問道:“什麼事,娜迪拉?”(她根本不必張開眼睛。除了娜迪拉,近百年來誰也沒有接近過睡夢中的她。)
娜迪拉輕聲說:“女士,阿瑪狄洛博士要求你去研究院。”
瓦西莉婭猛然睜開眼睛。“什麼時候了?”
“0517時,女士。”
“天還沒亮吧?”瓦西莉婭氣呼呼地說。
“是的,女士。”
“他什麼時候要見我?”
“現在,女士。”
“爲什麼?”
“他的機器人並未告知我們,女士,但他們說是很重要的事。”
瓦西莉婭用力掀開被單。“我要先吃早餐,娜迪拉,飯前還要先衝個澡。叫阿瑪狄洛的機器人待在訪客壁凹裡等我,他們如果開口催促,提醒他們這裡可是我的宅邸。”
餘怒未消的瓦西莉婭並未刻意加快速度。事實上,她花了更多的力氣梳妝打扮,而早餐也吃得比平時更悠閒。(通常她在這兩件事情上不會花太多時間。)她順便看了看新聞報道,沒有任何風吹草動足以解釋阿瑪狄洛的緊急召喚。
當地面車(裡面除了她還坐着四個機器人——兩個是她的,另外兩個則是阿瑪狄洛派來的)將她帶到研究院時,太陽正從地平線上逐漸升起。
阿瑪狄洛擡起頭來。“唉,你終於來了。”他尚未關閉辦公室的牆壁照明,雖然現在根本不需要了。
“抱歉我嚴重遲到,”瓦西莉婭硬邦邦地說,“我很清楚,不該等到日出時分才趕來上班。”
“別說笑了,瓦西莉婭,拜託。我很快就得趕去立法局,主席比我起得還早呢——瓦西莉婭,我不該對你的說法存疑,我誠心誠意向你鄭重道歉。”
“所以說,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安全起飛了?”
“沒錯。而且不出你所料,我們的戰艦被毀了一艘。消息尚未正式公佈,但這種風聲當然遲早會走漏的。”
瓦西莉婭睜大眼睛。當初在作這個預測的時候,其實她並沒有像表現出來的那麼有信心,但現在顯然不適合招認這件事。她真正說出口的是:“所以,你終於相信吉斯卡具有非凡能力的事實了。”
阿瑪狄洛小心謹慎地說:“雖然並未看到什麼嚴謹的證明,但在獲得更進一步的訊息之前,我願意暫且接受這個說法,現在我想知道的是下一步我們該怎麼做。立法局完全不曉得吉斯卡的事,而我也不打算告訴他們。”
“我很高興你的腦袋清楚到了這個程度,凱頓。”
“但真正瞭解吉斯卡的是你,你比誰都清楚該怎麼做。所以,請問我在立法局該說些什麼?我該如何解釋這件事,纔不至於泄露全盤真相?”
“視情況而定。那艘殖民者太空船既然離開了索拉利,現在它往哪裡去呢?我們能知道嗎?畢竟,如果它正飛回奧羅拉,我們什麼也不必做,等它回來再說就行了。”
“它不是飛回奧羅拉。”阿瑪狄洛斬釘截鐵地說,“這點似乎又被你說對了。吉斯卡——假設一切都是他在幕後操縱——似乎決心遠走高飛。那艘船發回母星的電文被我們截收到了,當然是用密碼,但銀河殖民者的密碼沒有我們不能破解的……”
“我猜他們也破解了我們的密碼。我很納悶雙方爲何不能達成協議,一律使用明碼發訊,這樣能省很多麻煩。”
阿瑪狄洛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別管那個了,重要的是那艘殖民者太空船正在飛回它的母星。”
“那索拉利女人和兩個機器人也在上面?”
“當然。”
“你確定嗎?這三個人沒有留在索拉利?”
“我們十分確定。”阿瑪狄洛不耐煩地說,“他們能夠安然離去,顯然是多虧了那個索拉利女人。”
“她?怎麼做到的?”
“我們還不知道。”
瓦西莉婭說:“一定是吉斯卡做的,他讓一切看起來像是那索拉利女人的功勞。”
“我們現在怎麼辦?”
“一定要把吉斯卡弄回來。”
“沒錯,但我恐怕無法說服立法局,冒着引發星際危機的風險去索討一個機器人。”
“不是要你那麼做,凱頓。你該索討的是那個索拉利女人,我們絕對有權做這樣的要求。你以爲她會自己單獨回來嗎?或者吉斯卡會讓她不帶着他回來嗎?或者那殖民者世界會希望單獨留下她的兩個機器人嗎?把她要回來,態度要強硬。她是奧羅拉公民,是被出借前往索拉利出一趟任務,現在任務完成了,他們必須馬上將她送回來。把話說狠一點,好像不惜開戰一樣。”
“我們不能冒險開戰,瓦西莉婭。”
“不會冒險的,吉斯卡不會採取任何可能直接導致戰爭的行動。如果銀河殖民者的領導階層拒絕你的要求,而且同樣說了狠話,吉斯卡一定會對那些領導者進行必要的調整,好讓他們乖乖把那個索拉利女人送回奧羅拉。至於他自己,當然會跟她一起回來。”
阿瑪狄洛鬱鬱寡歡地說:“一旦他回來,我想他會立刻影響我們,我們就會忘了他的能力,對他視而不見,而他便能繼續他自己的神秘計劃。”
瓦西莉婭仰頭大笑。“門都沒有。要知道,我瞭解吉斯卡,我能夠對付他。我只要你把他討回來,並說服立法局推翻法斯陀夫的遺囑——這是可行的,你一定辦得到——以便把吉斯卡正式交給我。然後他就會爲我們效命;奧羅拉就會統領整個銀河;你就會當上立法局的主席,直到死於任上爲止;而我則會繼任機器人學研究院院長的職位。”
“你確定一切都會照你所說的發展嗎?”
“絕對確定。你只管發出一封措辭強硬的電文,我保證其他事情通通會水到渠成——我們和太空族會大獲全勝,地球和銀河殖民者則會一敗塗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