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瑞德・蘭寧仔細點燃雪茄,指尖卻在微微顫抖。當他趁着吞雲吐霧的空當開口時,一雙灰色的眉毛垂得很低。
“沒錯,他能透視心靈——這點他媽的沒啥疑問!可是原因呢?”他望向數學家彼得・玻格特,“你怎麼說?”
玻格特用雙手將一頭黑髮壓平。“那是我們生產的第三十四個RB型機器人,蘭寧。其他的都百分之百正規。”
會議桌旁第三個人皺起眉頭。他名叫米爾頓・艾席,是美國機器人與機械人股份有限公司最年輕的一位主管,對自己的職位頗爲自豪。
“聽着,玻格特。裝配過程從頭到尾沒有任何差錯,這點我能保證。”
玻格特的厚嘴脣扯出一個故作大方的笑容。“你保證嗎?你若能爲整個裝配線負責,我就推薦你晉升。根據精確數據,光是製造一個正子腦,就需要七萬五千二百三十四道操作手續。每道手續的成敗都取決於衆多因素,從五項到一百零五項不等。假如任何一道手續發生嚴重錯誤,那個‘腦子’就毀了。我是在引用我們資料夾中的敘述,艾席。”
米爾頓・艾席面紅耳赤,但他的答辯卻被第四個聲音封殺。
“如果一開始就試圖互相推諉,那我可要走了。”蘇珊・凱文雙手放在膝蓋上,緊緊握在一起,她蒼白而細薄的嘴脣周圍細小的皺紋顯得更深了。“我們手上有個透視心靈的機器人,在我看來,重要的是我們得查出他究竟爲何能透視心靈。我們應該儘快着手,而不是坐在這裡說‘你的錯。我的錯。’”
她用冰冷的灰色眼珠盯着艾席,後者咧嘴一笑。
蘭寧同樣咧嘴一笑。正如每回在這種場合一樣,他那又長又白的頭髮,以及一雙慧黠的小眼睛,使他看來活脫是聖經中的長老。“你說得有理,凱文博士。”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乾脆利落。“以最簡單扼要的方式來說,我們造出一個正子腦,它應該屬於普通式樣,如今卻擁有驚人的特質,竟然能和思想波調諧。如果我們知道這是如何發生的,將標示着數十年來機器人學最重大的進展。但我們還不知道,所以我們必須找出原因。大家明白嗎?”
“我能否提個建議?”玻格特問。
“說吧!”
“身爲數學家,我預料這是個非常棘手的謎團。我想提議對RD-34的存在保密,直到我們真正解開這個謎。我的意思是,甚至對其他員工也一律保密。身爲各部門的主管,我們不該認爲它是個無解的問題,而愈少人知道……”
“玻格特說得對。”凱文博士說,“自從行星際法令作了修訂,准許機器人運到太空前可在廠內先行測試,反機器人的宣傳就變本加厲。假如說,在我們能宣佈已經完全控制局面之前,便有隻字片語泄露出去,讓外人知道有個能透視心靈的機器人,很可能會有人趁機大做文章。”
蘭寧一面抽着雪茄,一面嚴肅地點着頭。然後,他轉頭對艾席說:“我想你說過,當你發現這個透視心靈的現象時,你身邊沒有其他人。”
“我的確是單獨一人——我這輩子從未那麼驚嚇過。RB-34剛從裝配臺上搬下來,他們就把他送交給我。剛好奧伯曼不在,所以我親自帶他去測試室——至少,我是準備把他帶下去。”艾席頓了頓,嘴脣扯出一抹淺淺的微笑。“嘿,你們有誰曾在不知不覺間,進行過一場思想交談?”
大家都懶得回答,於是他繼續說:“你知道嗎,你最初並不會發覺。他就這麼跟我說話——無論你想象那些話多有邏輯、多麼合理都不爲過——直到幾乎來到測試室的時候,我才察覺自己一句話也沒說。當然,我想了很多,但那可是兩回事,對不對?我趕緊把那玩意鎖了起來,就跑去找蘭寧。但是讓他跟我走了一段,冷靜地窺探我的思想,在裡面翻翻揀揀,真令我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我能想象。”蘇珊・凱文若有所思地說,她正以一種古怪的專注目光凝視着艾席。“我們多麼習慣將自己的思想視爲隱私。”
蘭寧不耐煩地插嘴道:“那麼,只有我們四個知道。好吧!我們一定得有系統地展開行動。艾席,我要你從頭到尾檢查一遍裝配線——不得有任何遺漏。你要排除一切不可能有機會出錯的手續,再列出所有可能出錯的,包括錯誤的性質和可能的程度。”
“苛刻要求。”艾席咕噥道。
“自然如此!當然,你要派你的手下去做這項工作——有必要的話通通派出去,我並不在乎我們是否落後進度。可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爲什麼,你瞭解吧。”
“嗯——嗯,瞭解!”年輕技師咧嘴苦笑,“仍然是個扎手的差事。”
蘭寧將轉椅轉個方向,以便面對凱文。“你必須從另一個角度鑽研這個問題。你是廠裡的機器人心理學家,所以你要用逆向思考,從研究這個機器人本身着手。試圖查出他如何運作;看看還有什麼和他的精神感應力有牽扯的因素,它們產生多大的影響,它們如何扭曲他的見解,以及究竟對他的一般RB特性造成何種損害。你聽懂了嗎?”
蘭寧並沒有等凱文博士答話。
“我負責協調這項工作,並以數學方式詮釋各項發現。”他猛力噴出一口煙,透過煙霧吐出後面的話,“當然,玻格特要幫我的忙。”
玻格特一面用胖手掌磨着另一隻手的指甲,一面以溫和的口氣說:“我就知道,我對這方面略知一二。”
“好啦!我們開始吧。”艾席把椅子向後推,站了起來,年輕快活的臉龐扯出一個笑容。“我分到了最要命的差事,所以我要趕緊去幹活了。”
他臨走還含糊地說了一句:“回頭見!”
蘇珊・凱文淺淺地點頭答禮,她的目光卻一直目送他出去。此時蘭寧咕噥道:“你想不想現在就上去看看RB-34,凱文博士?”而她卻沒有回答。
房門鉸鏈剛剛響起旋轉的悶聲,RB-34的光電眼便離開書本。等到蘇珊・凱文走進來的時候,他早已經站了起來。
她停下腳步,將門上巨大的“禁止入內”標示扶正,這才走向那個機器人。
“厄比,我給你帶來些超原子發動機的教科書——好歹帶了幾本。你想不想看一看?”
RB-34(也就是厄比)從她手中接過三本厚厚的書籍,翻開其中一本的首頁。
“嗯——嗯!《超原子學理論》……”他一面翻書,一面喃喃地自言自語。然後,他帶着心不在焉的神態說:“請坐,凱文博士!這得花我幾分鐘的時間。”
機器人心理學家自己找個座位,坐下來仔細觀察厄比。他則在桌子另一側揀了一張椅子坐下,開始有系統地消化那三本書。
半小時過後,他放下書本。“當然,我知道你爲什麼帶這些書來。”
凱文博士的嘴角**一下。“我就在擔心這點。跟你打交道可不容易,厄比,你總是搶先我一步。”
“你知道嗎,這些書和其他書籍沒什麼差別,就是無法引起我的興趣。你們的教科書裡什麼也沒有;你們的科學只是一堆蒐集來的數據,靠臨時的理論粘在一起——而且全都簡單到不可思議,簡直不值得我浪費時間。
“讓我感興趣的是你們的小說。你們會研究人類的動機以及情感的互動關係……”當他在搜尋適當的詞彙時,強壯的手臂做了一個含糊的手勢。
凱文博士悄聲道:“我想我瞭解。”
“你也知道,我能看透心靈。”機器人繼續說,“你無法想象它們有多複雜。因爲我自己的心靈和它們交集那麼少,所以我還無法瞭解其中的一切——但我在嘗試,而你們的小說對我有幫助。”
“沒錯,但只怕你從當今多愁善感的小說中,有了些悲傷而感性的體驗後——”她的聲音中帶點苦澀,“你會發現像我們這樣的真實心靈枯燥無味、毫無特色。”
“可是我不會!”
這句突然中氣十足的回答令她不禁站了起來。她覺得自己的臉正在漲紅,心想:他一定知道!
厄比陡然平靜下來,低聲喃喃道:“可是,我當然知道,凱文博士。你總是想到這件事,我怎能不知道呢?”現在他的金屬音質幾乎完全消失。
她板起臉孔。“你曾經——告訴過任何人嗎?”
“當然沒有!”這句話透着真正的驚訝,“沒有任何人問過我。”
“好吧,那麼,”她脫口而出,“我想你認爲我是個傻瓜。”
“不!它是正常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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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正因爲如此,它才這麼愚蠢。”她聲音中的渴望之情淹沒一切,某些女性特質穿透博士的外衣向外窺探。“我不具有你所謂的——吸引力。”
“如果你僅是指外表的吸引力,那我無從判斷。但我知道,無論如何,還有其他種類的吸引力。”
“也不年輕了。”凱文博士幾乎沒有聽到機器人說的話。
“你還不到四十。”厄比的聲音中逐漸流露焦急的堅持。
“按年頭算,我今年三十八;論及我對人生的多愁善感,我已經是六十歲的老太婆。我這個心理學家難道是假的嗎?”
她喘着氣,硬着頭皮說:“而他纔剛滿三十五歲,而且外表和動作還要更年輕。你認爲他曾經……曾經多看我一眼嗎?”
“你錯了!”厄比的鋼鐵拳頭擊向高分子桌面,激起一下尖銳的鏗鏘聲。“聽我說……”
此時蘇珊・凱文卻猛然轉向他,眼中的痛苦化作怒火。“我爲何要聽?總之,你對整件事又知道多少,你……你這架機器。我對你而言只是個標本;是個有趣的、具有特殊心靈的小蟲,躺在解剖臺上讓你檢視。這是個幻滅的極佳範例,對不對?幾乎和你看的那些小說一樣精彩。”帶着哭音的話語突然哽咽,她沉默下來。
這場發作嚇得機器人縮頭縮腦,他懇求般搖了搖頭。“請聽我說好不好?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怎麼幫我?”她撇了撇嘴,“給我一些忠告?”
“不,不是那樣。只是我剛好知道別人心裡怎麼想——比方說米爾頓・艾席。”
接下來是好長一段沉默,然後蘇珊・凱文垂下眼瞼。“我不想知道他怎麼想,”她氣喘吁吁,“你給我閉嘴。”
“我認爲你希望知道他怎麼想。”
她的頭仍舊低着,但她的呼吸卻更加急促。“你在胡言亂語。”她悄聲道。
“我爲什麼要那樣做?我是在試圖幫你。米爾頓・艾席對你的想法……”他頓了頓。
機器人心理學家擡起頭來。“怎麼樣?”
機器人平心靜氣地說:“他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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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凱文博士未曾開口,只是茫然瞪着眼睛。然後她說:“你搞錯了!你一定搞錯了。他爲什麼要愛我?”
“但他真的愛你。像這樣的事是無法隱瞞的,至少瞞不過我。”
“但我是這麼……這麼……”她結結巴巴地打住。
“他看的不只是表相,他懂得欣賞別人的才智。米爾頓・艾席不是那種會娶一頭秀髮、一對美目的人。”
蘇珊・凱文發覺自己拼命眨着眼睛,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聲音依然打戰。“但他絕對沒有以任何方式表示……”
“你曾經給過他任何機會嗎?”
“我怎麼會?我從來沒想到……”
“這就對啦!”
機器人心理學家陷入沉思,不久忽然擡起頭來。“半年前,有個女孩來廠裡找他。我認爲她很漂亮——金髮,身材苗條。當然,她連二加二幾乎都不會。他花了一整天時間向她吹噓,試着解釋機器人是怎麼拼裝的。”說到這裡,她又恢復剛硬的口氣。“她並不瞭解!她是誰?”
厄比毫不遲疑地答道:“我知道你說的這個人。她是他的親堂妹,這裡頭沒有任何愛戀成分,我向你保證。”
蘇珊・凱文輕快地起身,動作有如少女般活潑。“這是不是很奇怪?那正是我有時用來安慰自己的說法,儘管我從未真正這樣想。這麼說,一切都是真的了。”
她跑到厄比面前,雙手緊緊抓住他冰冷而沉重的手掌。“謝謝你,厄比。”她以急切且沙啞的細
聲說,“這件事別告訴任何人,把它當成我們的秘密——再次謝謝你。”說完,她又使勁握了握那隻毫無反應的金屬手掌,便徑自離去。
厄比慢慢拾起拋在一旁的小說,卻沒有任何人看透“他”的心靈。
米爾頓・艾席緩緩地、大喇喇地伸了一個懶腰,引發關節一陣噼啪作響,以及一串咕嚕咕嚕的哼聲。然後,他張大眼睛瞪着彼得・玻格特博士。
“我跟你講,”他說,“我爲這件事已經忙了一個星期,幾乎沒時間睡覺。我還得像這樣忙上多久?我想你曾經說過,問題出在D真空室的正子轟擊上。”
玻格特優雅地打了個呵欠,興致勃勃地審視着自己一雙白晰的手掌。“是的,而我摸到邊了。”
“當一名數學家這麼說的時候,我知道它代表什麼意思。你距離成功還有多遠?”
“這都取決於……”
“取決於什麼?”艾席倒在一張椅子上,一雙長腿向前伸。
“取決於蘭寧,這老傢伙不同意我的看法。”他嘆了一口氣,“有點跟不上時代,那正是他的問題。他死守着矩陣力學,把它當成一切的一切,而這個問題卻需要更強有力的數學工具。他可真固執。”
艾席帶着睡意喃喃道:“何不問問厄比,把整件事作個了結。”
“問那個機器人?”玻格特揚起眉毛。
“有何不可?那老小姐沒告訴你嗎?”
“你是指凱文?”
“是啊!就是蘇珊。那機器人是個數學鬼才,他對數學的認識比百分之百還多一點。他能在腦中計算三重積分,還把張量分析當點心吃。”
數學家狐疑地瞪着對方。“你沒開玩笑?”
“我發誓!怪就怪在那傻子不喜歡數學。他寧可讀些愚不可及的小說。千真萬確!你該看看蘇珊一再拿給他的那些劣等作品:《紫色激情》、《太空之戀》。”
“凱文博士沒對我們提一個字。”
“這個嘛,她對他的研究尚未結束。你知道她的作風,在揭露大秘密之前,她喜歡讓一切不漏風聲。”
“而她告訴了你。”
“我們的交談可算無法避免,我最近經常見到她。”他將眼睛張得老大,還皺起眉頭,“嘿,玻格特,你最近可注意到這位女士有什麼不對勁?”
玻格特咧開嘴,露出不大莊重的笑容。“她開始塗口紅,或許你指的是這件事。”
“哎呀,這點我知道。她還搽胭脂抹粉,外帶畫眼影,可真惹人注目。但我指的不是這個,我對這方面無可置評。我是指她說話的方式——好像有件事令她很開心。”他想了想,然後聳聳肩。
玻格特做了個眉目傳情的眼神,對一位年過五十的科學家而言,他的表演還真不賴。“也許她墜入愛河了。”
艾席再度閉上眼睛。“我看你是瘋了,玻格特。你去跟厄比談談,我要待在這兒睡上一覺。”
“好!但這並不表示我特別喜歡讓一個機器人告訴我怎麼做,而且我也不認爲他辦得到!”
輕微的鼾聲是對他唯一的回答。
彼得・玻格特雙手插在口袋裡,刻意以漠然的態度敘述他的問題,厄比則聚精會神地聆聽。
“事情就是這樣。我聽說你瞭解這些事,而我來問你,最主要是出於好奇。我的推論,正如我剛剛大略說明的,裡面有幾項可疑的步驟,這點我承認,因此整個圖像仍然不太完整,而蘭寧博士也拒絕接受這些步驟。”
機器人並未回答,玻格特又說:“怎麼樣?”
“我看不出錯誤。”厄比研究着那些潦草的計算。
“我想除了這句話,你無法再有任何貢獻?”
“我不敢嘗試,你是比我更優秀的數學家,而且——嗯,我不願介入這件事。”
玻格特的笑容中帶着幾許自滿。“我差不多也是這麼想。這太深了,我們忘掉它吧。”他將那幾張紙揉掉,丟進廢棄物管道,轉身正要離去,又突然改變主意。
“對啦……”
機器人一言不發地等着。
玻格特似乎難以啓齒。“有件事……我是說,也許你能……”他打住了。
厄比平心靜氣地說:“你的思緒一團混亂,但毫無疑問,它和蘭寧博士有關。遲疑不決是件傻事,因爲只要你靜下心來,我馬上會知道你想要問什麼。”
數學家的右手舉到光滑平整的頭髮上,做了個慣常的梳理動作。“蘭寧快七十歲了。”他說,彷彿這句話就能解釋一切。
“這點我知道。”
“而且他擔任本廠的主任已經將近三十年。”厄比點了點頭。
“好,那麼,”玻格特改用逢迎的口吻說,“你會知道他是否……是否想到退休。例如由於健康因素,或是其他……”
“是啊。”厄比只是這麼說。
“好,你知道嗎?”
“當然。”
“那麼——呃——你能不能告訴我?”
“既然你問了,我就會說。”機器人的應對相當實事求是,“他已經辭職了!”
“什麼!”這是一聲猛然脫口、幾乎含糊不清的驚歎。然後,這位數學家的大腦袋向前一伸。“再說一遍!”
“他已經辭職了,”機器人以平靜的語氣重複,“可是還沒有生效。你懂嗎,他還等着解決——呃——我自己這個問題。等這件事結束後,他就準備把主任辦公室移交給繼任人選。”
玻格特猛力吐出一口氣。“而這個繼任人選,他是誰?”現在他離厄比相當近,雙眼着魔似地緊盯着那對深不可測的暗紅色光電眼。
機器人慢慢答道:“你就是下一任主任。”
玻格特綻放出僵硬的笑容。“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盼望和等待這件事。謝謝你,厄比。”
彼得・玻格特在書桌前一直待到清晨五點,稍事休息後,上午九時他又回來工作。書桌上方的書架原本擺有一排參考書與數值表,但隨着他一本接一本參考,書架已經完全騰空。他面前的計算紙以微量的速度增加,腳下揉皺的潦草手稿則堆積成一座小山。
正午時分,他看看最後一頁計算,揉揉充血的眼睛,打了個呵欠,又聳了聳肩。“簡直越來越糟,該死!”
開門聲使他轉過頭去。進來的是蘭寧,他正用瘦骨嶙峋的雙手將指節扳得噼啪響。
玻格特對他點了點頭。這位主任見到屋內凌亂不堪,兩道眉毛皺成一團。
“新途徑?”他問。
“不,”對方以挑釁的口吻回答,“原來的有什麼不妥?”
蘭寧懶得答覆這個問題,對書桌上那疊紙也只是隨便瞥一眼。他一面點燃雪茄,一面透過火柴的光焰說:“凱文有沒有跟你提到那個機器人?他是個數學天才,實在不同凡響。”
對方高聲嗤之以鼻。“我聽說了。但凱文還是專管機器人心理學比較好。我檢查過厄比的數學能力,他幾乎連微積分都過不了關。”
“凱文卻不這麼想。”
“她瘋了。”
“而我也不這麼想。”主任眯起眼睛,透出一種威脅感。
“你!”玻格特的聲音轉趨強硬,“你在說些什麼?”
“整個上午,我都在測試厄比的本事,他有些你聞所未聞的絕招。”
“是嗎?”
“你好像不信!”蘭寧從背心口袋掏出一張紙,再將它打開,“這不是我的筆跡,對不對?”
玻格特對紙上的大型斜體符號研究了一番。“厄比做的?”
“是的!你只要留意就能看出來,他所做的是對二十二號方程式的時間積分。得到的結果——”蘭寧用泛黃的指甲敲了敲最後一行,“和我的結論一模一樣,卻只花了四分之一的時間。你沒有理由忽略正子轟擊中的林格效應。”
“我沒有忽略,它會被抵銷掉。看在老天的份上,蘭寧,把這點裝進你的腦袋……”
“喔,是啊,你解釋過。你還用到了米契爾平移方程式,對不對?哼——它不適用。”
“爲什麼?”
“理由之一,因爲你一直在用超虛數。”
“那又有什麼關係?”
“這樣一來,米契爾方程式就不成立……”
“你瘋了嗎?如果你讀讀米契爾的原始論文……”
“我不必那樣做。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不喜歡他的論證,這點厄比支持我。”
“好吧,那麼,”玻格特吼道,“讓那個上發條的機器幫你解決整個問題好了。何必在細枝末節上浪費時間?”
“那正是關鍵,厄比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如果他不能,那我們也不能——不能獨力解決。我要把整個問題送到全國委員會,它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
玻格特面紅耳赤,在咆哮聲中一躍而起,連椅子都差點撞翻。“你不可以做這種事。”
這回輪到蘭寧漲紅了臉。“你在告訴我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一點沒錯。”對方咬牙切齒地迴應,“我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你不能從我手裡把它搶走,懂嗎?別以爲我看不透你,你這個風乾的化石。你寧願切掉自己的鼻子,也不願承認是我解決了機器人精神感應之謎。”
“你是個該死的白癡,玻格特,一秒鐘之內,我就能讓你因爲犯上而遭停職。”蘭寧激動得下脣不停打戰。
“你做不到這件事,蘭寧。有個透視心靈的機器人在這裡,你什麼秘密也保不住,所以別忘了,我對你的辭職一清二楚。”
蘭寧手中的雪茄開始打戰,菸灰紛紛落地,然後雪茄也跟着掉下來。“什麼……什麼……”
玻格特邪惡地咯咯大笑。“而我會是新主任,你給我搞清楚。這點我非常明白,別以爲我一無所知。你瞎了眼,蘭寧。我將在這裡發號施令,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等着瞧吧。”
蘭寧終於能發出聲音,立刻怒吼道:“你被停職了,聽到沒有?你的職務通通解除了。你給免職了,瞭解嗎?”
對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哈,這又有什麼用?你什麼也辦不到。我手中握着王牌,我知道你已經辭職。是厄比告訴我的,是他直接從你那裡獲悉的。”
蘭寧強迫自己心平氣和地說話。他看來非常、非常蒼老,雙眼睏倦無神,面容血色盡失,顯出一張蒼白蠟黃的老臉。“我要找厄比談談,他不可能告訴你那種事。你在進行一場狡猾的賭博,玻格特,但我要拆穿你唬人的把戲。跟我來!”
玻格特聳了聳肩。“去找厄比?很好!他媽的好極了!”
同樣在正午時分,米爾頓・艾席畫好一張笨拙的草圖,擡起頭來說:“你有概念了嗎?我對於畫這種東西不太在行,但它的外觀就是這樣。它是一棟漂亮的房子,我只要花一點點錢就能買下來。”
蘇珊・凱文含情脈脈凝視着他。“它實在美麗,”她嘆了一口氣,“我常常想,我希望……”她的聲音逐漸消失。
“當然啦,”艾席放下鉛筆,神采奕奕地繼續說,“我得等到放假才能辦這件事。我只有兩週的假期,但厄比這件事卻讓一切懸在半空中。”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指甲上,“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它是個秘密。”
“那就別告訴我。”
“喔,我還是說說比較好,我忍不住想找個人一吐爲快——而你可算是我在這裡最好的——呃——傾吐對象。”他羞怯地咧嘴一笑。
蘇珊・凱文一顆心怦怦亂跳,可是她不敢開口。
“坦白說,”艾席把椅子拖近些,並將聲音壓低成神秘兮兮的耳語,“那棟房子不只我一個人住,我快結婚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跳起來。“怎麼回事?”
“沒事!”可怕的天旋地轉已經停止,但要開口卻仍然很困難。“結婚?你是指……”
“啊,當然!是時候了,對不對?你記得去年夏天來這兒的那個女孩吧,就是她!但你真的不舒服,你……”
“頭痛!”蘇珊・凱文孱弱無力地揮手要他閃開,“我……我最近一直有這個毛病。當然,我要……要恭喜你。我很高興……”在她慘白的臉上,沒塗勻的胭脂變成兩團難看的紅
斑。這時,周遭的一切又開始旋轉。“對不起……失陪……”
她一面含糊說着,一面搖搖晃晃奪門而出。這好像是隻有在夢中才會突然出現的噩耗——伴隨着夢中那一切虛幻的恐怖。
但怎麼可能呢?厄比曾說……
厄比知道!他能看穿心靈!
她發覺自己正氣喘吁吁地倚在門框上,望着厄比的金屬臉孔。她剛纔一定爬了兩層樓梯,但是她毫無記憶。有如夢境一般,她在瞬間跨越了那段距離。
有如夢境一般!
然而,厄比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暗紅色的光芒似乎逐漸膨脹,變成兩個微微發光、令人望而生畏的球體。
他正在說話,而她只感到冰冷的玻璃杯抵住嘴脣。她吞下一口水,打個哆嗦,纔對周遭的事物有些察覺。
厄比仍在說話,他的聲音透着惶恐——好像他又驚又怕,正在極力辯解。
那些聲音逐漸有了意義。“這是一場夢,”他正在說,“你一定不可以相信。你很快會在真實世界中甦醒,而嘲笑此時的自己。他愛你,我不騙你。他愛你,真的!但不是在這裡!不是現在!這只是個幻覺。”
蘇珊・凱文點了點頭,她的聲音有如耳語。“是的!是的!”她抓着厄比的手臂,緊緊抱住,一再重複道,“這不是真的,對不對?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她究竟是如何恢復神智的,她自己始終不知道——但那就像穿越一個迷濛虛幻的世界,來到強烈的陽光下。她推開他,用力推開那隻鋼鐵手臂。她的雙眼睜得老大。
“你想要做什麼?”她的聲音提高成刺耳的尖叫,“你想要做什麼?”
厄比退了幾步。“我想幫助你。”
機器人心理學家瞪着他說:“幫助?怎樣幫助?告訴我這是一場夢?試圖逼得我精神分裂?”她陷入歇斯底里的緊繃狀態,“這不是一場夢!我倒希望它是!”
她猛力倒抽一口氣。“等等!爲什麼……哈,我懂了。慈悲的蒼天啊,這多麼明顯。”
機器人的聲音中透着恐懼。“我必須這樣做!”
“而我竟然相信你!我從未想到……”
門外的嘈雜聲使她暫時住口。她轉過身去,雙手**似的一鬆一緊。當玻格特與蘭寧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角落的窗前,兩位男士絲毫未曾留意她。
他們同時向厄比走去,蘭寧憤怒而不耐煩,玻格特則是一副看笑話的神情。蘭寧首先開口道:“好,厄比,聽我說!”
機器人將目光猛然射向年邁的主任。“好的,蘭寧博士。”
“你有沒有和玻格特博士討論過我的事?”
“沒有,主任。”回答來得很慢,玻格特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
“怎麼回事?”玻格特擠到上司前頭,叉開雙腿站在機器人面前,“重複一遍你昨天對我說的話。”
“我說……”厄比陷入沉默。在他體內深處,金屬發聲膜片振盪出輕微的雜音。
“你沒有說他辭職了嗎?”玻格特怒吼道,“回答我!”
玻格特狂暴地舉起手臂,但蘭寧趕緊推開他。“你要脅迫他說謊嗎?”
“你聽到他說什麼了,蘭寧,他剛要承認就閉上了嘴。別擋着我!我要他吐露實情,懂吧!”
“我來問他!”蘭寧轉身面對機器人,“好吧,厄比,放輕鬆點。我辭職了沒有?”
厄比只是瞪着眼睛,蘭寧焦急地重複一遍:“我辭職了沒有?”機器人似乎極輕微地搖了搖頭,等了半天卻沒有進一步的結果。
兩人互相凝望,兩雙眼睛裡的敵意幾乎有了生命。
“搞什麼鬼,”玻格特突然冒出一句,“這機器人變啞巴了嗎?你這個怪物,你不能講話嗎?”
“我能講話。”機器人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就回答這個問題。你不是告訴我說蘭寧辭職了嗎?他到底有沒有辭職?”
接着又是一陣沉悶的寂靜,直到蘇珊・凱文高亢且近乎歇斯底里的笑聲,突然在房間另一端響起,才終於打破這個沉默。
兩位數學家嚇了一跳。玻格特眯着眼睛說:“你在這裡?什麼事這麼有趣?”
“沒什麼有趣的。”她的聲音不太自然,“只不過上當的並非我一個人而已。全世界數一數二的三位機器人學專家,竟然中了同樣一個簡單的圈套,這是不是很諷刺?”她的聲音逐漸消失,她將蒼白的手按向額頭。“可是並不有趣!”
這回兩位男士互相揚了揚眉毛。“你說的是什麼圈套?”蘭寧硬邦邦地問道,“厄比有什麼問題嗎?”
“不,”她慢慢走近他們,“他沒什麼問題——有問題的是我們。”她猛然轉身,對機器人尖叫道,“離我遠點!到房間另一端去,別讓我看到你。”
在她盛怒的目光下,厄比縮頭縮腦、跌跌撞撞地快步離去。
“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凱文博士?”蘭寧的聲音透着敵意。
她面對他們,以譏諷的口吻說:“你們當然知道機器人學第一基本法則。”
另外兩人同時點了點頭。“當然,”玻格特不悅地答道,“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爲而使人類受到傷害。”
“背得多麼流利。”凱文諷刺道,“然而,究竟是何種傷害?”
“啊——任何種類的傷害。”
“正是如此!任何種類!可是令人感情受創呢?令人自我受打擊呢?令人希望幻滅呢?這些算不算傷害?”
蘭寧皺起眉頭。“機器人怎麼會知道……”然後他猛喘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你已經明白了,是嗎?這個機器人能透視心靈。你以爲他不知道精神傷害的意義嗎?你以爲如果有人問他問題,他不會完全按照那人想聽的回答嗎?其他答案難道不會傷害我們,而厄比難道不知道這點嗎?”
“老天啊!”玻格特喃喃道。
機器人心理學家以嘲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我想你問過他蘭寧是否辭職了。你希望聽到的答案是他已經辭職,而厄比正是那樣告訴你的。”
“而我想,”蘭寧以平板的語氣說,“這就是他剛纔不願回答的原因。無論他怎樣回答,都會使我們其中一人受到傷害。”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兩位男士若有所思地望着遠方的機器人——他正縮在書櫃旁的椅子裡,腦袋枕在一隻手上。
蘇珊・凱文雙眼穩穩地盯着地板。“他全部一清二楚。那個……那個魔鬼知道一切——包括他的裝配過程出了什麼差錯。”她的眼睛憂鬱而深沉。
蘭寧擡起頭來。“這點你說錯了,凱文博士。他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錯,我問過他。”
“這有什麼意義?”凱文叫道,“只能說明你不希望他告訴你答案。讓一架機器做你做不到的事,會戳傷你的自我——你問過他嗎?”她忽然轉向玻格特。
“可以這麼說,”玻格特咳嗽一聲,漲紅了臉,“他告訴我,他對數學知道得非常少。”
蘭寧發出一陣不很響亮的笑聲,機器人心理學家則挖苦地微微一笑。“我來問他!他提出的答案不會傷害我的自我。”她提高音量,發出一句冰冷的命令,“過來!”
厄比隨即起身,踏着遲疑的步伐走近他們。
“我想你知道,”她繼續說,“在裝配過程中,究竟是哪一步引進了一個外來因素,或是遺漏了一項不可或缺的因素。”
“是的。”厄比以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
“慢着。”玻格特氣呼呼地插嘴道,“那不一定就是實話。你希望聽到這個答案,如此而已。”
“別當傻瓜。”凱文答道,“他對數學的認識等於你和蘭寧的總和,這點毫無疑問,因爲他能透視心靈。給他一個機會。”
數學家不再作聲,於是凱文繼續說:“好啦,厄比,說吧!我們等着呢。”她又轉頭道,“兩位,準備紙筆。”
但厄比仍舊默不作聲。機器人心理學家帶着幾許得意說:“厄比,你爲何不回答?”
機器人突然脫口而出:“我不能,你知道我不能!玻格特博士和蘭寧博士不希望我這樣做。”
“他們希望得到答案。”
“但不是從我這裡。”
此時蘭寧插進一句話,說得又慢又清楚:“別傻了,厄比,我們的確希望你告訴我們。”
玻格特隨便點了點頭。
厄比的聲音變作狂亂的嚎叫。“那樣說有什麼用?你以爲我看不透你的心靈表層嗎?在你的內心深處,你不希望我那樣做。我是個機器,僅僅藉着腦中的正子活動來模仿生命——我的腦子是人造裝置。你要是在我面前低頭,就一定會受到傷害。這點深深烙印在你心中,絕不可能抹得去。我不能提出答案。”
“我們走開,”蘭寧博士說,“你告訴凱文。”
“那不會有任何不同,”厄比叫道,“因爲無論如何,你仍會知道是我提供的答案。”
凱文重新開口,她說:“可是你也瞭解,厄比,縱然如此,蘭寧博士和玻格特博士還是想得到答案。”
“靠他們自己的努力!”厄比堅持道。
“但他們想要得到。你擁有答案卻不肯說,這個事實也對他們造成了傷害。這點你瞭解,是嗎?”
“是的!是的!”
“而你若是告訴他們,同樣會對他們造成傷害。”
“是的!是的!”厄比慢慢向後退,蘇珊・凱文步步進逼,另外兩人則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
“你不能告訴他們,”機器人心理學家以平板的語調慢慢說,“因爲那會造成傷害,而你一定不能傷害人類。但你若不告訴他們,你就會造成傷害,所以你必須告訴他們。而如果你說了,你會造成傷害,所以你不能對他們說;但如果你不說,你會造成傷害,所以你必須說;但如果你說了,你會造成傷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說;但如果你不說,你會造成傷害,所以你必須說;但如果你說了,你……”
厄比身子抵住牆壁,雙腿跪了下來。“停止!”他尖叫道,“關上你的心靈!它充滿了痛苦、挫折和恨意!我不是故意的,我不騙你!我試圖幫助你們,我把你們想聽的話告訴你們。我不得不這樣做!”
機器人心理學家毫不理會。“你必須告訴他們,但如果你說了,你會造成傷害,所以你一定不能說;但如果你不說,你會造成傷害,所以你必須說;但……”
厄比聲嘶力竭地慘叫。
那像是音量放大許多倍的短笛聲——越來越尖銳,最後變成垂死靈魂的尖聲嚎啕,使整個房間充滿有形的刺耳噪音。
當這個聲音消失時,厄比垮在地上,成了一堆動彈不得的金屬。
玻格特面無血色地說:“他死了!”
“不!”蘇珊・凱文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狂笑,“不是死了——只是精神錯亂。我對他提出一個無解的兩難問題,令他精神崩潰。現在你可以將他解體——因爲他再也不能說話了。”
蘭寧在這堆本是厄比的金屬旁跪下。他摸了摸那個冰冷而毫無反應的金屬面孔,不禁打個哆嗦。“你是故意這樣做的。”他站起來,以扭曲的臉孔對着她。
“是又怎麼樣?你現在已無法挽回。”她突然悲從中來,喊道,“他罪有應得。”
主任抓起形同癱瘓、一動不動的玻格特一隻手腕。“有什麼差別呢。來吧,彼得。”他嘆了一口氣,“會這樣思考的機器人,反正毫無價值。”他的眼神顯得蒼老而疲倦,“來吧,彼得!”他又重複一遍。
兩位科學家離去後,又過了好幾分鐘,蘇珊・凱文博士才勉強恢復心理平衡。她的目光緩緩轉向那個不死不活的厄比,緊繃的表情重新回到臉上。她凝視良久,得意之情逐漸退去,絕望的沮喪再度浮現——她心中的思緒澎湃洶涌,嘴裡卻僅僅深惡痛絕地吐出兩個字:“騙子!”
自然,訪談就此告一段落。她講完這個故事之後,我就知道今天不能再套出什麼了。她只是坐在書桌後面,蒼白的面容毫無表情——整個人沉浸在回憶中。
我說:“謝謝您,凱文博士!”但她並未回答。兩天後,我才設法再見到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