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嘉蒂雅終於擡起頭來,表情變得和小女孩無異。她低聲說道:“你好嗎,以利亞?目前感覺如何?”
“相當好,嘉蒂雅。”
她解釋道:“法斯陀夫博士說,他會帶你走過這片露天空間,並會刻意在最糟的地點停留一陣子。”
“哦?爲什麼呢?要捉弄我嗎?”
“不是的,以利亞。我曾經告訴他,你對露天空間有些什麼反應。當年你曾昏倒並掉進池塘,應該還記得吧?”
以利亞連忙搖了搖頭。他無法否認那件事,也無法否定自己的記憶,但這並不代表他願意舊事重提。他粗聲道:“我已經有進步,不再那麼沒用了。”
“可是法斯陀夫博士說過要測試你一番,一切還順利吧?”
“十分順利,我並沒有昏倒。”他想起了宇宙飛船着陸前發生的那段插曲,不禁偷偷咬了咬牙。那另當別論,現在沒必要討論那件事。
他故意改變話題,問道:“如今在奧羅拉,我該怎麼稱呼你?”
“你一直都叫我嘉蒂雅啊。”
“這或許並不妥當。我可以叫你德拉瑪太太,但你可能已經……”
她倒抽一口氣,猛然打岔道:“自從來到這裡,我就沒有用過那個名字,拜託你別再提醒我。”
“那麼,奧羅拉人怎麼稱呼你?”
“他們稱我索拉利的嘉蒂雅,但那只是爲了強調我並非本地人,因此我也不喜歡。我就是嘉蒂雅,就這麼簡單。這並非奧羅拉人的名字,我想這顆行星上不會還有另一個嘉蒂雅,所以這就足夠了。而如果你不介意,我就繼續叫你以利亞。”
“我不介意。”
嘉蒂雅說:“我想請你喝杯茶。”這並非問句,貝萊直接點了點頭。
他說:“我不知道太空族也喝茶。”
“並非地球上那種茶。這是一種植物萃取物,口味很好,但一點害處也沒有,我們就管它叫茶。”
她隨即舉起手來,貝萊注意到她的袖子不但緊貼手腕,而且和超薄的肉色手套緊密連接。在貝萊面前,她仍儘可能避免暴露肌膚,仍儘可能減少感染的機會。
她讓手臂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不久之後,就有一個機器人端着盤子走進來。他顯然比吉斯卡更爲原始,卻能有條不紊地將茶杯、三明治和小點心一一放好,而他倒茶的動作更是堪稱優雅。
貝萊好奇地問:“你是怎麼做到的,嘉蒂雅?”
“做到什麼,以利亞?”
“每當想要做一件事,你就會舉起手來,而機器人總是知道你的心意。比方說,這個機器人怎麼知道你要請我喝茶?”
“這沒什麼難的。屋裡始終存在着微弱的電磁波,我一舉手,它就會受到擾動。我的手掌和手指只要位置稍有不同,便會產生不同的擾動,而機器人能把這些擾動解讀成指令。但我只用這種方法下達簡單的命令:過來!奉茶!等等。”
“我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時,並未注意到他使用這種系統。”
“其實這是我們索拉利的系統,在奧羅拉並不流行,我是因爲從小用慣了——況且,我總是在這個時候喝茶,波哥拉夫早就準備好了。”
“這就是波哥拉夫嗎?”貝萊饒富興味地端詳那個機器人,這纔想到之前只瞥了他一眼而已。正所謂習慣成自然,熟悉感很容易造成忽視。只要再過一天,這些機器人便會完全從他眼底消失,他會對這些忙碌的機器人視而不見,彷彿所有的雜活都是自動完成的。
話說回來,他並不想僅僅眼不見爲淨,他想要他們真正消失。於是他說:“嘉蒂雅,我希望能和你獨處一下,連機器人也別在場——吉斯卡,去丹尼爾那邊,你可以在那裡繼續警戒。”
“遵命。”聽到自己的名字,吉斯卡突然活了起來,並且立刻有所迴應。
嘉蒂雅好像有點被逗樂了。“你們地球人真奇怪,我知道你們地球上有機器人,可是你們似乎不懂得怎麼指揮。你把命令大聲吼出來,彷彿他們都是聾子。”
她轉向波哥拉夫,故意壓低聲音說:“波哥拉夫,沒有我的召喚,你們通通別再進來。除非有明顯且緊急的狀況,否則一律不準打擾我們。”
波哥拉夫說:“是的,夫人。”他退了一步,瞥了茶几一眼,彷彿在檢查是否有任何遺漏,然後才轉身走了出去。
這回輪到貝萊被逗樂了。沒錯,嘉蒂雅的確輕聲細語,可是她的語氣簡潔有力,彷彿把自己當成正在對新兵訓話的士官長。然而,他又有什麼好驚訝的呢?別人的缺點總是比自己的短處來得明顯,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嘉蒂雅說:“現在我們真正獨處了,以利亞,連機器人也走光了。”
貝萊說:“你不怕跟我獨處嗎?”
她緩緩搖了搖頭。“我有什麼好怕的?只要舉個手,做個動作,或是驚呼一聲,馬上會有好幾個機器人趕過來。這裡又不是地球,在太空族世界,任何人都沒有理由怕另一個人。可是,你爲何這麼問呢?”
“因爲除了有形的恐懼之外,還有無形的。我不會對你施展任何暴力,或用任何有形的方式虐待你。可是,難道你不怕我嚴詞逼問,不怕你的隱私不保嗎?別忘了,這裡也並非索拉利。當初在索拉利,我的確同情你,一心一意想要證明你的清白。”
她低聲問道:“現在你就不同情我了?”
“這回並非哪位配偶遇害,而你也並非殺人嫌犯。只不過是有個機器人被毀了,而且據我所知,你自己毫無嫌疑。另一方面,法斯陀夫博士纔是我的燙手山芋。對我而言,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原因不必我細表——就是設法證明他是無辜的。如果辦案過程會對你造成傷害,我也愛莫能助。我可不打算想方設法避免讓你受苦,這個立場我必須先鄭重聲明。”
她揚起頭來,傲慢地直視他的雙眼。“有什麼事會對我造成傷害呢?”
“既然沒有法斯陀夫博士在這兒礙事了,”貝萊冷冷地說,“我們不妨現在就來找找看。”他用一根小叉子,將一個三明治從碟子撥到自己盤內(他不想用手抓,以免嘉蒂雅再也不敢碰那個碟子),隨即丟進嘴裡,然後呷了一口茶。
她有樣學樣,同樣吃了一個三明治,呷了一口茶。如果他故作鎮定,她顯然樂意奉陪。
“嘉蒂雅,”貝萊說,“我需要明確知道你和法斯陀夫博士的關係,這點非常重要。你和他住得很近,而且,你們兩人簡直就是共享一組家用機器人。他顯然很關心你——在此之前,他除了聲稱自己是無辜的,沒有花更大的力氣爲自己辯解,可是一旦我開始逼問你,他立刻傾全力替你辯護。”
嘉蒂雅淡淡一笑。“你在懷疑什麼,以利亞?”
貝萊答道:“別閃避問題。我不想懷疑什麼,我想知道答案。”
“法斯陀夫博士有沒有提到過範雅?”
“有的。”
“你有沒有問過他,範雅是他的妻子呢,或者只是他的伴侶?還有,他有沒有子女呢?”
貝萊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當然,這些問題都是他該問的。然而,在擁擠不堪的地球上,正因爲隱私幾乎蕩然無存,大家反而分外珍視。在地球上,想不知道別人家的點點滴滴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大家一律裝傻,絕不互問這方面的問題。這可以說是一種集體自我欺騙。
而在奧羅拉,當然不存在地球上的那種顧慮,但貝萊仍不知不覺自我設限,真是愚蠢!
他說:“我還沒問,告訴我吧。”
嘉蒂雅說:“範雅是他的妻子。他結過好幾次婚,當然是一段接着一段,雖說在奧羅拉上,一方或雙方處於重婚狀態並非什麼奇聞。”說這句話時,她帶着些許嫌惡的表情,而這也起着些許自我辯解的作用。“索拉利上從沒聽說有這種事。”她補充道。
“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現在這段婚姻可能很快就要結束了。然後,雙方便能自由地追尋下一段感情,不過,經常會有一方甚至雙方都迫不及待,在離婚之前就另結新歡——我並不是說我瞭解這種隨便的態度,以利亞,但奧羅拉人的男女關係就是這麼建立的。就我所知,法斯陀夫博士在這方面律己甚嚴,他總是忠於每一段婚姻,從不發生婚外情。但是在奧羅拉,人們卻認爲這是古板而且相當愚蠢的作風。”
貝萊點了點頭。“這方面,我從書中也讀到過一些。根據我的瞭解,當他們打算生兒育女的時候,就需要結婚了。”
“理論上的確如此,可是我聽說,如今幾乎沒什麼人遵守了。法斯陀夫博士已經有兩個孩子,不能再生了,但他還是繼續結婚,並提出三度生育的申請。當然,申請沒通過,他也早就預料到。甚至有些人根本就懶得申請了。”
“那爲何不懶得結婚呢?”
“爲了一些社會福利。不過內情相當複雜,我不是奧羅拉人,不敢說自己真正瞭解。”
“嗯,那就算了,跟我說說法斯陀夫博士的子女吧。”
“他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女兒,當然,她們的母親都不是範雅。根據奧羅拉的傳統,兩個女兒都是在母親子宮內孕育的。她們現在都成年了,擁有各自的宅邸。”
“他和這兩個女兒親近嗎?”
“我不知道,他從未談到過她們。其中一個是機器人學家,我想至少在工作上,他和這個女兒保持着聯絡。另一個應該正在某個城市競選議員,或是已經選上了,我並不太清楚。”
“他們家人之間可有什麼緊張關係,你知道嗎?”
“這我倒是沒聽說過,也許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以利亞。就我所知,他和幾位前妻都好聚好散,沒有一次離婚鬧得不愉快。總歸一句話,法斯陀夫博士不是那種人。無論碰到任何不如意,他都會默默承受,最激烈的反應頂多是斯斯文文地嘆口氣。他是那種臨終還會開玩笑的人。”
貝萊心想,至少這點聽來絲毫不假。他又問:“那麼法斯陀夫博士和你的關係呢?拜託,請說實話。別爲了避免尷尬而閃避問題,如今的情勢不容你這麼做。”
她揚着頭直視他的雙眼,然後說:“沒什麼尷尬不尷尬的,法斯陀夫博士是我的朋友,非常要好的朋友。”
“多麼要好,嘉蒂雅?”
“如我所說——非常要好。”
“你是否正在等他離婚,以便成爲他的下一任妻子?”
“不是。”她非常冷靜地答道。
“那麼,你們是情人嗎?”
“不是。”
“曾經是嗎?”
“不是——這令你驚訝嗎?”
“我只是要知道實情。”貝萊說。
“那就讓我一口氣把答案通通告訴你,以利亞,別再那麼兇巴巴地發問,好像我硬是不肯鬆口,而你非用這種方式震懾我不可。”她雖然這麼說,但看不出真的生氣,彷彿只是在開玩笑罷了。
貝萊有點臉紅,原本想說自己完全沒有這個意思,無奈事實正是如此,否認也無濟於事。於是,他憤憤地輕聲道:“好吧,請開始。”
這時,他們早已用完茶點,有些殘渣掉落在茶几上。貝萊不禁納悶,若是在平時,她會不會舉起手來輕輕做個手勢,而那個機器人波哥拉夫會不會悄悄走進來,把桌面收拾乾淨。
那些殘渣是否害得嘉蒂雅心煩意亂——會不會令她回答問題時比較容易衝動?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最好能夠維持現狀——但貝萊並未抱多大希望,因爲他看不出嘉蒂雅的情緒受到任何干擾,她可能根本沒注意到這件小事。
嘉蒂雅的目光再度垂到膝蓋上,而她的表情似乎變得更深沉,甚至有點嚴厲,彷彿她正在翻攪一段很想遺忘的往事。
她終於開口:“在索拉利的時候,你有機會一窺我當時的生活。那種日子談不上快樂,但我原本一無所覺。直到有一天,我真正體會到一絲快樂,才突然明白——無論就深度或廣度而言——自己以前的生活是多麼不快樂。而這個啓發來自於你,以利亞。”
“來自我?”貝萊吃了一驚。
“是的,以利亞。你離開索拉利之前,又和我見了一面——我希望你還記得,以利亞——那次見面教了我一件事。我碰觸到你!當時我戴着一副類似這樣的手套,我把它摘掉,然後碰了碰你的臉頰。時間並不長,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這件事——不,別告訴我,那並不重要——可是對我而言,意義極爲重大。”
她擡起頭來,放膽迎向他的目光。“它對我的意義超過了一切,甚至改變了我的一生。記得嗎,以利亞,我在童年結束之後,除了我的丈夫,再也沒有真正碰觸過任何人——而我碰觸他的機會也少之又少。當然,我在三維顯像中見過不少男子,對於男性軀體的外觀十分熟悉。就那方面而言,沒有什麼是我不懂的。
“但我從來不曾想到,不同的男性會帶來多麼不同的觸感。我的丈夫,我熟悉他的肌膚摸起來是什麼感覺,我也熟悉他的手掌——當他願意觸摸我的時候——會帶給我什麼感覺,以及……關於他的一切。我沒理由想象換成別的男人會有什麼不同。沒錯,夫妻間的接觸未曾給我任何快感,可是這又有什麼不對嗎?當我用手指碰觸這張桌子,除了體會到它的滑潤,還會帶給我什麼特別的快感嗎?
“我們夫妻間的接觸只是生活中偶一爲之的儀式,我的丈夫可以說是在履行義務,因此,身爲一位優秀的索拉利公民,他完全根據日曆和時鐘來做這件事,無論時間的長短或進行的方式,都做得非常有教養。只不過,換個角度來說,他這麼做和教養剛好背道而馳,因爲這樣的定期接觸雖然正是爲了**,他卻從未提出生育申請,而且我相信,他對教養小孩毫無興趣。而我對他又太過敬畏,不敢自己主動提出申請,雖說我的確有這個權利。
“如今回顧,我發覺當年的性經驗不是公式化就是機械化。我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性**這回事,我還是從書裡讀到的,可是我看得一頭霧水——因爲那些都是進口書,索拉利書籍從不談論**——所以我簡直無法相信,還以爲只是一種異色的比喻。
“我也無法用自體性行爲來做實驗——至少沒成功過。我想,**纔是比較通俗的說法,至少我聽過奧羅拉人使用這個說法。至於在索拉利,當然誰也不會談論性的議題,而任何和**相關的詞彙也從來不會在文明社會中出現——只不過在索拉利,也就只有那麼一種社會而已。
“從某本書中,我學到了**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有好幾次,我根據書上的描述,姑且試試看,但沒有一次成功。肌膚不相觸的禁忌令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碰不得,否則只會起反感。我可以用手搓揉腰部,可以交疊雙腿,感覺大腿之間的壓力,但這些都是不經意的碰觸。而把碰觸當作追求快感的手段,則又另當別論。我身上每根神經都知道不該這麼做,而正因爲我這麼想,所以快感無從產生。
“我也從未想到其他情況下的碰觸會帶來快感,一次也沒有。我爲什麼會想到呢?我又如何會想到呢?
“直到那次我摸到你,一切才改觀了。至於我爲何那麼做,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因爲你替我洗刷了謀殺犯的罪名,我打心底對你產生好感。此外,你也不完全算是禁忌。你並非索拉利人,你甚至——請原諒我這麼說——不完全算是人類,只是地球上的一種生物罷了。你具有人類的外表,可是壽命很短,而且易受感染,頂多只能算半個人類。
“所以說,由於你拯救了我,而你又並非真正的人類,我纔會有那樣的舉動。更重要的是,你望着我的眼神,既不像我丈夫那般帶有敵意和反感,也不像某些人在三維顯像中刻意表現出的矯揉冷漠。你就在我面前,伸手就能碰到,而你眼中充滿了溫暖和關懷。當我的手掌碰到你的臉頰,你也顫抖了一下,那是我親眼見到的。
“爲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那次的接觸是如此短暫,照理說,它所帶給我的生理感受,應該和我碰觸自己的丈夫或其他男性——甚至其他女性——並沒有任何差別。但實際上,那不只是生理上的感受而已。你站在那裡,你欣然接受,而你所表現出來的一切,我都視之爲——爲愛意。當我們的肌膚——我的手,你的臉頰——碰觸之際,我彷彿摸到一股溫柔的火焰,它瞬間躥上我的手掌和手臂,令我全身開始燃燒。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持續了多久,頂多一眨眼的工夫吧,但對我而言,時間似乎靜止了。我經歷了一件過去從未經歷過的事,很久以後,當我不再懵懂,再回顧這件事,我瞭解到當時的我幾乎就是經歷了一次性**。
“但我不動聲色……”
(貝萊搖了搖頭,卻不敢接觸她的目光。)
“嗯,所以,當時我不動聲色,只是說,‘謝謝你,以利亞。’我之所以這樣說,除了感謝你查明瞭我丈夫的死因,更重要的是,我要感謝你照亮了我的生命,而且在不知不覺間,讓我瞭解到了生命的價值。你等於
替我開了一扇門,幫我找到了一條路,爲我指出了一個新的方向。那次的接觸,本身算不上什麼,但它卻是一切的起點。”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有那麼一陣子,她還閉上了嘴巴,陷入回憶中。
然後,她忽然舉起食指。“不,什麼也別說,我還沒講完。
“在此之前,我也有過一些非常模糊的幻想。我想象自己和另一個男人,做着我們夫妻之間纔會做的事,可是多少有點不同,雖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麼不同——而且有些不一樣的感受,但無論我怎麼想,也想象不出具體的感覺來。我很有可能一輩子都在試圖想象那些想不出來的事物,我也很可能會像許多索拉利女性——我想男性也一樣——即使活了三四個世紀,死前仍然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懂!雖然曾經生兒育女,仍舊什麼也不懂。
“而我只是輕觸你的臉頰,以利亞,居然就開竅了。這是不是很神奇?你讓我學會了該想象些什麼,並非機械式的動作,也並非呆板的、勉強的身體接觸,而是一種我從未夢想能夠達到的境界。臉上的表情、眼中的火花、溫柔感和親切感,以及種種我甚至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覺——或許是接納,是解除了人與人之間的藩籬。我想那就是愛,這麼簡單的一個字,就能包含這一切的一切。
“我覺得自己愛上了你,以利亞,因爲在我想來,你有能力愛上我。我並不是說你愛我,而是我認爲你能這麼做。我從未體會過愛情,雖然這個字眼在古典文學中經常出現,但我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就如同我常常讀到的‘榮譽’一樣,雖然書中人物不惜爲它犧牲性命,我卻完全無法理解。我學到了‘愛情’這個字眼,但從來不明白它真正的意義,至今仍是如此。或許我碰觸你的舉動,就是心中有愛的表現。
“從此以後,我就能幻想那些事了。不久,我來到了奧羅拉,還一直想着你,一直懷念你,一直在心裡不斷和你說話,而且還幻想着,自己在奧羅拉能夠遇到一百萬個以利亞。”
她停了下來,陷入沉思片刻,突然又繼續說:“結果事與願違。沒想到奧羅拉和索拉利殊途同歸,情況一樣糟。在索拉利,**是不對的事,大家痛恨它,避之唯恐不及。由於對性的憎恨,使我們的男女無法相愛。
“而在奧羅拉,性則是無聊的事。大家輕易接受它——把它當作呼吸一樣稀鬆平常。如果某人性慾高漲,他會隨便找個看來合適的人,只要雙方並非忙得不可開交,兩人便有可能以任何方式發生性行爲。就像呼吸一樣——但是呼吸能帶來至高無上的歡愉嗎?如果你窒息了,那麼在獲救之後,你猛吸的第一口空氣或許甜美無比。可是,如果你從來不曾窒息呢?
“還有,如果人人變得無時無刻不需要性,那會如何呢?如果讓性教育和閱讀、寫程序等課程平起平坐,那又會如何?如果大人認爲孩子們從小就該親身實驗,還認爲青少年可以從旁協助,那將是個什麼樣的社會?
“在奧羅拉,性就像清水一樣唾手可得,所以和愛毫無關係;正如同在索拉利,性是一種禁忌和羞恥,同樣和愛扯不上任何關係。這兩個世界兒童都很少,而且若想生育下一代,必須正式提出申請。如果申請獲准,就必須從事一段專爲生育量身打造的性行爲,那想必既無聊又難受。而若干時日之後,如果女方還沒有懷孕,雙方卻已經大起反感,則會求助於人工受孕。
“總有一天,人工生殖會在奧羅拉流行起來,就像現在的索拉利一樣,於是受精和胚胎髮育的過程都會在基因室裡完成,而性行爲將會成爲單純的社交活動和遊戲,如同太空馬球一樣和愛情毫無關係。
“我無法接受奧羅拉人這方面的態度,以利亞,這牴觸了我從小到大的教養。我曾帶着惶恐的心情,追求性的滿足,結果沒有人拒絕——但也沒有人重視。每當我主動獻身,無論事前事後,對方的眼神都相當空洞。他們一定想,只是又做了一次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們願意做,但也只是願意而已。
“而且,碰觸他們的身體對我毫無意義,那和碰觸我的丈夫沒什麼兩樣。我學着慢慢適應,學着跟隨他們的動作,學着接受他們的指引——結果仍舊感到毫無意義。久而久之,我連自己解決的衝動都沒有了。你讓我體會到的感覺再也沒有出現過,終於有一天,我放棄了。
“在此期間,法斯陀夫博士一直是我的朋友。在所有的奧羅拉人當中,只有他對索拉利上發生的事一清二楚。至少,我是這麼想的。你也知道,完整的經過並未公之於世,更沒有出現在那個可怕的超波劇裡面——我只聽說過那齣戲,始終拒絕觀看。
“此外,奧羅拉人非但不瞭解索拉利人,而且還蔑視我們,好在有法斯陀夫博士保護,我才未曾受到傷害。後來,我又陷入了絕望的深淵,也多虧他伸出援手。
“不,我們並不是情人。我可以對他獻身,但是當我想到可以這樣做的時候,我已經覺得,以利亞,你帶給我的那種感覺再也不會出現了。我甚至懷疑,那可能只是記憶跟我開的一個玩笑,所以我放棄了。我並沒有向他獻身,他也沒有向我求歡。我不知道他爲何不那麼做,也許因爲他看出來,我之所以絕望,正是由於無法從**中找到任何慰藉,而他不想讓我再經歷一次失敗,以免加深我的絕望。他在這方面對我設想如此周到,足以證明他是一個多麼好心的人——所以說,我們並非情人,他只是在我最需要友誼的時候,適時出現的一個朋友。
“好了,以利亞,針對你的問題,我已經把答案通通告訴你了。你想知道我和法斯陀夫博士的關係,並強調你需要了解實情。聽我說完後,你滿意了嗎?”
貝萊力圖掩飾內心的傷痛。“沒想到你的日子這麼難過,嘉蒂雅,我感到很遺憾。我需要知道的,你都告訴我了。你告訴我的實情,或許比你想象中還要多。”
嘉蒂雅皺起眉頭。“此話怎講?”
貝萊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說:“嘉蒂雅,我真的很高興,自己在你心中竟然有那麼重要的地位。當年在索拉利,我從未想到自己帶給你那麼大的影響,而即使想到了,我也不會試着……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以利亞。”她輕柔地說,“即使你試了也是徒然,我根本做不到。”
“這點我也明白——今天,我也不會把你這番話視爲暗示。短暫的一下接觸,令你一窺性的堂奧,這就足夠了。這種感覺極可能不會有第二次,我們應當珍惜,不該強求重溫,否則只會毀掉獨一無二的珍貴記憶。這就是爲什麼我現在並不——不向你求歡。千萬別把這件事視爲你的另一次失敗,何況——”
“請說。”
“正如我剛剛說的,你提供給我的資料,或許超過了你的想象。其實你等於已經告訴我,你的故事並未以絕望收場。”
“你這話什麼意思?”
“剛纔,當你在敘述我們的接觸帶給你的感覺時,曾經說了類似這樣的話——‘很久以後,當我不再懵懂,再回顧這件事,我瞭解到當時的我幾乎就是經歷了一次性**。’可是接下來,你就開始闡述你和奧羅拉人的性行爲皆以失敗告終,我猜想,你並未從中體驗過性**。可是後來你一定有過,嘉蒂雅,否則你不會體認到當初在索拉利有過極其類似的經驗。除非你有過成功的**,否則根本無從回顧和比較。換句話說,後來你的確找到一個情人,有了一段真正的愛情。如果要我相信法斯陀夫博士始終不是你的情人,那麼可想而知,一定另有其人。”
“如果真有又如何?那又關你什麼事,以利亞?”
“我還不確定是否關我的事,嘉蒂雅。告訴我那人是誰,如果確實不關我的事,這個話題就到此爲止。”
嘉蒂雅陷入沉默。
貝萊說:“如果你不告訴我,嘉蒂雅,那就必須由我告訴你。我已經有話在先,如今我身不由己,無法對你留情。”
嘉蒂雅仍舊一言不發,她緊抿着嘴,嘴角都開始泛白了。
“這個人一定存在,嘉蒂雅,而你對詹德之死的傷痛又太不尋常了——你把丹尼爾趕走,是因爲你看到他的臉就會想起詹德,這令你無法承受。所以我幾乎肯定,那個詹德・潘尼爾……”他頓了頓,然後厲聲道,“那個機器人,詹德・潘尼爾,就是你的情人。如果我說錯了,請立刻指正。”
嘉蒂雅悄聲答道:“詹德・潘尼爾,那個機器人,並不是我的情人。”然後,她猛然提高音量,義正辭嚴地說,“他是我的丈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