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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姐妹在上午時分抵達。雨點四十五似乎快活依舊,雨點四十三卻只是佇立在門邊,一副愁眉苦臉又小心謹慎的樣子——她一直保持目光向下,連瞥也未瞥謝頓一眼。
謝頓顯得有些不安,對鐸絲做了一個手勢。於是鐸絲以愉悅而老到的語氣說:“姐妹們,等一下。我必須對我的男人做些指示,否則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該怎麼辦。”
他們走進浴室後,鐸絲悄聲問道:“有什麼不對勁嗎?”
“沒錯,雨點四十三顯然魂不守舍。請告訴她,我會盡快歸還那本典籍。”
鐸絲對謝頓露出驚訝的神情良久。“哈里,”她說,“你很可愛,很體諒人,但你的敏感度還比不上一條變形蟲。只要我對這個可憐的女人提到那本典籍,她就會確定你把昨天的事全告訴了我,然後她纔會真的神不守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平常一模一樣地對待她。”
謝頓點了點頭,垂頭喪氣地說:“我想你說得對。”
鐸絲趕在晚餐前回來,發現謝頓正坐在便牀上,仍在翻閱那本典籍,可是顯得越來越不耐煩。
他帶着一臉陰霾擡起頭來,說道:“如果我們要在這裡多待一些時日,我們就需要弄一套通訊裝置。我完全不曉得你何時會回來,真有點擔心。”
“好啦,現在我回來了。”她一面說,一面小心翼翼地脫下人皮帽,帶着相當嫌惡的表情望着它。“我真的很高興你會擔心。我還以爲你早就被這本典籍迷住,甚至沒有察覺我出門了。”
謝頓哼了一聲。
鐸絲說:“至於通訊裝置,我猜在麥麴生可不容易弄到。否則,那就代表能輕易和外面的外族人通訊。我覺得麥麴生的領袖都有堅定的意志,決心切斷和外界一切可能的接觸。”
“沒錯,”謝頓把典籍丟到一旁,“根據閱讀這本典籍的心得,這點我也料想得到。你有沒有問到你所謂的那個……寺廟?”
“問到了,”她一面說,一面摘下眉毛遮帶,“果然存在。在本區範圍內,這種建築爲數衆多,可是某座中心建築似乎是最重要的——你相不相信,有個女的注意到我的睫毛,跟我說我不該在公共場所露面?我有一種感覺,她打算告發我犯了暴露罪。”
“別擔心那個,”謝頓不耐煩地說,“你可知道那座中心寺廟坐落何處?”
“我問到了地址,但是雨點四十五警告我,除非是特別的日子,否則女性一律不準進入,而最近都不會有那些日子。對了,它被稱爲聖堂。”
“什麼?”
“聖堂。”
“多難聽的名字,有什麼意義嗎?”
鐸絲搖了搖頭。“我是第一次聽到。兩位雨點也都不知道它的意思,對她們而言,聖堂並非那座建築的名字,它就是那座建築物本身。問她們爲何這樣稱呼,也許就像問她們牆壁爲何叫做牆壁。”
“關於這個聖堂,有沒有她們真正知道的事?”
“當然有,哈里,她們知道它的用途。那個地方貢獻給一種不屬於麥麴生此地的生活。它是爲了紀念另一個世界,原先的那個較佳的世界。”
“他們之前居住的那個世界,你是這
個意思嗎?”
“完全正確。雨點四十五幾乎就是這麼說的,但沒有說明白。她無法說出那個名字。”
“奧羅拉?”
“就是這個名字,但我覺得你若是對一羣麥麴生人大聲說出來,他們會感到極度震驚和恐懼。雨點四十五說到‘聖堂是紀念……’就突然打住,改用手指在手掌上仔仔細細、一筆一畫寫下那個名字。她還漲紅了臉,彷彿做了什麼**的事。”
“真奇怪。”謝頓說,“倘若這本典籍是正確的指南,奧羅拉就是他們最親密的記憶,是他們凝聚一體的首要原因,是麥麴生境內萬事萬物運轉的樞紐。提到它爲什麼會被視爲**呢?你確定沒有誤解那位姐妹的意思?”
“我很肯定,而這也許沒什麼神秘。談得太多便會被外族人聽去,最好的保密辦法就是讓它成爲禁忌。”
“禁忌?”
“這是人類學的一個專用術語,意指一種嚴厲而有效的社會壓力,足以禁止某種行動。女性不準進入聖堂這件事,或許就牽涉到禁忌的力量。假如你建議一位姐妹侵入它的界域,我確定她一定會嚇得半死。”
“你打聽到的地址,能讓我自己找去聖堂嗎?”
“首先我要強調,哈里,你不會單獨行動,因爲我要跟你一起去。我想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而且我說得很明白,我無法在遠距離保護你——不論是對抗夾着冰珠的暴風雪,或是如狼似虎的女人。其次我要說,步行去那裡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就行政區而言,麥麴生或許是個小區,但絕未小到那種程度。”
“那麼,就搭捷運吧。”
“麥麴生境內沒有任何捷運經過,那會讓麥麴生人和外族人的接觸變得太容易。話說回來,這裡還是有大衆交通工具,屬於低度開發行星常用的那種。事實上,這就是麥麴生的寫照。一小塊未開發的行星,像碎片一樣嵌在川陀表面,除此之外,川陀完全由已開發社會連綴而成。還有,哈里,儘快讀完那本典籍。只要它還在你手上,顯然雨點四十三就身處險境,萬一被發現了,我們也會一起完蛋。”
“你的意思是,外族人閱讀典籍是一種禁忌?”
“我肯定。”
“好吧,還回去也不會有太大損失。在我看來,百分之九十五的內容都枯燥得不可思議。政治團體間無止無休的明爭暗鬥,以及對一些無從判斷多麼高明的政策無止無休的辯護。此外還有對倫理議題無止無休的說教,即使它是文明開化的思想,措詞中也充滿令人憤慨的自以爲是,讓人不想違反也難,況且通常根本不知所云。”
“聽你的口氣,好像我要是把它拿走,等於幫了你一個大忙。”
“不過,總是還有另外百分之五,討論到那個絕不可直呼其名的奧羅拉。我一直在想,那裡也許有什麼東西,而它也許對我有幫助。這正是我想打聽聖堂的原因。”
“你希望在聖堂裡找到線索,以支持典籍中對奧羅拉的說法?”
“可以這麼說。此外,我對典籍中提到的機器人——或者用他們的說法,對那些機僕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我發現自己被這個想法深深吸引。”
“不用說,你不會認真吧?”
“幾乎認真了。倘若接受典籍中某些片段的字面意義,那麼它就暗示着一件事實:某些機僕具有人形。”
“自然如此。假如你想建構人類的擬像,就會把它造得看起來像人類。”
“沒錯,擬像的意思正是‘相像’,但相像可以是很粗略的。一位藝術家畫出一張線條畫,你也該認得出來,知道他想表現一個人形。圓圈代表腦袋,長方形代表身體,四根彎曲的線條代表手腳,這就行了。但我的意思是,就每個細節而言,機僕看來都真正酷似人類。”
“哈里,這簡直荒謬。想想看,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金屬軀體塑造成完美比例,並且表現出內部肌肉的平滑紋理。”
“鐸絲,誰說金屬了?我所得到的印象是,這些機僕都是使用有機或假有機材料;它們的外表覆蓋着一層皮膚;你很難用任何方法區分它們和真人的不同。”
“典籍上這麼說嗎?”
“沒有用那麼多字句。然而,根據推論……”
“是根據‘你的’推論,哈里。你不能太認真。”
“讓我試試看。我已找遍索引中每一條相關資料,根據那本典籍對機僕的記述,我發現可以推論出四件事。第一,我已經說過,它們——或者其中的一部分——形體和人類一模一樣。第二,它們擁有極度倍增的壽命,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
“最好說‘有效期’,”鐸絲說,“否則你會慢慢把它們完全當成人類。”
“第三,”謝頓並未理會她,繼續說道,“有些——或者,無論如何至少有一個——一直活到今天。”
“哈里,這是人類流傳最廣的傳說之一。古代英雄永遠不死,只是進入一種生機停頓的狀態,隨時會在緊要關頭回來拯救他的同胞。真的,哈里。”
“第四,”謝頓仍然沒有上鉤,“有幾行字似乎指出,那個中心寺廟——或者就是聖堂,雖說事實上,我在典籍裡沒找到這個詞彙——裡面有個機僕。”他頓了一下,然後說,“你懂了嗎?”
鐸絲說:“不懂,我該懂些什麼?”
“如果我們把這四點組合起來,那就代表聖堂裡也許有個和真人一模一樣的機僕,他至今仍舊活着,而且已經存活了……比如說兩萬年。”
“得了吧,哈里,你不可能相信這種事。”
“我並非真正相信,但我無法完全漠視。萬一這是真的呢?我承認,這只是百萬分之一的機會,不過倘若是真的呢?你看不出他對我會有多大幫助嗎?他能記得古老的銀河系是什麼樣子,那是比任何可靠的歷史記錄還要古老許多的年代。他或許能幫助我將心理史學變成可能。”
“即使這是真的,你以爲麥麴生人會讓你和這個機僕見面或晤談嗎?”
“我並不打算請求他們准許。至少我可以先到聖堂去一趟,看看那裡是否真有什麼晤談的對象。”
“不是現在,最快也要等明天。假如明早你還沒改變心意,我們就去。”
“你自己告訴我,他們不允許女性……”
“他們允許女性站在外面看,這點我能肯定,而我懷疑我們能做的也僅止於此。”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