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禁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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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蘭,”裴洛拉特說,“我在一旁看看,會不會打擾你?”
“一點都不會,詹諾夫。”崔維茲說。
“如果問些問題呢?”
“問吧。”
於是裴洛拉特問道:“你到底在做什麼?”
崔維茲將視線從顯像屏幕移開。“凡是屏幕上看起來很接近那個禁忌世界的恆星,每一顆的距離我都得測量出來,這樣才能斷定它們真正有多近。我必須知道它們的重力場,而這就需要質量和距離的數據。如果缺乏這些資料,便無法保證一次成功的躍遷。”
“你怎麼做呢?”
“嗯,我看到的每一顆恆星,電腦記憶庫中都有它的座標,不難轉換成康普隆的座標系統。接下來,根據遠星號在太空中相對於康普隆之陽的位置,作小幅度的修正,就能得到每顆恆星和我們的距離。屏幕上看來,那些紅矮星都很接近那個禁忌世界,但事實上有些可能更近,有些其實更遠。我們需要知道它們的三維位置,你懂了吧。”
裴洛拉特點了點頭。“你已經有了那個禁忌世界的座標……”
“沒錯,但那還不夠,我還需要知道其他恆星的距離,誤差可在百分之一左右。在那個禁忌世界附近,那些恆星的重力場一律很弱,些許誤差不會造成明顯的差別。而那個禁忌世界所環繞的太陽,在禁忌世界附近產生的重力場則很強,我必須知道它的精確距離,精確度至少是其他恆星的一千倍,單有座標無法做到這一點。”
“那你怎麼辦呢?”
“我測量出那個禁忌世界——或者應該說它的恆星——和附近三顆恆星的視距離。那三顆恆星都很暗,需要放大許多倍纔看得清楚,因此,它們的距離想必非常非常遠。然後,我們將其中一顆擺在屏幕中央,再向一側躍遷十分之一秒差距,躍遷的方向垂直於我們對禁忌世界的視線。由於附近沒有其他恆星,即使我們不知道遠方星體的距離,這樣的躍遷仍然很安全。
“躍遷之後,位於中央的那顆參考恆星仍會留在原處。如果三顆恆星距離我們真的都非常遠,其他兩顆暗星的位置也不會有什麼變化。然而,那個禁忌世界的恆星由於距離較近,因此會有視差移位。從移位的大小,便能決定它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假如我想做個驗證,可以另選三顆恆星,重新再試一遍。”
裴洛拉特說:“總共要花多久時間?”
“不會太久,繁重的工作都由電腦負責,我只要發號施令就行了。真正花時間的工作,是我必須研究測量的結果,確定它們都沒問題,還有我的指令也沒有任何失誤。如果我是那種蠻勇之徒,對自己和電腦具有完全的信心,那麼幾分鐘內就能完成。”
裴洛拉特說:“真是太奇妙了,想想電腦能幫我們做多少事。”
“這點我一向心裡有數。”
“假如沒有電腦,你要怎麼辦?”
“假如沒有重力太空艇,我要怎麼辦?假如我未曾受過太空航行訓練,我要怎麼辦?假如沒有兩萬年的超空間科技做我的後盾,我又要怎麼辦?事實上我就是此時此地這個我。倘若我們想象自己身處兩萬年後的未來,我們又將讚歎什麼樣的科技奇蹟?或者有沒有可能,兩萬年後人類早已不復存在?”
“幾乎不可能,”裴洛拉特說,“不可能不復存在。即使我們沒有成爲蓋婭星系的一部分,我們仍有心理史學指導我們。”
崔維茲雙手鬆開電腦,在椅子上轉過身來。“讓它計算距離吧,”他說,“讓它重複檢查幾遍,反正我們不急。”
他用怪異的目光望着裴洛拉特,又說:“心理史學!你知道的,詹諾夫,在康普隆上,這個話題出現了兩次,每次都被斥爲迷信。我自己說過一次,後來丹尼亞多也提到了。畢竟,除了說它是基地的迷信,你又能怎樣定義心理史學?它難道不是一種沒有證明和證據的信仰嗎?你怎麼想,詹諾夫?這個問題應該比較接近你的領域。”
裴洛拉特說:“你爲什麼要說沒有證據呢,葛蘭?哈里・謝頓的擬像曾在時光穹窿中出現許多次,每當有重大事件發生,他就會針對時勢侃侃而談。當年,他若無法利用心理史學作出預測,就不可能知道未來纔會發生的事件。”
崔維茲點了點頭。“聽起來的確不簡單,他雖然沒有預測到騾,即便如此還是很不簡單。話說回來,它還是令人感到邪門,有點像魔術,任何術士都會玩這種把戲。”
“沒有任何術士能預測幾世紀後的事。”
“也沒有任何術士能創造奇蹟,他們只是讓你信以爲真罷了。”
“拜託,葛蘭,我想不出有什麼伎倆,能讓我預測五世紀後會發生什麼事。”
“你也無法想象有什麼伎倆,能讓一個術士讀取藏在無人衛星中的訊息。然而,我曾目睹一個術士做到這一點。你有沒有想到過,定時信囊以及哈里・謝頓的擬像,或許都是政府自導自演的?”
裴洛拉特對這種說法顯得相當反感。“他們不會那麼做。”
崔維茲發出一下輕蔑的噓聲。
裴洛拉特說:“假如他們企圖那麼做,一定會被逮到的。”
“這點我不敢肯定。不過,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心理史學如何運作。”
“我也不知道那臺電腦如何運作,可是我知道它的確有用。”
“那是因爲還有別人知道它如何運作,如果沒有任何人知道,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那樣的話,要是它由於某種原因停擺,我們都會一籌莫展。如果心理史學突然失靈……”
“第二基地分子知道心理史學的運作方式。”
“你又怎麼曉得,詹諾夫?”
“大家都這麼說。”
“大傢什麼事都可以說——啊,那個禁忌世界的恆星和我們之間的距離算出來了,我希望算得非常精確。我們來推敲一下這組數字。”
他盯着那組數字良久,嘴脣還不時嚅動,彷彿在心中進行一些概略的計算。最後,他終於開口,不過眼睛並未揚起來。“寶綺思在做什麼?”
“在睡覺,老弟。”然後,裴洛拉特又爲她辯護道,“她很需要睡眠,葛蘭。跨越超空間而維持身爲蓋婭的一部分,是很消耗精力的一件事。”
“我也這麼想。”崔維茲說完,又轉身面對電腦。他將雙手放在桌面上,喃喃說道:“我要讓它分成幾次來躍遷,每次都要重新檢查。”然後他將雙手又收回來,“我是說真的,詹諾夫,你對心理史學知道多少?”
裴洛拉特好像有點意外。“一竅不通。身爲歷史學家,例如我自己,和身爲心理史學家簡直有天壤之別。當然啦,我知道心理史學的兩大基石,但是每個人也都知道。”
“連我都知道。第一個條件是涉及的人口數目必須足夠龐大,才能使用統計方式處理。可是多大才算‘足夠龐大’呢?”
裴洛拉特說:“銀河人口的最新估計值是一萬兆左右,也許還低估了。當然啦,這絕對夠大了。”
“你怎麼知道?”
“因爲心理史學的確有效,葛蘭。不論你如何強詞奪理,它的確有效啊。”
“而第二個條件,”崔維茲又說,“是人類並不知曉心理史學,否則他們的反應就會產生偏差——可是大家都曉得有心理史學啊。”
“只是知道它的存在罷了,老弟,那不能算數。第二個條件其實是說,人類並不知曉心理史學所作的預測,這點大家的確不知道。唯有第二基地分子才應該曉得,但他們是特例。”
“僅僅以這兩個條件爲基礎,就能建立起心理史學這門科學,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並非僅僅根據這兩個條件,”裴洛拉特說,“其中還牽涉到高等數學和精密的統計方法。據說——如果你想聽聽口述歷史——哈里・謝頓當初開創心理史學,是以氣體運動論爲藍本。氣體中的每個原子或分子都在做隨機運動,因此我們無法知道其中任何一個的位置或速度。然而,利用統計學,我們能導出描述它們整體行爲的精確規律。根據這個原則,謝頓企圖解出人類社會的整體行爲,雖然他的解不適用於人類個體。”
“或許如此,但人類並不是原子。”
“沒錯。”裴洛拉特說,“人類具有意識,行爲複雜到足以顯現自由意志。謝頓究竟如何處理這個問題,我完全沒概念,即使有懂得的人設法向我解釋,我也確定自己無法瞭解。可是無論如何,他的確成功了。”
崔維茲說:“因此這個理論想要成立,必須有爲數衆多而且不明就裡的一羣人。你難道不覺得,這麼巨大的一個數學架構,是建立在鬆軟的基礎上嗎?如果這兩個條件無法真正滿足,那麼一切都會垮臺。”
“可是既然謝頓計劃沒垮……”
“或者,假如這兩個條件並非完全不合或不足,只是弱了一點,心理史學或許也能有效運作好幾世紀,然後,在遇到某個特殊危機時,便會在一夕之間垮掉——就像當初騾出現時,它暫時垮掉那樣。此外,如果還應該有第三個條件呢?”
“什麼第三個條件?”裴洛拉特微微皺起眉頭。
“我也不知道。”崔維茲說,“一個論述也許表面上完全合乎邏輯,而且絕妙無比,卻隱含了某些未曾言明的假設。或許這第三個條件,是大家視爲理所當然的假設,所以從來沒有人想到過。”
“如果一個假設被視爲這麼理所當然,通常都相當正確,否則,就不可能被視爲這麼理所當然。”
崔維茲嗤之以鼻。“如果你對科學史和你對傳說歷史一樣瞭解,詹諾夫,你就會知道這種說法錯得有多嚴重。不過我想,我們已經來到那個禁忌世界的太陽附近。”
的確,屏幕正中央出現了一顆明亮的恆星。由於太過明亮,屏幕自動將它的光芒濾掉大部分,其他恆星因而盡數從屏幕上消失。
32
遠星號上的盥洗與個人衛生設備十分精簡,用水量永遠維持在合理的最小值,以免回收系統超過負荷。這一點,崔維茲曾板着臉提醒裴洛拉特與寶綺思。
儘管如此,寶綺思總有辦法隨時保持清爽光鮮,烏黑的長髮永遠有着亮麗的光澤,她的指甲也始終明亮耀眼。
此時,她走進駕駛艙,說道:“你們在這兒啊!”
崔維茲擡起頭來。“用不着驚訝。我們幾乎不可能離開太空艇,即使你無法用心靈偵測到我們的行蹤,只要花上三十秒,也一定能在太空艇中找到我們。”
寶綺思說:“這句話純然是一種問候,不該照字面解釋,你自己其實很清楚。現在我們在哪裡?可別說‘在駕駛艙中’。”
“寶綺思吾愛,”裴洛拉特一面說,一面伸出手臂,“我們現在,是在那個禁忌世界所屬的行星系外圍。”
她走到裴洛拉特身旁,將一隻手輕放在他肩上,他的手臂則摟住她的腰。然後她說:“它不會有什麼真正的禁忌,我們並未受到任何阻攔。”
崔維茲說:“它之所以成爲禁忌,是因爲康普隆和其他第二波殖民者所建立的世界,刻意和第一波殖民者‘太空族’所建立的世界隔離。如果我們自己沒感受到這種刻意的限制,又有什麼能阻止我們
呢?”
“那些太空族,如果還有任何人存留下來,或許也會刻意和第二波殖民世界隔離。雖然我們不介意侵入他們的領域,絕不代表他們也不介意。”
“說得很對。”崔維茲道,“如果他們還在,的確會是這樣。但直到現在,我們甚至還不知道他們的行星是否存在。目前爲止,我們所看到的只有普通的氣態巨星,總共有兩顆,而且不是特別大。”
裴洛拉特連忙說:“但這並不代表太空世界並不存在。可住人世界一律很接近太陽,體積又比氣態巨星小很多,此外在這個距離,太陽閃焰也使我們極難偵測到它們。我們得通過微躍到達內圍,以便偵測這些行星。”能像個老練的太空旅人般說得頭頭是道,似乎令他相當驕傲。
“這樣的話,”寶綺思說,“我們現在爲何不向內圍前進?”
“時辰未到。”崔維茲說,“我正在叫電腦儘量偵察人工天體的跡象,我們要分幾個階段向內挺進——如果有必要,分成十幾個階段都行——每次都要停下來偵察一番。我不希望這次又中了圈套,就像我們首度接近蓋婭那樣。還記得吧,詹諾夫?”
“我們每天都有可能落入那種圈套,唯有蓋婭的圈套爲我帶來寶綺思。”裴洛拉特以愛憐的目光凝視着她。
崔維茲咧嘴笑了笑。“你希望每天都有個新的寶綺思嗎?”
裴洛拉特一臉委屈,寶綺思帶着微嗔說:“我的好兄弟,我的好——不管裴堅持叫你什麼,你最好快些向內圍前進。只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會落入圈套。”
“靠蓋婭的力量?”
“偵測其他心靈的存在?當然沒問題。”
“你確定自己的力量夠強嗎,寶綺思?你爲了和蓋婭主體維持聯繫而消耗的體力,我猜一定得睡很久才能補回來。你現在和力量的源頭距離那麼遠,能力也許大大受限,我又能仰仗你多少呢?”
寶綺思漲紅了臉。“聯繫的力量足夠強大。”
崔維茲說:“別生氣,我只不過問問而已。你難道看不出來,這就是身爲蓋婭的缺點之一嗎?我不是蓋婭,我是個完整的、獨立的個體,這表示我能隨心所欲到處旅行,不論離開我的世界、我的同胞多遠都行,我始終還是葛蘭・崔維茲。我擁有的各種能力,我都會繼續保有,無論到哪裡都不會有任何變化。假如我孤獨地在太空中,幾秒差距之內沒有任何人類,又由於某種原因,我無法以任何方式跟任何人聯絡,甚至連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見一顆,我依舊是葛蘭・崔維茲。我也許無法生還,我可能因此死去,但我至死仍是葛蘭・崔維茲。”
寶綺思說:“孤獨一人在太空中,遠離所有的人,你就無法向你的同胞求助,也無法仰賴他們的各種才能和知識。獨自一人,身爲一個孤立的個體,相較於身爲整體社會的一分子,你會變得渺小得可憐。”
崔維茲說:“然而,那種渺小和你如今的情況不同。你和蓋婭之間有個鍵結,它比我和社會之間的聯繫強得多,而且這個鍵結可以一直延伸,甚至能跨越超空間,可是它需要靠能量來維持。因此你一定會累得氣喘吁吁,我是指心靈上的,並且感到自己的能力被大大削弱,這種感覺會比我強烈許多。”
寶綺思年輕的臉龐突然顯得分外凝重,一時之間,她似乎不再年輕,或說根本看不出年齡。她已經不只是寶綺思,而變得更像蓋婭,彷彿藉此反駁崔維茲的論點。她說:“即使你說的每件事都對,葛蘭・崔維茲——無論過去、現在、未來,你都是你,或許不會減少一分,但也一定不會增加絲毫——即使你說的每件事都對,你以爲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嗎?比方說,做個像你這樣的溫血動物,難道不比一條魚,或是其他的冷血動物要好嗎?”
裴洛拉特說:“陸龜就是冷血動物,端點星上沒有,但某些世界上看得到。它們是有殼的動物,動作緩慢而壽命極長。”
“很好,那麼,身爲人類難道不比做陸龜好嗎?不論在任何溫度下,人類都能維持快速行動,不會變得慢吞吞的。人類能夠支持高能量的活動,以及迅速收縮的肌肉、迅速運作的神經纖維,還有旺盛而持久的思考——這難道不比爬行緩慢、感覺遲鈍、對周遭一切僅有模糊意識的陸龜好得多嗎?對不對?”
“我同意。”崔維茲說,“的確是這樣,但這又怎麼樣?”
“嗯,難道你不知道,做個溫血動物是要付出代價的?爲了使你的體溫高於環境溫度,你消耗的能量必須比陸龜奢侈許多,你得幾乎不停地進食,急速補充從你身上流失的能量。你會比陸龜更容易感到飢餓,也會死得更快。請問你可願意當一隻陸龜,過着遲緩而長壽的生活嗎?或是你寧可付出代價,做一個行動迅速、感覺敏銳而且具有思考能力的生物?”
“這是個正確的類比嗎,寶綺思?”
“不盡然,崔維茲,因爲蓋婭的情況還要好得多。當我們緊緊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不會耗費太多能量。唯有一部分的蓋婭和其他部分相隔超空間距離時,能量的消耗纔會升高。別忘了,你所選擇的並非只是大型的蓋婭,並非較大的單一世界;你所選擇的是蓋婭星系,一個由衆多世界構成的龐大複合體。不論身在銀河哪個角落,你都會是蓋婭星系的一部分,都會被它某些部分緊緊包圍,因爲它的範圍從每個星際原子一直延伸到中心黑洞。到那個時候,維繫整體只需要少許的能量,因爲沒有任何部分和其他各部分距離太遠。你的決定將導致所有這些結果,崔維茲,你怎能懷疑自己的抉擇不好?”
崔維茲低頭沉思良久,最後終於擡起頭來說:“我的抉擇也許很好,可是我必須找到切實的證據。我作的決定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事,光說它好還不夠,我得知道它的確好才行。”
“我已經跟你講了這麼多,你還需要什麼?”
“我也不知道,但我會在地球上找到答案。”他說得斬釘截鐵。
裴洛拉特說:“葛蘭,那顆恆星成了一個圓盤。”
的確如此。電腦一直忙着自己的工作,絲毫不理會周圍的任何爭論。它指揮太空艇逐步接近那顆恆星,如今已來到崔維茲所設定的距離。
此時,他們仍舊遠離行星軌道面。電腦將屏幕劃分成三部分,以便顯示三顆小型的內行星。
位於最內圍那顆,表面溫度在液態水範圍內,並且具有含氧大氣層。崔維茲靜候電腦計算出它的軌道,初步的粗估似乎很有希望。他讓計算繼續做下去,因爲對行星的運動觀測得愈久,各項軌道參數的計算就能做得愈精確。
崔維茲以相當平靜的口吻說:“我們看到了一顆可住人行星,極可能可以住人。”
“啊!”在裴洛拉特一貫嚴肅的臉上,顯露出最接近喜悅的神色。
“不過,”崔維茲說,“只怕沒有巨型的衛星。事實上,直到目前爲止,還沒偵測到任何類型的衛星。所以它不是地球,至少和傳說中的地球不合。”
“別擔心這點,葛蘭。”裴洛拉特說,“當我看到氣態巨星都沒有不尋常的行星環時,就料到不太可能會在這裡發現地球。”
“很好。”崔維茲說,“下一步是看看上面有什麼樣的生命。根據它具有含氧大氣層這個事實,我們絕對可以肯定上面有植物生命,不過……”
“也有動物生命,”寶綺思突然說,“而且數量很多。”
“什麼?”崔維茲轉頭望向她。
“我能感測到。雖然在這個距離只有模糊的感覺,但我肯定這顆行星不只可以住人,而且無疑已有居民存在。”
33
遠星號目前在這個禁忌世界的繞極軌道上,由於距離地表相當遠,軌道週期維持在六天多一點。崔維茲似乎不急着離開這個軌道。
“既然這顆行星已有人居住,”他解釋道,“而且根據丹尼亞多的說法,上面的居民一度曾是科技先進的人類,也就是第一波殖民者,所謂的太空族,如今他們仍舊可能擁有先進的科技,對於我們這些取而代之的第二波殖民者,他們大概不會有什麼好感。我希望他們會自動現身,這樣的話,在我們冒險登陸之前,可以先對他們做點了解。”
“他們也許不知道我們在這裡。”裴洛拉特說。
“換成我們的話,我們就會知道。因此我必須假設,如果他們真正存在,很可能會試圖跟我們接觸,甚至想出動來抓我們。”
“但如果他們真的出來追捕我們,而且他們科技先進,我們也許會束手無策……”
“我可不相信。”崔維茲說,“科技的進步不一定能面面俱到,他們可能在某些方面超越我們許多,但他們對星際旅行顯然並不熱衷。因爲開拓整個銀河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而且在帝國曆史中,我從未見過任何記錄提到他們離開自己的世界,出現在我們眼前。如果他們一直未曾進行太空旅行,怎麼可能在太空航行學上取得重大進展?我們或許毫無武裝,但即使他們出動戰艦,大張旗鼓追獵我們,我們也不可能被抓到——不會的,我們不會束手無策。”
“他們的進步也許是在精神力學方面,可能騾就是個太空族……”
崔維茲聳了聳肩,顯然很不高興。“騾不可能什麼都是。蓋婭人說他是他們的畸變種,也有人認爲他是偶發的突變異種。”
裴洛拉特說:“事實上,還有些其他的臆測——當然,沒有人非常當真——說他是個人造的機械。換句話說,就是個機器人,只不過沒有用那個名稱。”
“假如真有什麼東西,具有危險的精神力量,我們就得靠寶綺思來化解。她可以……對了,她正在睡覺嗎?”
“她睡了好一陣子,”裴洛拉特說,“但我出來的時候,看到她動了一下。”
“動了一下,是嗎?嗯,若有任何事故發生,她必須一叫就醒。這件事你要負責,詹諾夫。”
“好的,葛蘭。”裴洛拉特以平靜的口吻答道。
崔維茲又將注意力轉向電腦。“有件事困擾着我,就是那些入境站。一般說來,它們是一種確切的跡象,代表行星上住着擁有高科技的人類。可是這些——”
“有什麼不對勁嗎?”
“有幾個問題。第一,它們的式樣古老,可能已有幾千年的歷史。第二,除了熱輻射,沒有其他任何輻射。”
“什麼是熱輻射?”
“溫度高於周遭環境的任何物體,都會發射熱輻射。每樣東西都能產生這種熟悉的訊號,它具有寬廣的頻帶,由溫度決定能量的分佈模式,而那些入境站射出的就是這種輻射。如果上面有運轉中的人工設備,必定會漏出其他一些非隨機的輻射。既然現在只有熱輻射,我們可以假設入境站是空的,也許已經空置了幾千年;反之,上面若是有人,他們在這方面的科技就極其先進,有辦法不讓其他輻射外泄。”
“也有可能,”裴洛拉特說,“這顆行星擁有高度文明,但入境站遭到空置,因爲我們這些銀河殖民者讓這顆行星遺世獨立太久,他們早已不再擔心會有任何外人接近。”
“可能吧。或者,也可能是某種誘餌。”
此時寶綺思走進來,崔維茲從眼角瞥見她,沒好氣地說:“沒錯,我們在這裡。”
“我知道,”寶綺思說,“而且仍在原來的軌道上,這點我
還看得出來。”
裴洛拉特連忙解釋:“親愛的,葛蘭十分謹慎。那些入境站似乎沒有人,我們還不確定這代表什麼。”
“這點根本不必操心。”寶綺思以毫不在乎的口氣說,“我們如今環繞的這顆行星,上面沒有可偵測的智慧生命跡象。”
崔維茲低頭瞪着她,顯得驚訝萬分。“你在說些什麼?你說過……”
“我說過這顆行星上有動物生命,這點的確沒錯,可是銀河中究竟哪個人告訴過你,動物一定就是指人類?”
“你當初偵測到動物生命的時候,爲什麼不說清楚?”
“因爲在那麼遠的距離,我還沒辦法判別。我只能確定偵測到了動物神經活動的脈動,可是在那種強度下,我無法分辨蝴蝶和人類。”
“現在呢?”
“現在我們近多了。你也許以爲我剛纔在睡覺,事實上我沒有——或者說,頂多睡了一下子。我剛纔,用個不太恰當的說法,正在竭盡全力傾聽,想要聽到足夠複雜而能代表智慧生命的精神活動跡象。”
“結果什麼都沒有?”
“我敢說,”寶綺思的口氣突然變得謹慎,“如果我在這個距離還偵測不到什麼,那麼在這顆行星上,人類的數目頂多不過幾千。如果我們再靠近點,我就能判斷得更精確。”
“嗯,這就使得情況大不相同。”崔維茲說,聲音中帶着幾許困惑。
“我認爲,”寶綺思看來很困,因此脾氣十分暴躁,“你可以中止那些什麼輻射分析啦,推理啦,演繹啦,還有天曉得你在做些什麼別的。我的蓋婭知覺能做得更準確且更有效率。也許你現在可以明白,爲什麼我說當蓋婭人要比孤立體好。”
崔維茲沒有立刻答話,顯然是在努力剋制自己的火氣。當他再度開口時,竟然是用很客氣,而且幾乎正式的口吻。“我很感謝您提供這些消息,然而,您必須知道一件事。打個比方吧,即使我想讓嗅覺變得更靈敏,因爲這樣有很多好處,這個動機卻不足以令我放棄人身,甘心變成一隻獵犬。”
34
當太空艇來到雲層下方,在大氣層中飄移之際,那個禁忌世界終於呈現他們眼前,看起來出奇老舊。
極地是一片冰雪,跟他們預料的一樣,不過範圍不太大。山區都是不毛之地,偶爾還能看到冰河,但冰河的範圍同樣不大。此外還有些小規模的沙漠地帶,在各處散佈得相當均勻。
如果忽略這些事實,這顆行星其實可說十分美麗。它的陸地面積相當廣大,不過形狀歪歪扭扭,因此具有極長的海岸線,以及非常遼闊的沿岸平原。它還擁有蒼翠茂盛的熱帶與溫帶森林,周圍環繞着草原。縱然如此,它的老舊面貌仍極其明顯。
森林中有許多半禿的區域,部分的草原也顯得稀疏乾瘦。
“某種植物病蟲害嗎?”裴洛拉特感到很奇怪。
“不是的,”寶綺思緩緩道,“比那更糟,而且更不容易復原。”
“我見過許多世界,”崔維茲說,“可是從未目睹像這樣的。”
“我見過的世界非常少,”寶綺思說,“不過我以蓋婭的思想來思考,這個世界的人類想必已經絕跡。”
“爲什麼?”崔維茲說。
“想想看吧,”寶綺思的口氣相當鋒利,“沒有一個住人世界擁有真正的生態平衡。地球最初必定有過這種平衡,因爲它若正是演化出人類的那個世界,就一定曾有很長一段時期,上面沒有任何人類,也沒有其他能發展出先進科技、有能力改造環境的物種。在那種情況下,一定會有一種自然平衡——當然,它會不斷變化。然而,在其他的住人世界上,人類皆曾仔細改造他們的新環境,並且引進各種動植物,但他們創造的生態系統卻註定失衡。它只會保有種類有限的物種,不是人類想要的,就是不得不引進的……”
裴洛拉特說:“你知道這讓我想起什麼嗎?對不起,寶綺思,我插個嘴,但這實在太吻合了,我忍不住現在就要告訴你們,免得待會兒忘了。我曾經讀過一則古老的創世神話,根據這則神話,生命是在某顆行星上形成的,那裡的物種類別有限,都是對人類有用的,或是人類喜歡的那些。後來,最早一批人類做了一件蠢事——別管那是什麼,老夥伴,因爲那些古老神話通常都是象徵性的,如果對其中的內容太過認真,只會把你搞得更糊塗——結果,那顆行星的土壤受到了詛咒。‘必給你長出荊棘和蒺藜來’,那個詛咒是這麼說的。不過這段話是以古銀河文寫成,如果照原文念會更有味道。然而,問題是它真是詛咒嗎?人類不喜歡或不想要的東西,例如荊棘和蒺藜,或許是維持生態平衡所必需的。”
寶綺思微微一笑。“實在不可思議,裴,怎麼每件事都會讓你想起一則傳說,而它們有時又那麼有啓發性。人類在改造一個世界時,總是排除了荊棘和蒺藜,姑且不管那是什麼東西,然後人類得努力維持這個世界正常發展。它不像蓋婭是個自給自足的生命體,而是一羣混雜的孤立體所構成的集合,但這個集合又混雜得不夠,因此無法使生態平衡永遠維持下去。假如人類消失了,就如同指導者的雙手不見了,整個世界的生命形態註定會開始崩潰,而行星將‘反改造’成原本的面貌。”
崔維茲以懷疑的口吻說:“假如真會發生這種事,那也不會很快發生。這個世界也許已經兩萬年毫無人跡,但大部分似乎仍舊‘照常營業’。”
“當然啦,”寶綺思說,“這要看當初的生態平衡建立得多完善。如果原本是個相當良好的平衡,在失去人類之後,仍然可能維持長久的時間。畢竟,兩萬年對人類而言雖然極長,跟行星的壽命比較起來,只是一夕之間的事。”
“我想,”裴洛拉特一面說,一面專心凝視行星的景觀,“如果這顆行星的環境正在惡化,我們就能確定人類都走光了。”
寶綺思說:“我仍然偵測不到人類層次的精神活動,所以我猜這顆行星確實沒有任何人類。不過,一直有些較低層意識所產生的嗡嗡聲,層次的高度足以代表鳥類和哺乳動物。可是我仍然無法確定,反改造的程度是否足以顯示人類已經絕跡。即使一顆行星有人類居住,如果那個社會不正常,不瞭解環境保護的重要性,生態環境還是有可能惡化。”
“不用說,”裴洛拉特道,“這樣的社會很快就會遭到毀滅。我不相信人類不瞭解保護自己賴以維生的資源有多重要。”
寶綺思說:“我沒有你那種對人類理性的樂觀信心,裴。我覺得,如果一個行星社會完全由孤立體組成,那麼可想而知,爲了局部的利益,甚至爲了個人的利益,很容易使人忘卻行星整體的安危。”
“我並不認爲它可想而知,”崔維茲說,“我站在裴洛拉特這一邊。事實上,既然有人居住的世界數以千萬計,卻沒一個因爲反改造而環境惡化,你對孤立態的恐懼可能誇大了,寶綺思。”
太空艇此時駛出晝半球,進入黑夜的範圍。感覺上像是暮色迅疾加深,然後外面就成了一片黑暗,只有在經過晴朗的天空時,還能看到一些星光。
藉着精確監看氣壓與重力強度,遠星號得以維持固定的高度。他們目前保持的這個高度,絕對不會撞到隆起的羣山,因爲這顆行星已經許久未有造山運動。不過爲了預防萬一,電腦仍然利用“微波指尖”在前面探路。
崔維茲一面凝視着天鵝絨般的黑夜,一面若有所思地說:“我總是認爲,要確定一顆行星毫無人跡,最可靠的徵狀就是暗面毫無可見光。任何擁有科技的文明,都無法忍受黑暗的環境。一旦進入日面,我們就要降低高度。”
“那樣做有什麼用?”裴洛拉特說,“下面什麼都沒有。”
“誰說什麼都沒有?”
“寶綺思說的,你也這麼說過。”
“不是的,詹諾夫。我是說沒有源自科技的輻射,寶綺思是說沒有人類精神活動的跡象,但這並不代表下面什麼也沒有。即使這顆行星上沒有人類,也一定會有某些遺蹟。我要尋找的是線索,詹諾夫,就這點而言,科技文明的殘留物就可能有用。”
“經過兩萬年之後?”裴洛拉特的音調逐漸提高,“你認爲有什麼東西能維持兩萬年?這裡不會有任何膠捲、紙張、印刷品。金屬會生鏽,木材會腐爛,塑料會碎成顆粒,甚至石頭都會粉碎或遭到侵蝕。”
“也許沒有兩萬年那麼久。”崔維茲耐心地說,“我所謂的兩萬年,是說這顆行星上如果沒有人類,最長也不會超過這個時間。因爲根據康普隆的傳說,這個世界兩萬年前極爲繁榮。可是,或許在一千年前,最後一批人類才死亡或消失,或者逃到別處去了。”
他們來到夜面的另一頭,曙光隨即降臨,然後幾乎在同一瞬間,出現了燦爛奪目的陽光。
遠星號一面降低高度,一面慢慢減速,直到地表的一切都清晰可見。大陸沿岸點綴着許多小島,現在每個都能看得相當清楚,大多數佈滿了綠油油的植被。
崔維茲說:“照我看來,我們該去研究那些敗損特別嚴重的地區。我認爲人類最集中的區域,便是生態最失衡的地方,反改造有可能以那些地方爲源頭,不斷向外擴散。你的意見如何,寶綺思?”
“的確有此可能。總之,我們對此地缺乏瞭解,還是從最容易的地方下手比較好。草原和森林會吞噬人類活動的跡象,搜尋那些地方可能只是浪費時間。”
“我突然想到,”裴洛拉特說,“一個世界不論有些什麼東西,最終都應該達到一種平衡,而且可能會發展出新的物種,使惡劣的環境重新改頭換面。”
“是有這個可能,裴,”寶綺思說,“這要看當初那個世界的失衡有多嚴重。至於說一個世界會自我治療,經由演化達到新的平衡,所需的時間可要比兩萬年多得多,恐怕得幾百萬年才行。”
此時遠星號不再環繞這個世界飛行,它緩緩滑翔了五百公里,這一帶長滿了石楠樹與刺金雀花,其間還穿插着一些小樹叢。
“你們認爲那是什麼?”崔維茲突然說,同時伸手向前指去。此時太空艇不再飄移,停留在半空中。重力引擎調到了最高擋,將行星重力場幾乎完全中和,因而傳來一種輕微但持續不斷的嗡嗡聲。
崔維茲所指的地方,其實沒什麼值得一看的。放眼望去,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土堆,上面長着稀稀疏疏的雜草。
“我看不出什麼名堂。”裴洛拉特說。
“那堆破爛中有個四四方方的結構,還有幾條平行線,你還能看到一些互相垂直的模糊線條,看到沒有?看到沒有?那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一定是人工建築物,看得出原本是地基和圍牆,清楚得好像它們依舊聳立在那裡。”
“即使真的是,”裴洛拉特說,“也只不過是個廢墟。如果我們要做考古研究,我們就得拼命地挖呀挖,專業人士要花上好幾年才能妥善……”
“沒錯,但我們沒時間妥善處理。那也許是一座古城的外圍,某些部分可能尚未傾倒。我們跟着那些線條走,看看會把我們帶到哪裡。”
在那個區域某一端,樹木叢聚較密之處,他們發現幾堵聳立的牆垣。或者應該說,只有部分仍舊屹立。
崔維茲說:“這是個不錯的開始,我們要着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