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阿瑪狄洛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些人形機器人了。那是一段痛苦的回憶,他曾下過一番苦功,訓練自己絕不去想這段往事。沒想到,曼達瑪斯今天竟然主動提起。
在那段早已逝去的歲月裡,人形機器人曾是法斯陀夫手中最後一張王牌,但即便如此,阿瑪狄洛還是差一點點成了贏家。法斯陀夫曾經設計並製造出兩個人形機器人(其中之一目前還在),在當時可算是舉世無雙。機器人學研究院所有的成員通力合作,也一直造不出第三個。
而阿瑪狄洛在遭到巨大挫敗之後,唯一贏得的正是這張王牌。法斯陀夫在半推半就下,不得不將人形機器人的秘密公諸於世。
這就代表研究院也能製造人形機器人了,而且還真的造了出來。不過請注意,這並不代表它們受歡迎,奧羅拉人絕不希望它們融入那個社會。
一想到這個令人懊惱的發展,阿瑪狄洛的嘴角就會撅起來。有關那索拉利女人的醜事——法斯陀夫所製造的兩個人形機器人之一,叫詹德的那個,曾被她拿來當作性伴侶——不知怎麼傳了出去。理論上,奧羅拉人並不反對這種事情。然而奧羅拉女性不久便想到,絕不希望有任何女形機器人跟自己競爭。同理,奧羅拉男性也不希望男形機器人成爲自己的情敵。
研究院曾費盡心力向大衆解釋,這些人形機器人並非打算用在奧羅拉,而是會被當成開路先鋒,每當一個新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它們便會先行登陸,爲奧羅拉人的移民進行各種準備工作。
可是,隨着疑慮和反感與日俱增,這樣的解釋也被打了回票。甚至有人將人形機器人稱爲“分裂的導火線”。這種說法逐漸傳了開來,令研究院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
至於已經出廠的那些,阿瑪狄洛不顧衆人反對,堅持要把它們封存起來,以備有朝一日派上用場——但這個夢想始終未曾實現。
人形機器人爲何會招來那麼大的阻力?想到這裡,阿瑪狄洛覺得當年幾乎氣死他的那股怒火依稀又涌上心頭。當初法斯陀夫雖不算心甘情願,仍然同意支持這個計劃,而且憑良心說,他說到做到了,只不過因爲口才不佳,他將全副精力花在自己真正認同的事情上。但那樣卻毫無幫助。
可是——可是——如果現在曼達瑪斯心中真有一個可行的計劃,需要用到那些機器人……
其實,阿瑪狄洛並沒有多大興趣暗自祈禱:“最好是這樣,應該這樣纔對。”可是,當電梯將他們兩人帶到很深的地底——這是奧羅拉上唯一能和傳說中的地球鋼穴勉強比擬的地方——他還是努力剋制了一番,纔沒有繼續這麼想下去。
曼達瑪斯在阿瑪狄洛的示意下走出電梯,發覺置身於一條昏暗的走廊中。溫度有點低,附近還有輕柔的通風氣流,令他不禁微微打戰。阿瑪狄洛來到他身邊,兩人身後都只跟着一個機器人。
“很少有人來這裡。”阿瑪狄洛用就事論事的口吻說。
“這裡有多深?”曼達瑪斯問。
“距離地表十五公尺。那些人形機器人存放在這一層,其實共有好幾層。”
阿瑪狄洛停了一下,彷彿陷入沉思,然後猛然向左轉。“這邊!”
“沒有指示標誌嗎?”
“我剛纔說了,很少有人來這裡。會下來的人都知道該怎麼走,才能找到他要找的東西。”
說着說着,兩人已經來到一扇門前,在昏暗的光線下,那扇門看起來既壯觀又厚實。有兩個機器人分別站在左右兩側,但顯然不是人形機器人。
曼達瑪斯將它們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遍,不以爲然地說:“這是很簡單的機型。”
“非常簡單。像這種看門的工作,你該不會希望我們派出多麼精巧的機型吧。”然後,阿瑪狄洛提高音量,但維持着平板的口吻說,“我是凱頓・阿瑪狄洛。”
兩個機器人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隨即轉身退向左右兩旁,與此同時,那扇門也無聲無息地升起來。
阿瑪狄洛示意曼達瑪斯走進去,在經過那兩個機器人的時候,他冷靜地下達命令:“門就這麼開着,把裡面的燈光給我調亮。”
曼達瑪斯說:“我想並不是任何人都進得來吧?”
“當然不是。那兩個機器人認得我的相貌和聲紋,必須兩者正確無誤,它們纔會把門打開。”然後,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補充道,“無論任何門鎖、鑰匙或密碼,在太空族世界皆無用武之地,機器人永遠會忠實地爲我們站崗。”
“我有時會想到,”曼達瑪斯若有所思地說,“銀河殖民者似乎無論走到哪裡都會隨身帶着手銃,如果有個奧羅拉人設法借到一把,就沒有哪扇門擋得住他了。他能在瞬間擊毀看門的機器人,然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阿瑪狄洛惡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可是有哪個太空族會想在太空族世界使用那種武器呢?我們活在一個既沒有武器也沒有暴力的世界上。難道你不明白,我之所以畢生致力於擊敗並摧毀地球以及上面的毒蛇猛獸,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沒錯,我們的確也有過暴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當時太空族世界剛建立起來,我們還沒有擺脫源自地球的劣根性,也還來不及學到機器人保安的可貴。
“難道和平與安全不值得我們奮鬥嗎?沒有暴力的世界!由理性統治的世界!如你所說,那些短命的地球人走到哪裡都會帶着手銃,我們應該拱手把幾十個可住人世界白白讓給這種野蠻人嗎?”
“可是,”曼達瑪斯咕噥道,“你已決心要用暴力摧毀地球嗎?”
“若想永遠終結暴力,或許短暫的、針對性的暴力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
“即使是那種暴力,”曼達瑪斯說,“在我這個太空族看來,也要能免則免。”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一間洞穴狀的寬大庫房,剛纔他們一進來,牆壁和天花板立刻亮起彌散而毫不刺眼的光芒。
“好,這就是你需要的嗎,曼達瑪斯博士?”阿瑪狄洛問道。
曼達瑪斯四下望了望,不禁目瞪口呆。最後他總算吐出一句:“太不可思議了!”
它們像是一團軍隊般站在那裡,看起來比一羣雕像多了些生氣,可是比起一羣熟睡的人類卻差得太遠了。
“它們都站着。”曼達瑪斯喃喃道。
“很明顯吧,這樣比較不佔空間。”
“可是,它們至少在這裡站了一百五十年,不可能仍處於運作狀態。不用說,它們的關節一定僵硬了,器官也一定衰竭了。”
阿瑪狄洛聳了聳肩。“或許吧。話說回來,如果關節真的退化了——我想,這並非不可能的事——必要時當然可以更換,主要還是看有沒有理由這麼做。”
“會有理由的。”曼達瑪斯說。他逐一掃視這些機器人的頭部,發現它們各自望着不盡相同的方向,整體看來給人一種不安定的感覺,彷彿這個隊伍立刻要解散了。
曼達瑪斯又說:“這些機器人各有各的相貌,它們的身高、體型等等也彼此不同。”
“沒錯,這令你感到驚訝嗎?我們當初是計劃讓這批機器人,以及後面幾批類似的人形機器人,成爲開拓新世界的開路先鋒。爲了讓它們有最好的表現,我們儘可能把它們造得酷似真人,這就意味着要讓它們像奧羅拉人一樣有個別差異。你不覺得這很有道理嗎?”
“太有道理了,我真的很高興。我很熟悉法斯陀夫自己製造的人形機器人原型——丹尼爾・奧利瓦和詹德・潘尼爾——我閱讀過大量的相關文獻,還看過它們的全息影像,兩人似乎一模一樣。”
“沒錯。”阿瑪狄洛不耐煩地說,“不只一模一樣,而且是人們心目中的完美太空族,完美到了誇張的程度,這反映了法斯陀夫的浪漫主義。我確定他曾想製造一大批彼此可以互換零件的人形機器人,無論男女都有着天仙般的容貌——至少是他眼中的天仙——使得它們十分虛假,完全不像真人。法斯陀夫或許是個傑出的機器人學家,卻是個愚蠢至極點的人。”
阿瑪狄洛搖了搖頭,心想,這麼一個愚蠢至極點的人,當初竟然把自己打敗了——但隨即將這個想法拋在腦後。打敗他的並非法斯陀夫,而是那個可惡透頂的地球人。他想得出了神,以致沒聽到曼達瑪斯的下一個問題。
“請再講一遍。”他帶着一絲惱怒說。
“我是在問,‘它們是不是你設計的,阿瑪狄洛博士?’”
“不是,說來這是個詭異的巧合——令我不禁感到極爲諷刺——它們是法斯陀夫的女兒瓦西莉婭設計的。她和她父親一樣傑出,卻比他聰明得多——這對父女始終合不來,或許這正是原因之一。”
“正如我所聽到的傳聞……”曼達瑪斯說到這裡,阿瑪狄洛便揮手要他閉嘴。
“我自己也聽過這個傳聞,但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她在專業領域上表現得非常好,況且法斯陀夫雖然不巧是她的生父,卻跟她形同陌路,甚至令她覺得厭惡,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我們不必擔心她會開始認同那個人。她甚至自稱爲瓦西莉婭・茉露,你知道吧。”
“對,我知道。你保有這些人形機器人的大腦型樣記錄嗎?”
“那還用說。”
“每個都有?”
“當然。”
“能讓我看看嗎?”
“你得給我一個好理由。”
“我會給你的。”曼達瑪斯堅定地說,“既然這些機器人是設計來擔任開路先鋒的,我能否假設它們具有應付原始環境的能力,並能主動探索一個世界?”
“這是不言而喻的事。”
“太完美了——但或許還必須做些修改。你想瓦西莉婭・法斯……瓦西莉婭・茉露能夠協助我嗎——我是指必要的時候?顯然,她應該最熟悉這些大腦型樣了。”
“顯然如此。話說回來,我不知道她是否願意幫你。但我確定她目前做不到,因爲她並不在奧羅拉。”
曼達瑪斯顯得既驚訝又氣憤。“那麼她在哪裡呢,阿瑪狄洛博士?”
阿瑪狄洛說:“你已經見到這些人形機器人了,我可不想繼續待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你一直讓我等了又等,現在換我讓你等一會兒,你絕對不能抱怨。如果有進一步的問題,回我的辦公室再討論吧。”
53
回到辦公室之後,阿瑪狄洛並未立刻言歸正傳。他以相當蠻橫的口吻說:“在這兒等我。”然後就走了。
曼達瑪斯愣愣地坐在那裡,一面整理自己的思緒,一面想着阿瑪狄洛到底何時纔會回來——或是根本不回來了。自己會不會遭到逮捕,或是直接被轟出去?阿瑪狄洛是否終於等得不耐煩了?
曼達瑪斯拒絕相信有此可能。他憑着敏銳的直覺,認定阿瑪狄洛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撫平一箇舊傷痕。只要自己還能提供他一絲一毫的復仇希望,阿瑪狄洛一定會不厭其煩地聽下去,這點似乎很明顯。
正當他百無聊賴地打量着這間辦公室的時候,曼達瑪斯忽然想到自己所需要的資料也許就在唾手可得的電腦檔案裡。如果不必事事仰賴阿瑪狄洛,當然是最理想的了。
但他也只能想想罷了。曼達瑪斯並不知道那些檔案的密碼,而且他就算知道,壁凹裡這時站着好幾個阿瑪狄洛的自家機器人,如果自己做出任何它們心目中的敏感動作,它們會立刻出手製止,就連他自己的機器人也會這麼做。
阿瑪狄洛說得對。機器人的確是很有用又很有效的守衛,而且絕不會放水,因此誰也不會冒出犯罪、違法或僅僅是卑劣的念頭。這種心態早已萎縮,至少不會對太空族冒出來。
他不禁感到好奇,沒有機器人的銀河殖民者是怎麼過的。曼達瑪斯試着想象一個人和人直接碰撞的社會,其中沒有機器人當作緩衝,也沒有機器人提供足夠的安全感以及——雖然人類大多數時候並未直接意識到——把道德感強加在他們頭上。
在這種情況下,銀河殖民者想要不變成野蠻人也難,因此絕不能把銀河交到他們手上。就這點而言,阿瑪狄洛一直是對的,而法斯陀夫則錯得太離譜了。
曼達瑪斯點了點頭,彷彿更加確定了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是正確的。他嘆了一口氣,希望根本不必這麼做,然後,他準備在心中再作一次推論,以便證明這是確有必要的。就在這個時候,阿瑪狄洛大步走了進來。
雖然即將慶祝兩百八十歲大壽,阿瑪狄洛仍有一副令人欽羨的體格。除了鼻子生得奇形怪狀,他在各方面都算得上太空族的典型。
阿瑪狄洛開口道:“抱歉讓你久等,但我有些公事必須處理。我是這所研究院的院長,自然肩負了許多責任。”
曼達瑪斯說:“可否請你告訴我瓦西莉婭・茉露博士在哪裡?然後我會在第一時間向你報告我的計劃。”
“瓦西莉婭正在旅行。她在造訪各個太空族世界,看看他們的機器人學發展到了什麼程度。顯然她是這麼想的,既然這所研究院的宗旨是要整合奧羅拉上的機器人學研究,那麼星際間的整合一定能讓這個理想更上一層樓。事實上,這的確是個好主意。”
曼達瑪斯不以爲然地乾笑了
幾聲。“他們什麼也不會告訴她。奧羅拉在這方面已經大大超前其他太空族世界,我不信會有誰想替我們錦上添花。”
“別那麼肯定,銀河殖民者可是我們大家的麻煩。”
“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裡嗎?”
“我們有她的行程表。”
“把她叫回來,阿瑪狄洛博士。”
阿瑪狄洛皺起眉頭。“只怕這並非容易的事。我想她是故意要遠離奧羅拉,直到她父親死去爲止。”
“爲什麼?”曼達瑪斯訝異地問。
阿瑪狄洛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我卻知道你的時間用完了,瞭解嗎?趕快進入正題,否則就給我滾。”他兇巴巴地指着門口,令曼達瑪斯覺得對方的耐心終於耗盡了。
曼達瑪斯說:“好吧。其實地球還有第三個獨特之處——”
他簡單扼要地一路說下去,看來他曾經密集演練,而且不斷精益求精,才能如此熟練地對阿瑪狄洛解說這個計劃,而阿瑪狄洛則是越聽越着迷。
沒錯了!阿瑪狄洛先是覺得如釋千斤重負。他賭對了,這個年輕人並非什麼狂人,他的頭腦清楚得很。
接着他感到了勝利的喜悅,這個計劃一定能成功。當然,在老謀深算的阿瑪狄洛看來,這個年輕人的觀點稍微偏離了他心目中的正確方向,但那終究是小問題。無論任何計劃,都是可以做若干修改的。
等到曼達瑪斯終於講完了,阿瑪狄洛努力維持着聲音的平穩說:“我們不需要瓦西莉婭。研究院裡就有這方面的專家,能夠立刻推動這個計劃。曼達瑪斯博士,”他的聲音突然透出一點敬意,“讓一切照計劃進行吧——我忍不住想應該會很順利——一旦我當上立法局的主席,研究院院長就是你的了。”
曼達瑪斯露出淡淡的笑容,而阿瑪狄洛則仰靠在椅背上,帶着滿意和自信開始憧憬未來,這是過去兩百年來他始終無能爲力的一件事。
可是這要花多久時間呢?幾十年?十幾年?還是不到十年?
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的。必須不計一切代價加快腳步,好讓自己能活着看到行之多年的政策改弦易轍,而自己則躍升爲奧羅拉的領袖——因此也是整個太空族世界的領袖——甚至(既然地球和殖民者世界註定滅亡)最後成爲整個銀河的領袖。
54
在阿瑪狄洛和曼達瑪斯攜手合作七年之後,漢・法斯陀夫博士過世了。經由超波的強力放送,這個消息傳遍各個住人世界的各個角落,成爲銀河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則新聞。
它對太空族世界影響深遠,因爲過去兩百多年來,法斯陀夫一直是奧羅拉——因而也是整個銀河——最有權勢的人。它對殖民者世界和地球同樣影響深遠,因爲法斯陀夫是他們的朋友——至少是太空族中對他們最友善的一個人——如今,他們所面對的問題是太空族的政策會不會改變,又會怎麼改變。
這個消息也很快傳到了瓦西莉婭・茉露耳中。由於她和這位生父的關係幾乎一開始便有裂痕,她的心情因此也格外複雜。
她早就在訓練自己對他的死訊無動於衷。然而,她還是不要在他去世這一天,剛好和他在同一個世界上。雖然無論她在哪裡,都躲不掉蜂擁而至的無數問題,但如果她在奧羅拉,還是最容易受到追問,而且最難擺脫糾纏。
太空族的親子關係一向薄弱而冷淡。在一個長壽的社會中,這是理所當然的趨勢。事實上,大家感興趣的絕非瓦西莉婭在這方面的感受,而是爲何長久以來這對父女分屬兩個敵對的陣營,而且兩人幾乎同樣旗幟鮮明——法斯陀夫是一個政黨的領袖,瓦西莉婭則是另一個政黨的堅定支持者。
這實在太糟了。她大費周章地把名字正式改爲瓦西莉婭・茉露,從此無論在任何文件、任何訪談以及任何大小事務上,她通通使用這個名字——但她心知肚明,大多數人還是把她想成瓦西莉婭・法斯陀夫。看來不論她作任何努力,都無法徹底抹除這重毫無意義的關係,於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僅用瓦西莉婭當作自己的名字。至少,這名字還不算太普通。
而這點,似乎也強調了她和那個索拉利女人的相似性——瓦西莉婭不認自己的父親,那女人則是由於完全不同的原因,不願承認她的第一任丈夫,因而無法繼續冠上夫姓,最後只好一律用她自己的名字——嘉蒂雅。
瓦西莉婭和嘉蒂雅,類似的遭遇,類似的叛逆性格,甚至外貌都很接近。
待在太空船艙房內的瓦西莉婭偷偷瞄了鏡子一眼。她至少有一百年沒見過嘉蒂雅了,但她確定兩人的外貌相似依舊。她倆都嬌小玲瓏,都有着一頭金髮,就連容貌都有幾分像。
可是瓦西莉婭總是輸家,而贏家總是嘉蒂雅。在瓦西莉婭離開她的父親,和他脫離父女關係之後,他找到了嘉蒂雅取而代之——她正是他想要的那種乖巧女兒,那是瓦西莉婭永遠無法扮演的角色。
縱然如此,瓦西莉婭還是感到痛心。她自己是機器人學家,學識和本事都不在法斯陀夫之下,而嘉蒂雅只是個藝術家,平時只會玩玩力場彩繪,替機器人設計幾件幻象衣着。法斯陀夫在失去這個女兒後,怎會願意讓這麼一個處處不如她的人取而代之呢?
想當年,那個來自地球的警察以利亞・貝萊抵達奧羅拉之後,逼迫瓦西莉婭吐露了許多她從未向他人承認的想法和感情。然而,他對嘉蒂雅卻客客氣氣,甚至還幫助她——以及她的靠山法斯陀夫——在絕境中反敗爲勝。只不過目前爲止,瓦西莉婭仍舊沒弄清楚他是怎麼辦到的。
當法斯陀夫彌留之際,是嘉蒂雅陪在病榻旁,聽取他的遺言,握着他的手直到最後一刻。瓦西莉婭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感到憤慨,因爲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可能承認有這個父親的存在,更遑論去探視他,見證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進入一個真正不存在的狀態,但她就是痛恨嘉蒂雅當時居然在場。
我就是有這種感覺,她賭氣般告訴自己,我犯不着對任何人解釋。
除此之外,她還失去了吉斯卡。當瓦西莉婭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吉斯卡曾是專屬於她的機器人,是當年那個似乎還算慈愛的父親送給她的。她不但通過吉斯卡學到了機器人學,也從他身上首度感受到了真正的關愛。當時她年紀還小,並未聯想到三大法則或是正子自動機理論。吉斯卡似乎很有愛心,而且表現得彷彿很有愛心,對一個小孩而言這就足夠了。她從未從哪個人類身上體會到這種關愛——當然包括她的父親在內。
直到今天爲止,她都沒有脆弱到想跟任何人玩一場愚蠢的愛情遊戲。雖然吉斯卡曾帶給她許多歡樂,但失去吉斯卡的錐心之痛教會了她得不償失的真理。
雖然在她不斷精心改造之下,吉斯卡早已今非昔比,可是當她和父親斷絕關係,離家出走之際,他硬是不肯讓吉斯卡跟她走。而父親過世後,則將吉斯卡留給了那個索拉利女人。沒錯,他也將丹尼爾留給了她,可是瓦西莉婭對那個人類仿製品一點也不關心。她只想要吉斯卡,他明明就是她的。
現在,瓦西莉婭正在返回奧羅拉的途中,她的巡迴之旅已告一段落了。事實上,早在幾個月前,她就已經圓滿達成任務。可是,正如她在正式通知研究院時所作的說明,她需要留在赫斯珀羅休息一陣子。
然而,現在法斯陀夫死了,她終於能回來了。雖然她無法將過去的錯誤一一修正,至少能修正一部分,吉斯卡一定要重回她的懷抱。
她下定了決心。
55
對於她回到奧羅拉這件事,阿瑪狄洛的反應相當矛盾。瓦西莉婭是直到法斯陀夫(既然他死了,阿瑪狄洛現在能輕輕鬆鬆說出他的名字)被火化一個月之後,纔回到這個世界的。這證明自己很瞭解她,令他不禁沾沾自喜。畢竟他曾經告訴曼達瑪斯,她出遊的目的就是要遠離奧羅拉,直到她父親死去爲止。
此外,瓦西莉婭的率直令他感到輕鬆自在。她不像他的新寵曼達瑪斯那麼有心機——後者無論表面上對你多麼掏心挖肺,似乎總是暗中還留了一手。
但另一方面,她卻萬分難以駕馭,絕不可能乖乖沿着他的指示前進。在她遠離奧羅拉這些年間,他任由她自行打探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底細——但也只能任由她用隱晦的言辭詮釋她的調查結果。
因此,現在他所表現出的熱情可以說是真假參半。
“瓦西莉婭,真高興你終於回來了。你不在的時候,研究院像是少了一根翅膀。”
瓦西莉婭哈哈大笑。“得了吧,凱頓,”雖然她比他年輕二十五歲,卻從不猶豫也不顧忌直呼他的名字,這要算是她的特權,“另外那根翅膀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一向信心滿滿,光用這根翅膀便能帶領研究院一飛沖天嗎?”
“自從你決定把這趟行程拉長好些年,我就開始沒信心了。你是否發現奧羅拉在這期間變了很多?”
“一點也沒變——這件事或許我們該關心一下,毫無變化就代表衰敗。”
“這話有矛盾。既然是衰敗,一定是走下坡的變化。”
“和周遭的殖民者世界比較起來,凱頓,毫無變化就是走下坡。他們變化迅速,不但控制了越來越多的世界,而且對每個世界的控制也越來越徹底。他們的實力、權勢和自信都與日俱增,而我們卻坐在這裡醉生夢死,眼巴巴看着自己天天不進則退。”
“說得好,瓦西莉婭!我想你在歸途中,一定把這番話背得滾瓜爛熟了。然而,奧羅拉的政治局勢倒真是起了變化。”
“你是指我的生父死了。”
阿瑪狄洛微微頷首,同時雙手一攤。“如你所說,我們的確癱瘓了,但他要負絕大部分的責任。現在他死了,所以我想應該會出現一些變化,但不一定是看得見的變化。”
“你有事瞞着我,對不對?”
“我會這麼做嗎?”
“當然會,你那虛僞的笑容照例把你出賣了。”
“那我一定要學着對你愁眉苦臉。好啦,我看過你的報告了,我想聽你說說沒寫進去的東西。”
“通通寫進去了——八九不離十。每個太空族世界都慷慨激昂地指控銀河殖民者氣焰越來越高,令他們憂心忡忡。每個世界也都堅決表示要挺身對抗銀河殖民者,而且會滿腔熱血地追隨奧羅拉的領導,不怕難,不怕死,甚至不惜戰到最後一兵一卒。”
“好啊,追隨我們的領導。但我們如果不領導呢?”
“那麼他們會靜觀其變,而且會因而鬆一口氣,只不過會盡力遮掩,否則……嗯,每個世界都在努力發展科技,可是都不願公佈自己的真正成果。每個世界都在各自爲政,一點也不團結,甚至在各自的星球上也是如此。而且無論哪個太空族世界,都沒有類似我們機器人學研究院這樣的研究團隊。每個世界上都有研究人員,但個個都把自己的數據視爲禁臠,不願跟他人分享。”
阿瑪狄洛近乎心滿意足地說:“我也不指望他們像我們一樣先進。”
“所以實在太糟了。”瓦西莉婭反脣相譏,“太空族世界是一盤散沙,進步速度太慢了。殖民者世界則有許多學會之類的組織,而且經常開會交換意見——雖然他們遠遠落後我們,但遲早會追上。話說回來,我還是在各個太空族世界找到幾項值得一提的科技發展,而且通通寫進我的報告了。比方說,他們都在研發核反應倍增器,但我不信有哪個世界能將這項裝置拿出實驗室,換言之,裝在船艦上的機型還沒誕生呢。”
“我希望這件事被你說對了,瓦西莉婭。我們的艦隊用得上核反應倍增器這種武器,因爲它能一舉消滅銀河殖民者。然而,我想,在整個太空族世界中,最好還是能讓奧羅拉頭一個擁有這種武器。可是你剛纔說,這些都寫進你的報告了——八九不離十。我聽到‘八九不離十’這幾個字,所以說,到底有什麼沒寫進去的?”
“索拉利!”
“啊,那個最年輕也最奇特的太空族世界。”
“我在那裡幾乎無法直接問出任何事情來。他們對我懷有百分之百的敵意,而且我相信,只要你不是索拉利人,不管是太空族還是銀河殖民者,他們一律會懷有敵意。而且他們堅持以顯像和我溝通,絕不妥協。我在那個世界待了將近一年,比我在其他世界都要長得多,可是在那十來個月當中,我從來沒有跟任何索拉利人面對面。每一次,我都是透過超波全息影像和對方見面。我始終無法和實體的對象交涉——一律是影像。那個世界很舒服,事實上可以說豪華得不得了,而且自然生態完全沒被破壞,可是我受不了,我就是想見人。”
“嗯,顯像是索拉利的習俗。這點我們都知道,瓦西莉婭,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哼。”瓦西莉婭說,“你的寬宏大量或許用錯了地方。你這幾個機器人目前處於非記錄模式嗎?”
“是的。而且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人竊聽我們。”
“但願如此,凱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索拉利人即將搶先研發出微型化的核反應倍增器——甚至搶在我們前面。他們或許很快就能做出一種輕便型,電源匣足夠小,所以能裝設在太空船艦上。”
阿瑪狄洛眉頭深鎖。“他們是
怎麼做到的?”
“我說不準。你總不會以爲他們給我看過藍圖吧?由於只是一種感覺而已,我不敢寫進報告裡,可是從我聽到的隻字片語以及觀察到的蛛絲馬跡,我認爲他們已有重大進展,這是我們不能掉以輕心的一件事。”
“不會的。你還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有的,而且同樣沒寫進報告裡。索拉利已經花了上百年的時間在研發人形機器人,而且我認爲他們已經成功了。其他太空族世界——當然不包括我們——甚至連碰都還沒碰這個問題。當我在其他世界詢問他們對人形機器人的看法時,反應一律不謀而合,他們都覺得這個想法令人感到既討厭又可怕。我猜他們都注意到了我們當年的失敗,並牢記在心了。”
“但索拉利卻是例外?爲什麼呢?”
“原因之一,他們一直生活在機器人化居銀河之冠的社會中。他們周遭都是機器人,平均每人有一萬個。那是個機器人充斥的世界,如果你在外面隨便走走,休想有機會碰到人類。所以說,這些爲數極少的索拉利人,怎麼會在乎他們的世界上多了幾個人形機器人呢?此外,法斯陀夫所設計製造、目前仍在運作的那個假人……”
“丹尼爾。”阿瑪狄洛說。
“對,就是那個機器人。他——它在兩百年前到過索拉利,而索拉利人把它當成了真人。這件事他們一直耿耿於懷,就算人形機器人對他們毫無用處,至少曾經騙倒他們,害得他們臉上無光。這證明了在人形機器人學這個特定領域,奧羅拉絕對遙遙領先他們,令他們終身難忘。索拉利人一向自視甚高,認爲他們擁有全銀河最先進的機器人學家,於是從那時開始,他們紛紛投入人形機器人的研究——即使不爲其他原因,也要洗刷這個恥辱。假如他們人數夠多,或是有個機構來整合各自的研究,那麼他們一定很早就成功了。雖然沒有這些條件,我想他們現在還是做到了。”
“你並不是真正確定,對不對?你只是根據零星的線索而起了疑心。”
“一點也沒錯,但我的懷疑相當有根據,值得作進一步的調查。還有第三件事,我敢發誓他們正在研究精神感應通訊,因爲我曾經一不小心看到了一個證據。有一次,當我透過超波和某位機器人學家見面時,熒幕中出現一個黑板,上面畫着一個正子型樣電路,雖然我確定並未見過這種型樣,但我就是覺得它跟精神感應程式有關。”
“我不禁懷疑,瓦西莉婭,這件事要比人形機器人更虛無縹緲。”
瓦西莉婭露出稍許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必須承認,這點或許被你說對了。”
“事實上,瓦西莉婭,聽起來這純粹只是幻想。如果你確定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型樣電路,又怎麼會覺得它跟任何東西有關呢?”
瓦西莉婭猶豫了一下。“實話對你說,我自己也不禁懷疑。可是當我看到那個型樣時,心中立刻浮現‘精神感應’這幾個字。”
“雖說精神感應即使在理論上也是不可能的。”
“是我們認爲即使在理論上也是不可能的,兩者不能混爲一談。”
“從來沒有人在這方面獲得任何進展。”
“沒錯,可是爲什麼我一看到那個型樣,就會想到‘精神感應’呢?”
“啊,瓦西莉婭,或許你只是一時心血**,根本不值得分析,換成我就會拋在腦後。還有什麼事嗎?”
“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是最難解的。我覺得,凱頓,種種跡象都在顯示索拉利人正準備離開他們的世界。”
“爲什麼?”
“我不知道。他們的人口已經很少了,卻仍在一直下降。或許他們要在完全絕種之前,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怎樣重新開始?他們會去哪裡呢?”
瓦西莉婭搖了搖頭。“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阿瑪狄洛慢慢說道:“好吧,我會把這些通通列入考慮。總共有四點:核反應倍增器、人形機器人、精神感應機器人以及索拉利人打算放棄母星。坦白講,我對這四點都不太相信,但我會說服立法局,授權我跟索拉利領導人談談。現在,瓦西莉婭,我想你最好休息一陣子,何不放自己幾星期的假,重溫一下奧羅拉的驕陽和好天氣,然後再回來上班?”
“你真好心,凱頓,”瓦西莉婭仍堅定地坐在原處,“但我還有兩件事,必須跟你提一提。”
阿瑪狄洛的眼睛不自覺地瞄向計時片。“要不了多少時間吧,瓦西莉婭?”
“需要多少時間,凱頓,我們就花多少時間。”
“你到底要談什麼呢?”
“首先我要問,現在有個年紀輕輕的萬事通,自以爲正在領導研究院,叫什麼名字來着,曼達瑪斯吧,他到底是什麼人?”
“你見過他了,是嗎?”阿瑪狄洛藉着微笑掩飾心中的不安,“你瞧,奧羅拉的確有些變化。”
“在這件事情上,顯然不是越變越好。”瓦西莉婭繃着臉說,“他是誰?”
“正如你所說的——一個萬事通。他是個傑出的年輕人,精通機器人學,不過他在其他領域也算知識淵博,無論普通物理學、化學、行星學……”
“這個博學的怪物有多大年紀?”
“還不到五十歲。”
“這孩子長大後會怎麼樣?”
“或許既聰明又傑出吧。”
“別假裝誤會我的意思,凱頓。你是否在考慮拱他當研究院的下一任院長?”
“我還打算活好幾十年呢。”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只能給你這個答案。”
瓦西莉婭不安地頻頻變換坐姿,她的機器人雖然仍舊站在後面,一雙眼睛卻開始左右掃瞄,彷彿隨時準備出手保護主人——或許正是由於瓦西莉婭的不安,使它自動切換到了這個行爲模式。
瓦西莉婭說:“凱頓,該接任院長的是我。這早就安排好了,是你親口告訴我的。”
“我是這麼說過,但事實上,瓦西莉婭,一旦我死了,繼任人選將由董事會決定。即使我事先聲明由誰繼任,董事會還是能把我推翻。根據研究院的組織章程,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你只管寫你的聲明,凱頓,董事會交給我來對付。”
阿瑪狄洛的兩道眉毛皺成了一團。“此時此刻,我不想針對這件事做進一步的討論。你想跟我說的另一件事是什麼?請長話短說。”
她氣呼呼地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彷彿咬牙切齒地說:“吉斯卡!”
“那個機器人?”
“當然就是那個機器人。你以爲我會跟你討論另一個吉斯卡嗎?”
“好吧,他怎麼樣?”
“他是我的。”
阿瑪狄洛顯然吃了一驚。“他是——本來是——法斯陀夫的法定財產。”
“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吉斯卡就是我的了。”
“是法斯陀夫借給你的,後來又把他收回去了。從頭到尾都沒有轉移所有權,對不對?”
“於情於理他都是我的。況且無論如何,法斯陀夫已不再是他的主人,他死了。”
“可是他立了遺囑。如果我沒記錯,根據那份遺囑,他名下的兩個機器人——吉斯卡和丹尼爾——現在是那個索拉利女人的財產。”
“但我可不想見到這個結果。我是法斯陀夫的女兒……”
“哦?”
瓦西莉婭漲紅了臉。“我有權爭取吉斯卡。他爲什麼就該落到一個陌生人——一個異邦人手上?”
“原因之一,這是法斯陀夫的遺願。而且,她的確是奧羅拉公民。”
“誰說的?奧羅拉人都管她叫‘索拉利女人’。”
阿瑪狄洛突然發起火來,一拳砸向座椅扶手。
“瓦西莉婭,你到底希望我怎麼做?我也不喜歡那個索拉利女人。事實上,我恨透了她,如果有辦法,我會——”他瞥了瞥旁邊幾個機器人,彷彿不想嚇着它們,“把她趕出這顆行星。可是我不能推翻那份遺囑,就算有合法的途徑,這麼做也絕不明智,更何況根本沒有。法斯陀夫已經死了。”
“正因爲如此,吉斯卡現在應該歸我。”
阿瑪狄洛裝作沒聽見。“他所領導的聯盟正在四分五裂。過去幾十年來,這個聯盟之所以存在,他個人的領袖魅力是唯一的因素。現在我最想做的,是設法把那些四散紛飛的黨羽變成我自己的追隨者。這麼一來,我旗下的勢力便足以掌控整個立法局,順利贏得下次的選舉。”
“而你則成爲下屆的主席?”
“有何不可?奧羅拉很可能會一蹶不振,而我當上主席後,則有機會在爲時未晚之際,扭轉那個行之有年卻包藏禍心的政策。
“問題是我並沒有法斯陀夫那樣的人緣,我不像他有那種天分,能用聖潔的光輝遮掩愚蠢的言行。因此,如果我明目張膽地欺負一個死去的人,將會導致不良的觀感。
“我絕不能讓人說,由於法斯陀夫生前曾經擊敗我,我便挾怨報復,在他死後推翻他的遺囑。奧羅拉如今處於生死交關的轉折點,絕不能讓這麼荒唐的事成爲我的絆腳石。你瞭解我的意思嗎?你必須放棄吉斯卡!”
瓦西莉婭硬邦邦站了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線。“我們改天再討論吧。”
“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次的會晤到此結束,如果你還有雄心壯志想當院長,千萬別拿任何事情來威脅我。所以說,如果你現在就想威脅我,不論是以任何形式,我都勸你三思而後行。”
“我並沒有威脅你。”瓦西莉婭雖然這麼說,她的身體語言卻表達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她一面向外走,一面揮手(其實是多此一舉)要她的機器人跟上來。
56
幾個月之後,危機——或者應該說一連串的危機——終於出現了。這要從馬龍・西希斯那天來到阿瑪狄洛的辦公室,準備進行例行早會說起。
通常,阿瑪狄洛都很期待這一刻。在繁忙的一天中,西希斯代表着一個悠閒的插曲。他是研究院的資深成員,但是毫無野心,從來不會數着日子巴望阿瑪狄洛趕緊退休或死去。事實上,西希斯可以說是個完美的下屬,他很高興能夠成爲阿瑪狄洛的心腹,而且萬分樂意替他賣命。
正因爲這樣,過去這一年,看到這位完美下屬出現衰老的跡象——胸部微塌、步履僵硬——阿瑪狄洛不免有些憂心。西希斯真的老了嗎?他頂多比阿瑪狄洛大幾十歲而已。
太空族在許多方面都有逐漸走下坡的趨勢,其中最令阿瑪狄洛擔心的,便是平均壽命或許也跟着下滑這件事。他早就想研究一下統計數據,卻一直忘記着手進行——也許是潛意識令他不敢這麼做。
不過,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西希斯的老態被強烈的情緒整個淹沒了。他的臉孔漲得通紅(更加凸顯他的古銅色頭髮已開始褪色),而且看起來,他震驚到了快要發狂的程度。
阿瑪狄洛根本不必開口詢問,西希斯便不吐不快似的一股腦兒說了出來。
等到他發泄完畢,阿瑪狄洛怔怔地說:“無線電波全停止了?全沒了?”
“全沒了,頭兒。他們一定都死光了——或走光了。任何一個住人世界都免不了發出電磁輻射,比如我們的……”
阿瑪狄洛揮手示意他閉嘴。瓦西莉婭提出的論點之一——他記得是第四點——正是索拉利人打算離開自己的世界。那是個荒謬的推論;那四個論點或多或少都算荒謬。他曾說自己會放在心上,可是當然沒有。如今,事實證明他顯然錯了。
當天——瓦西莉婭提出這個論點之際——令它聽來荒謬的原因,直到今天依舊存在。雖然並未指望得到答案(怎麼可能有答案呢),他還是把當天的問題重複了一遍:“他們能飛去哪裡呢,馬龍?”
“沒有任何線索,頭兒。”
“好吧,那麼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
“同樣沒有任何線索。我們是今天上午才接到消息的,主要是因爲索拉利上的電磁輻射強度原本就很低——那個世界人口非常稀疏,機器人的屏蔽又做得很好。和其他任何一個太空族世界相比,它的輻射強度至少小了一個數量級,比我們則小了兩級。”
“所以突然有一天,有人發現原本非常小的強度降到了真正的零點,偏偏誰也沒有真正目睹這個過程。是誰發現的?”
“一艘涅克鬆太空船,頭兒。”
“怎麼發現的?”
“那艘船爲了進行緊急維修,不得不進入索拉利之陽的軌道。他們發出請求覈准的超波電訊,卻沒有得到迴應。最後他們沒辦法,只好擅自進入軌道,開始進行搶修作業。在此期間,他們並未遭到任何形式的干擾。直到修好離去,後來在檢查通訊記錄時,他們才發現不只沒收到迴應而已,甚至未曾收到任何形式的電磁訊號。我們無法判斷索拉利的電磁輻射究竟是何時終止的,但根據記錄,它發出最後一則電文是兩個多月前的事。”
“另外三個論點也有可能嘍?”阿瑪狄洛喃喃道。
“你說什麼,頭兒?”
“沒什麼,沒什麼。”阿瑪狄洛隨口答道,但他顯然眉頭深鎖,陷入沉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