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阿西莫夫精選紀念套裝:銀河帝國(1-12)·永恆的終結·神們自己 > 阿西莫夫精選紀念套裝:銀河帝國(1-12)·永恆的終結·神們自己 > 

銀河帝國10:裸陽_第十八章 答案

銀河帝國10:裸陽_第十八章 答案

“這地球人瘋了。”李比轉向衆人喊道,“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嗎?”

有些人無言地瞪着李比,其他人則瞪着貝萊。

貝萊不給他們下結論的機會,趕緊接着說:“你自己最清楚,李比博士。德拉瑪博士死前正準備和你拆夥,德拉瑪夫人以爲問題出在你不想結婚,我卻不這麼想。德拉瑪博士自己就在開創一個以人工生殖取代婚姻的未來。可是德拉瑪博士和你有着合作關係,因此對你的研究工作比任何人都更瞭解,或說猜得更準。如果你試圖進行危險的實驗,他一定會知道,而且會設法阻止你。他曾對葛魯爾局長暗示過這件事,但並未提供詳情,因爲詳情他自己也不確定。顯然,你發現他已經起疑,於是殺了他。”

“你瘋了!”李比又罵了一句,“我不想管這件事了。”

亞特比希卻插嘴道:“聽他說完,李比!”

貝萊聽得出安全局長聲音中欠缺同情之意,但他緊抿着嘴,以免過早流露出得意之色。他又說:“昨天,當你提到可拆換四肢的時候,李比博士,你還提到星艦可以內建有正子腦。當時你的話未免太多了些。是不是因爲你覺得我只是地球人,無法瞭解機器人學的發展潛力?或是因爲我原本威脅說要見你,後來回心轉意,所以你高興得頭腦不清了?無論如何,總之奎摩特早已告訴我,正子機器人正是索拉利對抗其他外圍世界的秘密武器。”

奎摩特冷不防地聽到自己的名字,猛然跳了起來,喊道:“我指的是……”

“我知道,你指的是社會學上的意義,但這句話帶給我不少啓示。想想看,內建正子腦的星艦和載人的星艦究竟有什麼不同。在實際作戰時,載人的星艦根本無法使用機器人。無論敵艦上或敵方世界上的人類,機器人都無法摧毀,因爲機器人無法將人類分成敵人和自己人。

“當然,你可以告訴機器人說敵艦上沒有任何人類,還可以告訴它遭到轟炸的是一顆無人行星。但實際上很難做到這一點,機器人看得出自己的船艦上有人,也知道自己的世界上住着人類,它當然會假設敵方陣營也是同樣的情形。想讓機器人服服帖帖,得由真正的機器人學專家出馬,例如李比博士你自己,而這樣的專家少之又少。

“但配備正子腦的星艦就完全不同了,在我想來,它會樂意奉命對任何船艦展開攻擊。它自然而然會假設其他船艦上同樣沒有人。正子腦星艦不難被設定成無法接收敵艦的訊息,因而無從獲悉實情。既然武器和防禦系統都在正子腦的直接控制下,它會比任何載人星艦更加靈活。此外,由於上面不需要活動空間、補給品、清水以及空氣濾清器,它能擁有更多的武器,更強的裝甲,因而比普通的星艦更無懈可擊。一艘正子腦星艦就能擊敗一支普通的艦隊,我有沒有說錯?”

最後那個問題當然是針對李比博士,而他早已站了起來,挺直到了近乎僵硬的程度,似乎心中充滿——憤怒?恐懼?

他並未回答,誰也沒聽見他說半句話。這時緊繃的氣氛突然瓦解,人人競相發出瘋狂的吶喊。克蘿麗莎像是戴上一副復仇女神的面具,就連嘉蒂雅也坐不住了,她不但站起來,還不斷衝着空氣揮拳。

李比成了衆矢之的。

貝萊放心地閉上眼睛,試着暫且放鬆肌肉並舒展肌腱。

成功了。他終於按對了按鈕。奎摩特曾把索拉利上的機器人比喻成斯巴達的希洛人。他說機器人不可能叛變,因此索拉利人可以高枕無憂。

可是,萬一有人妄想教導機器人如何傷害人類呢?換言之,給了它們叛變的能力?

難道這還不算罪大惡極嗎?在索拉利,機器人和人類的比例是兩萬比一;在這樣一個世界上,如果某人只是涉嫌想讓機器人有能力傷害人類,難道就不會成爲全民公敵嗎?

亞特比希喊道:“你被捕了。絕對不準再碰你的筆記和記錄,政府會盡快派人去檢查……”他近乎語無倫次地說下去,但現場亂成一團,誰也聽不清楚他還說了些什麼。

這時,一個機器人走近貝萊。“主人,奧利瓦主人捎來的口信。”

貝萊神情嚴肅地聽完口信,然後轉過頭來,大聲喊道:“大家靜一靜。”他的聲音幾乎有着魔力,衆人紛紛鄭重其事地朝他望去,全神貫注地注視着這個地球人(只有李比仍舊怒目而視)。

貝萊開口道:“只有傻子纔會指望李比博士再也不碰那些記錄,乖乖等着政府官員前來接收。所以早在開會之前,我的搭檔丹尼爾・奧利瓦便已啓程前往李比博士的屬地。我剛接到他的消息,他已經抵達目的地,即將找到李比博士,以便牢牢看住他。”

“看住我!”李比彷彿一頭受驚的野獸,發出淒厲的嗥叫。他的眼睛睜到了最大的程度,彷彿腦袋上的兩個窟窿。“有人要來這裡?和我面對面?不!不!”第二個“不”根本就是一聲尖叫。

“只要你合作,”貝萊冷冷地說,“他不會傷害你的。”

“但我不要見他,我不能見他。”這位機器人學家跪倒在地,卻似乎渾然不覺。他雙手合十,活脫一副求人饒命的模樣。“你到底要什麼?要我招認嗎?那個機器人的四肢的確可以拆換。沒錯,沒錯,沒錯。葛魯爾中毒是我一手策劃的,令你差點中箭的也是我。我甚至如你所說,正在策劃建造那樣的星艦。我還沒成功,不過,沒錯,我的確在策劃。我都招了,拜託叫那人走開,別讓他進來,叫他走開!”

他越說越含混不清。

貝萊點了點頭。又按對了一個鈕,拿面對面來威脅他,比任何刑求逼供更有效。

然後,在其他人看不到也聽不到的某個角落,不知出現了什麼動靜,李比猛然轉過頭去,立刻張大嘴巴。他還舉起雙手,像是要擋住什麼東西。

“走開,”他懇求道,“走開。別過來,求求你別過來,求求你……”

他趴下來爬了幾步,突然將手伸進外套口袋中。只見他掏出一樣東西,迅速放進嘴裡。搖晃兩下之後,他便仆倒在地了。

貝萊很想大叫:你這傻瓜,走近你的並非人類,只是一個你最喜愛的機器人。

丹尼爾・奧利瓦衝進顯像範圍,瞪着那個倒地不起的身軀,愣了一陣子。

貝萊屏息以待。萬一丹尼爾想通了是他的人類外形害死李比的,那麼第一法則恐怕會讓他的腦子吃不消。

不過丹尼爾只是跪下來,用細長的手指在李比身上到處摸了摸。然後他擡起李比的頭,緊緊摟在懷中,彷彿抱着一件珍愛之極的事物。

他將雕像般俊美的臉孔朝向衆人,輕聲說道:“這個人死了!”

貝萊正在等她,因爲她曾表示要跟他話別。可是當她出現的時候,他不禁睜大了眼睛。

他說:“你在我面前。”

“沒錯,”嘉蒂雅說,“你怎麼看出來的?”

“你戴着手套。”

“喔。”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雙手。然後,她輕聲說:“你介意嗎?”

“不,當然不介意。但你爲何決定當面見我,而不用顯像呢?”

“這——”她硬擠出一抹笑容,“我必須習慣這件事,對不對,以利亞?我的意思是,既然我要去奧羅拉了。”

“所以一切都安排好了?”

“奧利瓦先生似乎很有影響力。一切都安排妥當,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很好。你會過得更快樂,嘉蒂雅,我對你有信心。”

“我有點害怕。”

“我知道。那意味着你隨時會面對他人,再也不像在索拉利這麼自在了。但你會習慣的,更重要的是,你會慢慢忘掉這些可怕的經歷。”

“我不想忘掉任何事。”嘉蒂雅輕聲細語地說。

“你會的。”然後,貝萊望着這個站在自己面前的纖細女子,帶着一絲悵惘說:“總有一天你還會結婚,我是指真正的婚姻。”

“不知道爲什麼,”她消沉地說,“現在聽起來,這似乎對我沒什麼吸引力了。”

“你的想法會逐漸改變的。”

兩人站在那裡,無言地對望了片刻。

嘉蒂雅又說:“我一直還沒有謝你。”

貝萊說:“這是我分內的事。”

“你馬上要回地球去了,是嗎?”

“是的。”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或許吧。但別因此感到難過。我頂多再過四十年就會死了,而那個時候,你看起來不會和現在有絲毫不同。”

她的表情扭曲了。“別這麼說。”

“這是實話。”

她彷彿想要強行改變話題,快速說道:“關於約珊・李比那些事都不假,你知道吧。”

“我知道。其他幾位機器人學家清查了他的記錄,發現他的確在研究無人駕駛的智慧型星艦。而且,他們又發現了幾個擁有可置換四肢的機器人。”

嘉蒂雅打了一個哆嗦。“你想,他爲什麼要做這種可怕的事呢?”

“因爲他怕見人。爲了避免和人面對面,他甚至不惜自殺。他打算將其他世界的人通通殺

光,好讓索拉利再也接觸不到外人,讓面對面永遠成爲禁忌。”

“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她抱怨道,“其實面對面可以是很……”

相隔十步的兩人又面面相覷地沉默了一陣子。

然後,嘉蒂雅突然叫道:“喔,以利亞,你會覺得我不知廉恥。”

“什麼事不知廉恥?”

“我能碰碰你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以利亞。”

“如果你想,我不反對。”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只見她雙眼發亮,卻也同時顯露出憂慮。最後,她在三英尺外停下腳步,彷彿被催眠般,開始慢慢摘下右手的手套。

貝萊連忙做了一個制止的手勢。“別做傻事,嘉蒂雅。”

“我不怕。”嘉蒂雅說。

她的右手露了出來,一面發抖一面向前伸。

貝萊抓住她的手,他自己的手同樣在發抖。一時之間,他們就維持着這個姿勢,看得出她顯得既羞又怕。等到他鬆開手,她的手也立刻抽回去,但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那隻手猛然伸到他眼前,指尖輕輕地、迅速地掃過他的臉頰。

她說:“謝謝你,以利亞,再見了。”

他回了一句:“再見了,嘉蒂雅。”便默默目送她離去。

雖然明知自己即將搭乘太空船返回地球,此時此刻,他心中還是感到若有所失。

阿伯特・敏寧次長刻意在臉上堆出正式的歡迎神情。“很高興看到你回來了。當然,你的報告比你早一步回到地球,我們正在研究呢。你圓滿完成任務,我們會好好爲你記上一筆。”

“謝謝您。”貝萊說。對於這種好消息,他已經有點麻木。回到了地球,投入了鋼穴安全的懷抱,還聽到了潔西的聲音(他跟她通過話了),竟然令他興出一種詭異的空虛感。

“然而,”敏寧說,“你的報告只提到了兇案的調查經過。還有一件事,我們也很感興趣,能否請你口頭做個報告?”

貝萊遲疑了一下,右手自然而然伸向外套的內袋,這回,他終於摸到那根能帶給他溫暖自在的菸斗了。

敏寧立刻說:“你儘管抽,貝萊。”

貝萊故意把點菸過程拖得相當長。“我並不是社會學家。”他說。

“不是嗎?”敏寧淺淺一笑,“我記得我們好像討論過,一名成功的警探,即使從未聽過漢克特方程式,也一定是個憑經驗法則行事的一流社會學家。看你現在這種不自在的神情,我想你對外圍世界已經有些見解,只是不確定我會作何感想,是嗎?”

“這麼說也沒錯,次長……當初您派我去索拉利的時候,曾經問我一個問題,那就是外圍世界到底有沒有短處。他們的長處是人口少、壽命長以及擁有機器人,但他們又有些什麼短處呢?”

“嗯?”

“我相信我已經發現索拉利人的短處了,次長。”

“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很好,說吧。”

“他們的短處,次長,就是他們人口少、壽命長以及擁有機器人。”

敏寧瞪着貝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但雙手不自覺地在紙張上畫來畫去。

他問:“你爲何這麼說?”

在返回地球途中,貝萊花了許多時間整理思緒,包括仔細想象如何用說之以理的方式跟地球官員侃侃而談。現在他卻不知如何開口。

他答道:“我不確定能否說得清楚。”

“沒關係,讓我聽聽看。反正只是大略描述罷了。”

貝萊說:“有一樣東西,人類保有了百萬年,卻被索拉利人放棄了。這樣東西要比原子能、城市、農業、工具、火,乃至一切的一切更爲重要,因爲一切的一切都是它所造就的。”

“我不想猜謎,貝萊,那到底是什麼?”

“就是羣居,次長,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合作。索拉利把它完全放棄了。那個世界上的人個個離羣索居,他們唯一的社會學家居然還引以爲傲。順便提一下,那位社會學家從未聽過社會數學這門學問,因爲連社會學都是他自己發明的。沒有任何人教導他,沒有任何人幫助他,沒有任何人替他找出自身的盲點。在索拉利,只有機器人學是唯一真正發達的科學,但也只有一小撮人從事研究;一旦需要分析機器人和人類的互動,他們就得向地球人求助了。

“索拉利的藝術,次長,都是抽象的。在地球的衆多藝術形式中,當然也有抽象藝術,但索拉利卻只有這一種。人味兒通通不見了。而他們對未來的展望則是人工生殖,是讓人類完全不再自然生育。”

敏寧說:“這些聽起來都很可怕,但有實際的害處嗎?”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沒有了人與人的互動,無論是人生的樂趣、智慧的價值,甚至活下去的理由都所剩無幾了。顯像無法取代見面,索拉利人自己也明白顯像只是一種遠距離的接觸。

“如果相互隔離還不足以造成文明的停滯,別忘了還有長壽這一項。在地球上,不斷有年輕人加入我們的社會,他們無論在各方面都還來不及僵化,因而樂於求新求變。我認爲壽命有個最佳值——必須夠長,好讓人人能有真正的貢獻,但也必須夠短,好讓更新換代的速度不會太慢。而在索拉利,速度卻太慢了。”

敏寧繼續用手指畫着圈圈。“有意思!有意思!”他擡起頭來,雙眼露出欣喜的神采,原本掛在他臉上的面具似乎不見了。“便衣刑警,你很有洞察力。”

“謝謝您。”貝萊硬邦邦地說。

“你可知道我爲什麼鼓勵你對我說這些嗎?”這時的他活脫一個歡天喜地的孩子,不等貝萊回答,他就繼續說下去。“我們的社會學家已經對你的報告做過初步分析,我只是好奇,對於你爲地球帶來的這個大好消息,你自己到底有沒有任何想法。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確有。”

“且慢,”貝萊說,“我還沒講完。”

“你的確沒講完。”敏寧歡欣鼓舞地說,“索拉利的停滯狀態已經沒救了。它已經跨過臨界點,他們對機器人太過依賴了。即便適當的管教是必須的,機器人也不能出手管教小孩。機器人只看得到當下的疼痛,看不到將來的好處。推而廣之,就算索拉利的制度已經誤入歧途,索拉利機器人也無法管教這個世界,否則它們大可放手讓這個制度崩潰。機器人只看得到一時的混亂,看不到崩潰後的重生。因此,外圍世界唯一的下場就是永遠停滯,而地球終將脫離他們的控制。這個嶄新的數據改變了一切。我們甚至不必起而反抗,自由就會自己到來。”

“且慢,”貝萊又更大聲地說了一遍,“我們僅僅在討論索拉利而已,並未討論到其他外圍世界。”

“它們都一樣。那個索拉利的社會學家——圭摩特——”

“奎摩特,次長。”

“好吧,奎摩特。他是不是說過,其他外圍世界都沿着索拉利的軌跡在發展?”

“他是這麼說過,但他對其他外圍世界並沒有第一手的認識。何況嚴格說來,他也不算真正的社會學家。我想這點我早就說明了。”

“我們的社會學家自會仔細研究。”

“他們同樣欠缺數據。對於那些真正強大的外圍世界,我們一無所知。比方說,丹尼爾的世界奧羅拉就是現成的例子。在我看來,把它們和索拉利作任何聯想都沒什麼道理。事實上,在整個銀河中,只有一個世界類似索拉利……”

敏寧輕鬆愉快地揮了揮手,表示不想討論下去了。“我們的社會學家自會研究,我相信他們會同意奎摩特的觀點。”

貝萊的眼神變憂鬱了。如果地球的社會學家渴望發掘好消息,那麼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會欣然同意奎摩特的看法。只要找得夠久夠勤,並適度忽略或漠視一些資料,不難在數據中找到任何結果。

他猶豫了一下。現在他正面對一名政府高官,這是暢所欲言的好時機嗎,還是……

不過貝萊未免猶豫得太久。敏寧再度開了口,他一面撥弄桌上的文件,一面以比較認真的口吻說:“便衣刑警,還有幾個小問題,是關於德拉瑪的命案,講完你就可以走了。你是不是故意逼李比自殺的?”

“我只打算逼他招認,次長,從未想到他會自殺。說來也真諷刺,走近他的只是一個機器人,根本不會觸犯什麼面對面的禁忌。可是,坦白講,我對他的死絲毫不覺得遺憾。他是個危險人物。像他這種集病態心理和不世才華於一身的人,是不會經常出現的。”

“這點我同意,”敏寧冷冷地說,“我也認爲他死得好。可是,難道你不擔心索拉利人突然想通李比絕不可能殺害德拉瑪,導致你功虧一簣嗎?”

貝萊將菸斗從嘴裡拿出來,但什麼也沒說。

“得了吧,便衣刑警。”敏寧說,“你也知道不是他乾的。這起謀殺必須面對面進行,李比卻寧死也不肯和人見面。他之所以自殺,就是爲了避免見人。”

貝萊答道:“您說得對,次長。當初我抱着一點投機心態,希望索拉利人被李比濫用機器人這回事嚇傻了,以致想不到這一層。”

“那麼德拉瑪到底是誰殺的?”

貝萊慢吞吞地說:“您若是問真正下手的是誰,那麼答案早已衆所周知。當然是嘉蒂雅・德拉瑪,他的妻子。”

“而你放走了她?”

貝萊說:“就情理而言,這筆賬不該算到她頭上。李比早就知道嘉蒂雅和她丈夫經常吵架,而且吵得很兇。此外,他也一定知道她生起氣來會變得多兇悍。李比希望一石二鳥,將丈夫的死嫁禍到妻子頭上。因此他替德拉瑪做了一個機器人,而且我猜他使出渾身解數,確保那機器人會在嘉蒂雅盛怒之際,將自己的手臂拆下來遞給她。在那個關鍵時刻,她暫時失去了理智,一旦有東西在手,第一時間便砸下去,令德拉瑪和那個機器人都來不及阻止。嘉蒂雅可以說和那個機器人一樣,都只能算是李比的行兇工具。”

敏寧說:“那機器人的手臂一定沾上了血跡和毛髮。”

“有此可能,”貝萊說,“但那個機器人是由李比負責善後的。若有其他機器人注意到這件事,他也很容易命令它們忘得一乾二淨。索爾醫生或許也注意到了,但他只負責檢查死去的丈夫和昏迷不醒的妻子。李比僅僅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他認爲嘉蒂雅的罪證太過明顯,兇器在不在現場無關緊要。當然,他也無法預見會有個地球人被找去協助辦案。”

“因此李比一死,你就趕緊安排嘉蒂雅離開索拉利。你是爲她着想,以免哪天索拉利人又對這件案子起疑?”

貝萊聳了聳肩。“她受的罪也夠了。大家都在折磨她,包括她的丈夫、李比,以及索拉利這個世界。”

敏寧說:“你這麼做,難道不是以個人好惡來曲解法律嗎?”

貝萊剛直的臉孔變得更冷峻了。“這不算個人好惡。我並不受索拉利法律的管轄。對我而言,地球的福祉比什麼都重要,爲了保護地球,我一定要讓那個危險分子李比受到制裁。至於德拉瑪夫人——”他和敏寧正面相對,覺得自己即將邁出最關鍵的一步。“至於德拉瑪夫人,我把她當成一個實驗品。”這是他非說不可的一句話。

“什麼實驗?”

“我想知道她願不願意活在一個把面對面視爲理所當然的世界,更想知道她有沒有勇氣打破自己那些根深蒂固的習慣。我原本擔心她會拒絕我的安排,擔心她不願放棄目前這種扭曲的生活方式,堅持要留在那個對她而言無異煉獄的索拉利。但她選擇了改變,這令我很高興,因爲我覺得這彷彿是個象徵,彷彿替我們自己找到了自救之道。”

“我們?”敏寧中氣十足地說,“你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我並不是指你我兩人,次長。”貝萊嚴肅地說,“而是指所有的人類。您對其他外圍世界的瞭解並不正確。他們的機器人並不多,他們並不在乎面對面,而且他們一直在研究索拉利。您也知道,機・丹尼爾・奧利瓦全程參與了我的調查工作,他也會帶一份報告回去。他們的確有可能變成另一個索拉利,但他們或許看得出這個潛在危機,因而設法維持一個合理的平衡,這麼一來,他們就能繼續領導所有的人類。”

“那只是你個人的看法。”敏寧不耐煩地說。

“我還沒說完呢。的確有一個世界很像索拉利,那就是地球。”

“貝萊便衣!”

“這是事實,次長,我們是索拉利的翻轉版。他們退縮到彼此隔絕的程度,我們則是退縮到了和整個銀河隔絕。他們被那些神聖不可侵犯的屬地帶到了死衚衕,我們的死衚衕則是這些地底大城。除了那些無法回嘴的機器人,他們沒有其他的追隨者。而我們呢,只有封閉的大城提供安全保障,卻找不到任何領導者。”說到這裡,貝萊握緊了拳頭。

敏寧根本聽不進去。“便衣刑警,這趟任務讓你吃了不少苦。你需要好好休息,我們不會虧待你的。讓你帶薪休假一個月,然後晉升一級。”

“謝謝您,但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您聽我說下去。只有一個方向能讓我們走出死衚衕,那就是向外走,向太空前進。銀河中有百萬個世界,屬於太空族的僅五十個而已。他們人口少而壽命長,我們則是人口多而壽命短。相較之下,我們比他們更適合探勘和開拓銀河。我們有人口壓力在背後驅策,還有迅速的世代交替不斷替我們補充求新求變的年輕成員。想當初,建立那些外圍世界的正是我們的祖先。”

“好,我懂了——但恐怕時間不早了。”

貝萊明顯感受到對方急於擺脫自己,卻不動如山地站在原處。“後來,那些移民世界逐漸獨立,並發展出超越我們的科技,而我們的因應之道竟是打造許多有如子宮的地底大城。太空族令我們感到自卑,我們只好儘量躲避。這絕不是辦法。想要避免循環不已的起義和鎮壓,我們必須跟他們競爭——必要的話,不妨追隨他們;可以的話,還要領導他們。想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面對開放空間,我們必須教會自己這個本事。如果教育我們自己已經太遲,那就務必從下一代教起。這太重要了!”

“你需要好好休息,便衣刑警。”

貝萊兇巴巴地說:“聽我講完,次長。假如太空族的確強大,而我們甘於保持現狀,那麼不出一個世紀地球就會毀滅。您自己告訴過我,這是社會學家算出的結果。反之,假如太空族確實不強,而且越來越弱,我們就有機會逃過一劫。可是誰說太空族不強呢?索拉利的確外強中乾,但目前爲止,我們就只知道這個世界而已。”

“可是……”

“我還沒講完呢。不論太空族是強是弱,都不妨礙我們進行一項改變,那就是我們自己的心態。只要我們願意面對開放空間,就再也不需要起義造反。我們自己也能變成太空族,也能擴散到許許多多的外太空世界。如果我們一直把自己囚禁在地球上,那些徒勞的、自取滅亡的叛亂永遠沒完沒了。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假設太空族虛有其表,因而抱持錯誤的希望,那就更糟了。去,去問問那些社會學家,看看他們是否認同我的立論。如果他們仍舊存疑,就設法把我送到奧羅拉去。等到我針對真正的太空族提出一份報告,你就會知道地球必須怎麼做了。”

敏寧點了點頭。“好,好。再會了,貝萊便衣。”

貝萊帶着歡欣的心情離去。他並未指望敏寧會當場回心轉意;想要扭轉那些根深蒂固的想法,絕非一朝一夕的事。不過,他的確看到敏寧臉上掠過一絲遲疑的神色,而且至少有那麼一下子,這份遲疑取代了原本毫無保留的洋洋得意。

他覺得未來的發展已經呈現眼前。敏寧會去詢問一些社會學家,其中總有一兩位會有點動搖。他們會感到好奇,然後便會來請教貝萊。

頂多一年,貝萊心想,頂多再過一年,我就能啓程前往奧羅拉。而一個世代之後,我們就能重返太空。

貝萊上了北向的捷運帶。他很快就會見到潔西,她能瞭解這一切嗎?他們的兒子班特萊今年十七歲了,等到他自己的兒子十七歲之際,班會不會正站在某個無人世界上,努力打造一個開闊的人生?

這是個可怕的想法。貝萊對開放空間仍舊心存恐懼。但這個恐懼已經嚇不倒他!他再也不要逃避這種恐懼,他要正面迎戰。

貝萊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着了魔。打從一開始——當他智取了丹尼爾、打開了地面車的天窗——開放空間就對他有一種詭異的吸引力。

當時,他自己也不太瞭解。丹尼爾認爲他只是一時行爲反常,貝萊自己則認爲那是出於專業需要——想要偵破這個案子,他就得面對開放空間。直到離開索拉利的前夕,他用力一把扯下窗簾,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有這種需要,純粹是由於開放空間本身的吸引力,以及它所應許的那份自由。

一定還有好幾百萬地球人感受得到這種衝動。當然,必須先讓他們瞭解這份吸引力,讓他們邁出第一步。

他四下望了望。

捷運帶正在迅速前進,一排排公寓則不斷後退。周遭充滿了人工照明、交通標誌、商店的櫥窗、各式各樣的工廠——光線、噪音和人羣,以及更多的噪音,更多的人羣,更多更多的人羣……

這一切,原本都是他所珍愛的,都是他不敢也不捨拋棄的,都是他在索拉利時以爲自己所懷念的。

現在看來,一切都好陌生。

他竟無法重新適應這個環境。

在前往外星辦案這段時間中,他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曾告訴敏寧大城好像子宮,事實也的確如此。一個人想要長大成人,第一步該怎麼做?自然是必須呱呱墜地,必須離開子宮。然後,就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貝萊已經離開過大城,他回不去了。大城再也不屬於他,這些鋼鐵洞穴已經形同陌路。這是個必經的過程,其他人也將會經歷一遍。然後地球便能重生,開始對外發展。

他的心臟跳得又急又猛,周遭形形色色的聲音反倒幾乎聽不見了。

他猛然想起在索拉利所做的那個夢,終於瞭解它的意義了。他擡起頭來,覺得自己的視線能輕易穿透頭頂所有的鋼筋混凝土和所有的人羣。太空中有一座吸引人類勇往直前的燈塔,而他一眼就看到了。他看到它正灑下萬丈光芒,那是一顆赤裸裸的太陽!

(本章完)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