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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法斯陀夫動作迅速,丹尼爾的反制動作則比他快得多。
由於貝萊幾乎忘了丹尼爾也在場,他只覺得依稀有股氣流,伴隨着一聲怪響,然後就見到丹尼爾出現在法斯陀夫旁邊,一面抓着調味瓶,一面說:“法斯陀夫博士,我想並沒有傷到你吧。”
而在恍惚和清醒之間,貝萊又察覺到吉斯卡也從另一側來到法斯陀夫附近,甚至那四個原本待在遠處壁凹的機器人,此時也幾乎趕到了餐桌旁。
法斯陀夫披頭散髮,微微喘着氣說:“我沒事,丹尼爾,你做得非常好,真的。”他提高了音量,又說,“你們都表現得很好,一定要記住,無論如何不能有絲毫遲疑,即使對我也要一視同仁。”
他輕聲笑了笑,重新坐了下來,同時用手整了整頭髮。
“真抱歉,”他說,“讓你受驚了,貝萊先生,但我覺得實際示範一次,要比我講得口沫橫飛更有說服力。”
貝萊早已恢復正常,剛纔的窘態只是一種反射動作而已。他鬆開領口,聲音稍帶沙啞地說:“我可沒想到你會用行動來說話,但我同意這個示範很有說服力。好在丹尼爾就在附近,能夠及時阻止你。”
“他們每個都近到足以阻止我,只是丹尼爾離我最近,搶先到我身邊罷了。他來得夠快,這纔不必動粗,萬一離我遠了些,他就難免會扭傷我的手臂,甚至得把我打昏。”
“他會做得那麼過分嗎?”
“貝萊先生,”法斯陀夫說,“我下令要他們保護你,而我最懂得如何命令機器人。即使代價是令我受傷,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拯救你。當然,他們會盡可能把傷害程度減到最小,丹尼爾正是那樣做的。他只損傷了我的尊嚴,弄亂了我的頭髮而已,還有我的指頭有點發麻。”法斯陀夫帶着苦笑彎了彎手指。
貝萊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擺脫這段混亂的思緒,然後說:“即使你沒有特別下令,丹尼爾不是也會保護我嗎?”
“這點毋庸置疑,他一定得這麼做。然而,你千萬別以爲機器人的反應只是簡單的是非、上下、黑白,那是外行人常犯的錯誤。要知道,還有反應速度這回事。那些保護你的命令,早已使得這座宅邸中的機器人——包括丹尼爾在內——個個腦中電位異常升高,事實上,這種高度已經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因此之故,如果你有明顯的、立即的危險,他們的反應當然會快到非比尋常的程度。我清楚這一點,而這也是我敢用最快速度攻擊你的原因——這樣才能作出最有說服力的示範,讓你相信我無法傷害你。”
“沒錯,但我並不百分之百領情。”
“喔,我對這些機器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尤其是丹尼爾。不過,我現在纔想到——其實有點遲了——剛纔我若不及時丟掉調味瓶,他可能會扭斷我的手腕,雖然這樣做有違他的意願——或說有違他的線路。”
貝萊說:“在我看來,你冒這種險,可真是愚蠢。”
“事後回顧,我自己也這麼覺得。聽好,如果換成你打算用調味瓶砸我,丹尼爾同樣會立刻制止你的行動,只不過速度不會那麼快,因爲並沒有人命令他要特別保護我。我當然希望他的動作夠快,但不確定他救不救得了我——我寧可不要作這種測試。”法斯陀夫露出親切的笑容。
貝萊問:“萬一有個飛行器,從空中朝這間房子投下爆裂物呢?”
“萬一有人從附近的山頂,向我們發射一道伽馬射線呢?機器人的保護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那麼激進的恐怖攻擊,在奧羅拉上發生的機會小之又小,我建議你不必擔這個心。”
“我不想擔心也難啊。老實說,法斯陀夫博士,我並非
真的懷疑你會加害我,但我需要徹底排除這個可能性,這樣我們才能討論下去。現在可以繼續了。”
法斯陀夫說:“對,我們可以繼續討論了。雖說剛纔這段非常戲劇化的插曲有點啓發性,可是問題依然存在,我們還是得設法證明詹德的心智凍結是自發的。”
由於無法忽視丹尼爾的存在,貝萊有點不自在,索性轉向他問道:“丹尼爾,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會不會令你痛苦難過?”
丹尼爾剛剛把調味瓶擺到較遠的空桌上,聽到這個問題,他隨即答道:“以利亞夥伴,我當然希望故友詹德仍在運作,可是既然事實並非如此,而且他永遠無法恢復功能了,我們現在最該做的,就是設法防止類似事故再度發生。既然你們所作的討論和這個目標有關,我非但不會痛苦,還會感到快樂。”
“很好,那麼爲了釐清另一件事,丹尼爾,我要請問你,是否相信法斯陀夫博士要爲你的機器人夥伴——詹德的死負責?法斯陀夫博士,你不介意我這樣問吧?”
法斯陀夫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丹尼爾隨即答道:“法斯陀夫博士說過他沒有責任,所以他當然不必負責。”
“你對這點毫不懷疑嗎,丹尼爾?”
“是的,以利亞夥伴。”
法斯陀夫似乎被逗樂了。“你是在盤問一個機器人,貝萊先生。”
“我知道,但我就是無法把丹尼爾單單視爲機器人,所以必須問上一問。”
“他的回答不會被任何調查委員會採信,因爲正子電位迫使他不得不相信我。”
“我並不是什麼調查委員會,法斯陀夫博士,我這麼做是在清除那些妨礙調查的枝枝節節。且讓我再回到正題,真相只有兩個可能:一、詹德的腦子是你燒壞的;二、此事純屬偶然。你已經向我保證,我絕對無法證明第二點,那麼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對第一點提出反證。換句話說,如果我能證明你不可能殺害詹德,那就只剩下偶發事件這一個可能了。”
“你要如何提出反證呢?”
“不外乎方法、機會和動機三者。你掌握了殺害詹德的方法——理論上,你有能力把他操弄成心智凍結。可是你有沒有機會呢?沒錯,他是你的機器人,這是指你負責設計他的大腦徑路,並監督他的製造過程,可是他心智凍結之際,是否真的在你手上呢?”
“事實上並不是,當時他在別人手上。”
“長達多久時間?”
“大約八個月——也就是你們的半年多一點。”
“啊,這就有意思了。當他被毀的時候,你有沒有在他身邊,或是附近?當時你能接觸到他嗎?總歸一句話,我們能否證明當時你離他很遠——或是接觸不到他——而唯有漠視這些條件的人,纔會假設你當時有辦法犯下這件案子。”
法斯陀夫說:“只怕那是不可能的事。案發時間並不確定,可能的範圍又很寬。一個機器人被毀掉之後,並不像人類屍體那樣會僵硬或腐爛。我們只能確定,詹德在某個時刻還運作正常,而在另一個時刻已停擺了。這兩個時刻相隔大約八小時,而這段時間中我並沒有不在場證明。”
“完全沒有嗎?在這段時間中,法斯陀夫博士,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待在這座宅邸裡。”
“我想,你家的機器人一定知道當時你在這裡,他們能替你作證。”
“他們當然知道,可是他們的證詞不具任何法律效力,偏偏當天範雅出去辦事了。”
“對了,範雅和你一樣精通機器人學嗎?”
法斯陀夫勉強擠出一抹苦笑。“這方面她還不如你——何況,這根本無關緊要。”
“爲什麼?”
法斯陀夫的耐性顯
然快要耗盡了。“親愛的貝萊先生,我們並不是在討論什麼近距離攻擊,例如我剛纔假裝作出的偷襲。想要加害詹德,我根本不必親臨現場。其實,詹德當時雖然不在我的宅邸,也並沒有離我太遠,退一萬步來講,他即使遠在奧羅拉另一邊也無所謂。我總是能借着電子裝置和他接觸,然後藉着特殊指令,引發預料中的特殊反應,最後將他導入心智凍結的狀態。其中最關鍵的步驟,甚至不需要花多少時間……”
貝萊立刻插嘴:“所以說,這個過程很短,因此某人在做一件例行工作之際,就有可能意外引發這種狀況?”
“不可能!”法斯陀夫說,“看在曙光女神的份上,地球人,你讓我說下去。我已經告訴過你,事情不是這樣的。導致詹德心智凍結的過程,一定既冗長複雜又迂迴曲折,還需要無比的智力和理解力,除非發生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巧合,否則絕不可能被外行人無意間觸發。假如以我的數學推理當前提,那麼相較之下,這種由極度複雜過程所累積出來的意外,發生的機會要遠小於自發性心智凍結。
“然而,若是我自己希望引發心智凍結,我可以一點一滴、仔仔細細地培養各種變化和反應,也許需要幾星期、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我才能夠把詹德帶到毀滅的邊緣。在這段過程中,他始終不會顯露即將暴斃的任何跡象,正如你若在暗夜裡一步步接近懸崖,即使只差一步便粉身碎骨,你的腳步依舊穩健如常。然而,一旦我將他帶到了懸崖邊,也就是我所謂的毀滅邊緣,我只要再說一句話,便能終結了他。我說不需要花多少時間,是指最後這一步,你懂了嗎?”
貝萊緊抿着嘴,覺得毫無必要掩飾自己的失望。“總而言之,你有犯案的機會。”
“任何人都有。任何奧羅拉人,只要有這個能力,就有這個機會。”
“但其實只有你具有這個能力。”
“只怕正是如此。”
“那我們就該來談談動機了,法斯陀夫博士。”
“啊。”
“在動機這方面,我們或許能據理力爭。這些人形機器人可以說是你的心血結晶,他們是由你的理論所催生的,而且,雖說是由薩頓博士負責監督他們的製造過程,但每個步驟你都沒有缺席。他們能出現在這個世界,完全是——也僅僅是拜你之賜。你曾提到丹尼爾好像你的‘長子’,沒錯,他們就是你的創作、你的孩子,以及你送給世人的禮物,所以他們能讓你永垂不朽。”貝萊覺得自己越來越辯才無礙,一時之間,他甚至想象自己是在對調查委員會發表演說。“地球啊,不,奧羅拉啊,你到底有什麼理由,要毀掉自己的作品呢?你絞盡腦汁創造了奇蹟,又爲何要親手將他殺死呢?”
法斯陀夫看來又有點被逗樂了。“唉,貝萊先生,你對整個背景一無所知。你又怎麼知道我的理論是絞盡腦汁所創造的奇蹟?也許它只是某條方程式的一種直截了當的應用,任何人都做得到,只不過在我之前,誰也懶得做這件非常無聊的工作而已。”
“我可不這麼想。”貝萊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對人形機器人有充分的瞭解,到了足以毀掉它的地步,那麼我認爲,很可能也只有你一個人擁有足以創造它的知識,這點你能否認嗎?”
法斯陀夫搖了搖頭。“不,我不否認這一點。但是,貝萊先生,”他的表情變得比剛纔都來得嚴峻,“你的精闢分析只能幫倒忙,它會把我們自己逼到絕境。我們已經斷定,在這件案子中,我是唯一既有方法又有機會的嫌犯,但無巧不巧,也只有我才擁有動機——再好不過的動機——而我的敵人心知肚明。所以說,不管你是喊地球啊,奧羅拉啊,或是任何星球啊,到底我們要如何證明兇手不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