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貝萊氣得整張臉皺成一團。他快步走到房間的一角,彷彿想要尋找一個藏身之處,然後又猛然轉身,厲聲道:“法斯陀夫博士,我覺得你好像故意在整我,尋我開心。”
法斯陀夫聳了聳肩。“我並非尋你開心,只是把問題攤在你面前而已。可憐的詹德,他的死因純屬意外,只是隨機的正子漂移罷了。因爲我知道自己和這件事毫無關係,所以我知道一定就是這個原因。然而,他人都無法確定我是無辜的,而且所有的間接證據都對我不利——我們必須定出應對之道,絕不能閃躲這個問題。”
貝萊說:“好吧,那麼我們來審視一下你的動機。首先,你自認的那個強烈動機,搞不好根本不算什麼。”
“這點我不敢苟同,貝萊先生,我並不是傻子。”
“你或許根本無法認清自己,連帶無法認清你心目中的動機,這是常有的事。你有可能當局者迷,自己在雞蛋裡挑骨頭。”
“我可不這麼想。”
“那就把你所謂的動機告訴我。到底是什麼啊?告訴我!”
“別急,貝萊先生,這不是三言兩語能解釋的——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貝萊迅速轉頭望向窗外。出去?到戶外?
此時太陽斜斜掛在天際,室內因此灌入更多的陽光。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純粹爲了壯膽,刻意提高音量說:“好,我願意!”
“太好了。”然後,法斯陀夫又親切地補充了一句,“但或許你想先去一趟衛生間。”
貝萊想了想,雖然自己並不覺得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做什麼、會待上多久,以及戶外到底有沒有衛生間之類的設備。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清楚奧羅拉這方面的習俗,也不記得當初在宇宙飛船上臨陣磨槍時讀過任何相關記載。因此,也許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接受主人的建議。
“謝謝你,”他說,“如果不麻煩的話。”
法斯陀夫點了點頭。“丹尼爾,”他說,“你帶貝萊先生到訪客衛生間去。”
丹尼爾馬上說:“以利亞夥伴,請跟我走好嗎?”
等到兩人走到了隔壁房間,貝萊開口道:“很抱歉,丹尼爾,我和法斯陀夫博士說話時冷落了你。”
“那並沒有什麼不對,以利亞夥伴。我雖然有問必答,但我並未受邀加入這場討論,所以沒有多說話。”
“要不是我覺得必須謹守客人的分寸,丹尼爾,我一定會邀請你加入。我只是認爲,或許自己不該主動提這種事。”
“我瞭解——這裡就是訪客衛生間,以利亞夥伴。只要裡面沒有人,你碰一下這扇門的任何地方,它都會打開。”
貝萊並未立刻進去,他若有所思地頓了頓,然後說:“如果剛纔我邀請你加入討論,丹尼爾,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話?有沒有任何想發表的意見?我很重視你的看法,老朋友。”
丹尼爾以慣有的嚴肅態度答道:“我唯一想說的是,法斯陀夫博士宣稱他有終結詹德運作的極佳動機,這點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不出那會是什麼樣的動機,然而,不論他的動機爲何,或許你該問問他,爲什麼對我就沒有這樣的動機。如果別人相信他的確有凍結詹德心智的動機,同樣的動機爲何不適用於我?我很想知道答案。”
貝萊以銳利的目光望着對方,下意識地想從這張不會失控的臉孔中看出一絲表情。“你覺得不安全嗎,丹尼爾?你覺得法斯陀夫對你有威脅嗎?”
丹尼爾答道:“根據第三法則,我必須保護自己,但是,如果法斯陀夫博士或任何一個人類在深思之後,認爲確有必要把我終結,我也絕不會反抗,那是第二法則對我的要求。然而,我知道自己是個珍貴的資產,一來我有科學上的重要性,二來我代表着人力、物力和時間的重大投資,因此如果你要終結我的運作,必須對我詳細解釋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心裡真有這種想法,我也從未在他的言談之中聽出任何端倪——從來沒有,以利亞夥伴。我自己並不相信他心中有一絲一毫想要終結我或是詹德的念頭。隨機正子漂移一定就是詹德的死因,或許哪天這種事也會發生在我身上——在我們的宇宙中,總是有這個機會的。”
貝萊說:“你這麼講,法斯陀夫也這麼講,而我也願意這麼相信——但困難在於如何說服一般民衆接受這個觀點。”他沉着臉,轉身面向衛生間,隨口問了一句,“你要跟我一起進去嗎?”
丹尼爾努力擠出一個被逗樂的表情。“你把我視爲人類到了這個程度,以利亞夥伴,我感到很榮幸。不過,我當然沒這個需
要。”
“我當然知道,但你還是可以進來。”
“我不方便進去。根據習俗,機器人不該進衛生間,這種房間是專爲人類設計的——何況,這還是個單人衛生間。”
“單人!”貝萊愣了一下子,然而很快便恢復正常。真是一個世界一種習俗!不過,他不記得曾在膠捲書上讀到過這個特定的習俗。“怪不得你剛纔說,只要裡面沒有人,我就可以把門打開。假使裡面有人,例如我進去之後,那又會如何呢?”
“當然,那時爲了保護你的隱私,從外面就打不開了。但另一方面,你自然可以從裡面開門出來。”
“萬一某位訪客在裡面昏倒了、中風了,或是心臟病發作了,因而不能把門打開,豈不就無法進去救他了?”
“如果真有必要,可以採用緊急措施來開門,以利亞夥伴。”然後,他以明顯不安的口吻問道,“你是不是認爲會發生這樣的事?”
“不,當然沒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會緊緊守在門外,”丹尼爾顯得如臨大敵,“萬一聽見呼叫,以利亞夥伴,我便會採取行動。”
“我不信會發生那種事。”貝萊用手背隨便輕輕碰了碰,那扇門果然立刻打開。他等了一下子,確定它並未自己闔起來,這才走了進去,隨手關上了門。
當那扇門開着的時候,這似乎是個標準的衛生間,裡面有一個洗手檯、一個小隔間(其中想必設有淋浴裝置)、一個浴缸、一扇半透明的矮門(後面八成是馬桶)。此外,還有幾樣他認不太出來的裝置,但他假設應該都和個人衛生有關。
他還來不及研究這些裝置的用途,它們竟然就通通不見了,令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這些裝置到底是真實的存在,或者他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
由於沒有窗戶,隨着那扇門慢慢闔起,整個房間逐漸暗了下來。等到門整個關上,室內又重新大放光明,但周遭的一切卻都走了樣。他突然置身於白晝的戶外——或說看起來如此。
頭上是廣闊的天空,點綴着足以亂真的朵朵白雲,但云朵的運動稍嫌規律,因而能一眼看出真假。四面八方則是一望無際的田野,而且同樣呈現類似的往復運動。
他覺得腹部又開始打結了——每當來到戶外,都會出現這種熟悉的感覺——但他現在並非置身戶外。剛纔,他明明走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切想必只是光線的魔術罷了。
他直視着前方,慢慢滑開腳步。他將雙手舉在面前,一面慢慢走,一面仔細張望。
摸到光滑的牆壁之後,他便沿着牆面左右各走一趟。不久,他的雙手終於碰觸到了起初見到的那個洗臉檯,而且藉着觸覺的幫助,他的眼睛也看得見它了——在強烈的光影幻覺中,它顯得隱隱約約,輪廓極爲模糊。
他隨即找到了水龍頭,但開口處沒有半滴水。他沿着水龍頭的弧線向後摸,卻找不到任何可以控制水流的把手或開關。但在附近的牆壁上,他倒是摸到一塊觸感不同的長條區域,於是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態輕輕按了按。下一刻,看似無邊無際的田野(範圍遠遠超過他摸到的那面牆)便裂開一條縫,一道水流如瀑布般從天而降,一路衝向他的腳部,並且帶起一聲巨響。
他吃了一驚,自然而然向後一跳,沒想到水滴並未真正落地,而是消失在半空中。換言之,雖然水流從未停止,卻始終沒有流到地板上。他伸出手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水,只是一種光影的幻象;他的手並沒有溼,也沒有任何感覺。但他的雙眼仍拒絕承認這個事實,因爲他明明看到了水。
他順着那道水流向上找,最後終於摸到真正的水——從水龍頭慢慢流出來,水量不大,而且很冷。
他再度摸索到那個長條區域,開始按來按去做些實驗。水溫果真迅速改變,沒多久,他便找到一個不冷不熱的適當溫度。
但他一直未曾找到肥皂,只好有點勉強地在這股“清泉”中搓揉雙手——看起來,他讓這股泉水從頭淋到腳,實則他根本沒有淋溼。結果,這個裝置彷彿能夠感知他的心意,不過更可能是受到搓手動作的觸發,他覺得雙手逐漸有了滑膩感,那股似有若無的泉水也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泡沫。
他又勉勉強強彎下腰,用那股肥皂水洗了洗臉。雖然摸到了胡茬,可是他心知肚明,在沒有任何說明的情況下,自己不可能從這個房間變出一把刮鬍刀來。
洗完臉之後,他無助地將雙手繼續擺在水龍頭下。該如何關掉肥皂呢?其實根本不必問,想必仍舊是由雙手控制,只要不再搓揉就行了。果然,水流很
快便不再有滑膩感,他手上的肥皂也被沖掉了。他又往臉上撩些水——刻意避免搓揉——於是臉也衝乾淨了。不過,由於視覺並未派上用場,他對整個過程又十分陌生,因此把襯衫弄溼了一大片。
有毛巾嗎?紙巾呢?
他閉起眼睛向後退,同時將頭向前伸,以免臉上的水繼續滴到衣服上。後退這個動作顯然是歪打正着,因爲他很快便感到一股暖流,於是他先將臉部伸進去,接着再換雙手。
等到張開眼睛,他發現那股泉水已經停了。他又伸出雙手試了試,的確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水流。
這時,他的腹部早已不再打結,胸中卻鬱積了一股怒氣。雖然明知各個世界的衛生間各有千秋,彼此差異極大,可是這個無聊的虛擬戶外也太過分了。
在地球上,衛生間嚴格區分男女,不過一律是集體式的,裡面雖然有些私人小間,但必須有鑰匙才進得去。而在索拉利,衛生間總是建在住宅左右兩側,藉着狹窄的長廊相連,彷彿索拉利人不希望將它視爲自家的一部分。然而,雖然這兩個世界的衛生間各方面都天差地遠,但衛生間就是衛生間,裡面每樣東西的功能都能一眼看出來。可是在奧羅拉,爲什麼要精心設計這種田園的假象,把衛生間每個角落都完全遮蔽呢?
爲什麼?
不管爲什麼,由於惱怒佔據他大半的思緒,這個戶外假象幾乎不再令他不安了。他開始根據記憶,朝那扇半透明矮門的方向前進。
但他顯然記錯了方向,最後,他只好摸索着牆面慢慢前進,跌跌撞撞了好幾次,才總算抵達目的地。
等到他終於就定位的時候,面前的幻象是個似乎不堪盛接尿液的小池塘。雖然根據膝蓋的感覺,自己確實瞄準了心目中的小便斗,但他仍在心中自我安慰,如果用錯了裝置,或是並未對準,也絕不是自己的錯。
小解完畢,他本想再一路摸到洗手檯邊,最後卻決定乾脆不洗手了,因爲他實在不想再經歷一次盲目的摸索,更不想再次面對那個假瀑布。
於是,他開始摸索出去的方向,但直到藉着碰觸打開了那扇門,他才知道自己成功了。所有的虛假光影立即消失,他再度置身於正常的白晝中。
除了丹尼爾,法斯陀夫和吉斯卡也一起在外面等他。
法斯陀夫說:“你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我們都開始爲你擔心了。”
貝萊覺得自己氣得渾身發燙。“都怪你那愚蠢的幻象。”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法斯陀夫揚起眉毛撅起嘴,雖然並未開口,卻等於長嘆了一聲喔——喔!
然後他說:“門後面就有個控制幻象的開關。只要按一下,幻象就會變淡,讓你同時也能看到真實情境——如果你不喜歡,還可以將幻象整個去掉。”
“沒人告訴我。你們的衛生間都像這樣嗎?”
法斯陀夫答道:“不,應該這麼說,奧羅拉上的衛生間一般都備有幻象,但幻象的內容因人而異。我自己喜歡天然的花草樹木,而且不時會改變景觀的細節。要知道,不論任何事物,只要時間一久,都會令人厭煩。有些人愛用情色的幻象,但我並不喜好此道。
“當然,一旦習慣了,幻象就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困擾。這種衛生間相當標準,每樣設備都有定位。你置身其中,和閉着眼睛在熟悉的地方活動差不多——但我想知道,貝萊先生,你爲何不設法打開門來問一下?”
貝萊說:“因爲我不想那麼做。我承認那些幻象帶給我極大的困擾,但我還是硬着頭皮接受了。畢竟,剛纔是丹尼爾領我到這裡來的,但他並未對我多作說明或警告。如果他能自行其是,一定會仔細對我說明,不這樣做就等於傷害了我,這點他肯定預料得到。因此我不得不假設,你曾特別下令禁止他對我提出警告,又由於我不太相信你會對我惡作劇,因此不得不進一步假設,你這樣做是寓有深意的。”
“哦?”
“畢竟,是你主動邀我到戶外去,而當我答應後,你立刻問我想不想上衛生間。我因而斷定,你之所以讓我接觸戶外的幻象,目的是要看看我能否受得了,是否會驚慌失措地逃出來。如果我受得了幻象,也許就有能力接觸實物。好,我通過了。拜你之賜,我身上有點溼,但很快就會幹了。”
法斯陀夫說:“你這個人頭腦非常清楚,貝萊先生。我願爲這個測試以及因此帶給你的困擾向你鄭重道歉。我這樣做,只是想避免給你帶來更大的困擾和不適。你還想要跟我出去嗎?”
“我不只想去,法斯陀夫博士,我還堅持要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