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眼前那位年輕女子帶着孱弱的笑容說:“我就知道,以利亞,再見到你的時候,這會是我聽到的第一句話。”
貝萊凝視着她好一陣子。她變了,她的頭髮剪短了,她的面容比兩年前更爲憂鬱,而且看起來,她似乎不只老了兩歲而已。然而,毫無疑問她仍是嘉蒂雅,仍舊有着一張瓜子臉,配上高聳的顴骨和尖尖的下巴。還有她依然那麼矮小,依然那麼纖細,依然隱約有那麼點孩子氣。
當年回到地球之後,他經常會夢見她——不過並非那種赤裸裸的春夢。在夢中,她和他永遠若即若離。她總是在那裡,但距離有點遠,說話並不方便;無論他怎樣呼喚,她從未真正聽見;無論他如何向她靠近,卻從未真正拉近和她的距離。
這些夢境背後的邏輯其實不難解釋。她是土生土長的索拉利人,因此很少有機會和其他人類面對面接觸。
想當年,以利亞原本毫無機會站在她面前,除了因爲他是人類,(當然)更重要的是他來自地球。不過,由於他所偵辦的那件謀殺案遇到了瓶頸,逼得他們不得不碰面。等到他們真正面對面之際,爲了避免實際接觸,她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風。然而,他們最後一次碰面的時候,她竟然不顧一切,直接用手掌迅速拂過他的臉頰。她不會不明白,這樣做很可能令自己遭到感染。這太不可思議了,完全牴觸她從小到大的教養,他因而對這個小插曲更加珍惜。
隨着時光的流轉,這些夢也逐漸消逝。
想到這裡,貝萊有點支支吾吾地說:“原來你就是那機器人的……”
他住了口,嘉蒂雅替他接了下去:“臨時主人。而兩年前,我則是德拉瑪先生的妻子。凡是跟我在一起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貝萊不知不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他自己並未察覺這個動作,嘉蒂雅也似乎沒有注意到。
她說:“上回多虧你拯救我,很抱歉,這次我不得不再把你找來——請進,以利亞,請進,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退了一步,讓貝萊走在前面,自己纔跟進去,丹尼爾和吉斯卡則走在最後面。進屋之後,兩名機器人基於內建的退避特性,隨即走向兩個遙遙相對的壁凹,然後各自背對着牆壁,靜靜站在其中。
一開始的時候,嘉蒂雅似乎對他們視而不見,這正是人類對機器人的慣常態度。然而,瞥了丹尼爾一眼之後,她轉過頭來,以略帶哽咽的聲音對法斯陀夫說:“那一個,拜託,請讓他離開。”
法斯陀夫顯得有點訝異,問道:“丹尼爾?”
“他太……太像詹德了!”
法斯陀夫轉頭望了望丹尼爾,臉上掠過一抹明顯的哀痛表情。“當然,親愛的嘉蒂雅,請原諒我的疏忽,我沒想到這一層——丹尼爾,你到隔壁房間去,一直待到我們離開爲止。”
丹尼爾一言不發便走了。
嘉蒂雅瞪了吉斯卡一會兒,彷彿在判斷他是不是也像詹德,結果只是微微聳了聳肩。
她轉過頭來,問道:“你們兩位想不想喝點什麼?我這裡有絕佳的椰子汁,新鮮又冰涼。”
“不必了,嘉蒂雅。”法斯陀夫說,“我只是信守承諾,把貝萊先生帶來這裡,自己不會待太久。”
“我只要一杯水,”貝萊說,“這樣就可以了。”
嘉蒂雅舉起一隻手來。毫無疑問,她的一舉一動都有機器人看在眼裡,因爲沒多久,就有一個機器人端着盤子悄悄走進來,盤子裡除了一杯水,還有一碟像是餅乾的點心,上頭撒着些粉紅色的碎屑。
雖然並不確定那是什麼,貝萊還是忍不住拿起一片。反正它的原料一定源自地球,因爲他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包括他自己在內,有誰會吃到任何人工合成食品,或是奧羅拉的任何一點原生物種。話又說回來,地球的作物來到這裡之後,還是會隨着時間而改變——或是由於刻意的改良,或是由於環境的因素。而且,午餐時法斯陀夫還提到,大多數的奧羅拉食物都不是一下就吃得慣的。
結果令他相當驚喜,那點心的味道有點辛辣,但他覺得很好吃,幾乎立刻拿起第二片。然後,貝萊對那個機器人(他並不介意永遠站在那裡)說了一聲“謝謝”,隨即一手接過碟子,一手舉起那杯水。
機器人便離開了。
此時已經接近傍晚時分,紅紅的陽光從面西的窗戶射進了屋內。在貝萊的感覺中,這棟房子雖然不像法斯陀夫的宅邸那麼大,但住起來應該更舒服,只不過現在有
個悲傷的嘉蒂雅站在中間,難免令人覺得死氣沉沉。
當然,那可能只是貝萊的想象罷了。其實在他看來,如果一座建築物和戶外僅隔着一道牆,那麼即使它被稱爲房子,即使它能遮風蔽雨,也絕不可能住得舒服。他認爲每道牆的外面都找不到一絲人味,更遑論友誼或社區的溫暖;無論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任何一道外牆的外面一律毫無生氣。除了寒冷,還是寒冷。
當貝萊再度想起如今所面臨的困境,類似的寒意重新襲上心頭。(剛纔,嘉蒂雅所帶來的震撼令他暫時忘卻了這個煩惱。)
嘉蒂雅說:“請坐吧,以利亞。你一定要原諒我有點魂不守舍,因爲我再次成了全球注目的焦點——這種事只要一次就夠受了。”
“我瞭解,嘉蒂雅,請別說抱歉。”貝萊答道。
“至於你,親愛的博士,請別急着走。”
“嗯——”法斯陀夫望了望牆上的計時帶,“我可以待一會兒,然後,親愛的嘉蒂雅,雖說天快塌下來了,該做的工作還是得做。其實是更應該做,因爲我必須有心理準備,不久的將來,我很可能什麼工作都不能做了。”
嘉蒂雅猛眨眼睛,彷彿強忍住淚水。“我知道,法斯陀夫博士,由於這兒……這件事情,害你惹上了大麻煩,而我念念不忘的,卻似乎只有自己的……傷痛。”
法斯陀夫說:“我會盡力解決自己的問題,嘉蒂雅,對於這件事,你絲毫不必覺得內疚——或許,貝萊先生有辦法幫你我脫困。”
聽到這句話,貝萊用力抿了抿嘴,然後才以沉重的口吻說:“嘉蒂雅,我不明白你怎麼也捲進了這件案子。”
“否則還會有誰呢?”說完她還嘆了一聲。
“詹德・潘尼爾是……曾是你名下的財產?”
“不能算我的財產,他是我從法斯陀夫博士那兒借來的。”
“事發當時,你和他在一起嗎?我是指當他……”貝萊不禁猶豫該怎麼說纔好。
“死的時候?難道這個字不能說嗎?不,我並不在他身邊。別急,我知道你要問什麼,當時除了我,這棟房子裡沒有別人。我經常獨處,幾乎毫無例外。這是拜索拉利文化之賜,你該沒忘吧。當然,我並不是非這樣不可。比方說,現在你們兩位來訪,我就還好——勉強還好。”
“詹德死的時候,你百分之百確定沒有旁人?不會搞錯嗎?”
“我已經對你說過了。”嘉蒂雅顯得有點不耐煩,“算了,以利亞,我知道你一定要再三重複每一個問題。聽好,沒有旁人,千真萬確。”
“不過,應該還有機器人吧。”
“當然,我所謂的‘沒有旁人’,是指沒有其他人類在場。”
“你有多少機器人,嘉蒂雅?我是說除了詹德之外。”
嘉蒂雅頓了頓,彷彿在心中默默計算,最後她終於說:“二十個。五個在屋內,十五個在外面。但無論是我的還是法斯陀夫博士的機器人,都可以在我們的兩座宅邸間自由來去,所以如果某個機器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有時並非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誰的。”
“啊,”貝萊說,“既然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有五十七個機器人,那就意味着,如果我們把兩邊加起來,總共有七十七個機器人可供差遣。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哪座宅邸的機器人,會跟你們的機器人混淆不清?”
法斯陀夫說:“其他的宅邸都沒有近到這種程度,況且共享機器人並非值得鼓勵的一件事。我和嘉蒂雅的情況算是特例,一來她並非奧羅拉人,二來我對她——有照顧的責任。”
“即便如此,還是有七十七個機器人。”貝萊說。
“沒錯。”法斯陀夫說,“但你拿這點大做文章是什麼意思?”
貝萊答道:“因爲這就表示,你們身邊有七十七個活動的物體,個個外形和人類相去不遠,你們每天看慣了,根本不會特別留意。你說有沒有可能,嘉蒂雅,萬一有個真人潛入屋內,不論目的爲何,你幾乎會視而不見?他只是另一個活動的物體,外形和人類相去不遠,所以你並不會在意。”
法斯陀夫呵呵輕笑了幾聲,嘉蒂雅則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以利亞,”她說,“你果然是地球人。即使是法斯陀夫博士本人,如果接近這座宅邸,我的機器人也會立刻向我通報,你認爲別人能夠溜進來嗎?我有可能對活動的物體視而不見,有可能假設他只是機器人,但機器人可不會這麼粗心。剛纔我之所以出門迎接你們,正是因爲我的機器人向我報告說你們快來了。
不,不,詹德死的時候,這棟房子裡並沒有別人。”
“你自己除外?”
“對,除了我自己,整棟房子裡沒有第二個人,正如當年我丈夫遇害時那樣。”
法斯陀夫輕聲打岔道:“還是有些差別,嘉蒂雅。你先生是遭鈍器殺害,兇手必須親臨現場才辦得到,因此,如果當時只有你一人在場,問題就很嚴重。如今這個案子,詹德是被巧妙的口述指令弄停擺的,兇手完全不必現身,雖然現場同樣沒有第二個人,這卻沒什麼意義,更何況你並不懂得如何困阻人形機器人的心智。”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望向貝萊,法斯陀夫帶着嘲弄的表情,嘉蒂雅則一臉哀傷。(雖然法斯陀夫和貝萊一樣前途難料,他卻似乎甘之如飴,這點令貝萊有些惱火。如今這個情勢,到底有哪點讓人笑得出來,甚至笑得像個白癡?貝萊越想越鬱悶。)
“所謂的不懂,”貝萊緩緩說道,“或許也沒什麼意義。一個人即使閉着眼睛亂走,仍有可能不知不覺抵達目的地。說不定她只是在和詹德講話,在全然無意間,竟然觸發了心智凍結的關鍵。”
法斯陀夫說:“機會有多大呢?”
“這方面你是專家,法斯陀夫博士,我想你會告訴我機會非常小。”
“小到簡直難以想象。如果通往目的地的唯一途徑,是一條拼命拐彎抹角的羊腸小道,那麼一個人如果閉着眼睛亂走,他抵達目的地的機會有多少呢?”
嘉蒂雅的雙手劇烈地顫抖,她緊握着拳頭,彷彿力圖恢復鎮定,最後總算能將雙手擱在膝蓋上。“無論是不是意外,總之不是我做的。事發當時,我並不在他身邊,真的。當天早上我和他說過話,那時他還很好,可以說完全正常。但幾小時後,我再召喚他,他卻始終沒出現。而當我在他常待的地方找到了他,他就站在那裡,看起來仍然相當正常。問題是,他沒有反應,絲毫沒有反應。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貝萊說:“有沒有可能,你不經意對他說的一兩句話,過了一段時間,例如一個鐘頭之後才發揮作用,導致他心智凍結?”
法斯陀夫猛然插嘴道:“十分不可能,貝萊先生。如果會發生心智凍結,就一定會立刻發生。請別用這種方式纏着嘉蒂雅不放。她並沒有刻意引發心智凍結的能力,若要說她是無意間引發的,那就更不可思議了。”
“你一口咬定的隨機正子漂移,不是同樣不可思議嗎?”
“沒有那麼不可思議。”
“既然都是極其不可能,這兩個‘不可思議’又有什麼差別呢?”
“差別大了。據我猜想,隨機正子漂移導致心智凍結的機率或許有十的十二次方分之一,而無意間引發的機率只有十的一百次方分之一。這只是個估計,但應該相當合理。兩者間的差別,超過了一個電子和整個宇宙的比例——隨機正子漂移的機會大得多。”
接下來,三人都沉默了一陣子。
然後貝萊開口道:“法斯陀夫博士,你曾說自己不能待太久。”
“我已經待得太久了。”
“很好,那麼可否請你先走一步?”
法斯陀夫正準備起身,突然問道:“爲什麼?”
“因爲我想和嘉蒂雅單獨談談。”
“以便繼續糾纏她?”
“我必須在沒有你干擾的情況下問她一些問題。我們的處境已經太危急,顧不得什麼禮貌了。”
嘉蒂雅說:“親愛的博士,我並不怕貝萊先生。”接着,她又刻意補了一句,“如果他無禮到太過分的程度,我的機器人一定會保護我。”
法斯陀夫笑了笑,然後說:“很好,嘉蒂雅。”他站了起來,對她伸出右手,她很快握了一下。
他又說:“我打算讓吉斯卡留在這裡,保護你們的安全——而如果你不介意,就讓丹尼爾繼續留在隔壁房間吧。你的機器人可否借我一個,由他護送我回自己的宅邸?”
“絕無問題。”嘉蒂雅一面說,一面舉起雙手,“我相信你認識潘迪昂。”
“當然認識!既強壯又可靠,最適合當保鏢。”他隨即離去,那個機器人緊跟在後。
貝萊並未立即開口,他只是望着嘉蒂雅,仔細打量着她。而她靜靜坐在那裡,雙手軟綿綿地交疊在膝頭,目光則停在那雙手上。
貝萊肯定她還有許多話沒說,至於怎樣才能勸她說出來,他自己也毫無把握。但有一件事,他萬分肯定:只要法斯陀夫留在這裡,她絕不會將真相和盤托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