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副武裝的特警在中南海內忙碌的穿梭着,搜索着任何一個可疑的角落。偶爾地,有些年輕的特警也會好奇地擡起頭來,偷偷瞟一眼這個他們原本終生也無緣得見的政治聖地。
班鳴卓失神地坐在花壇邊,呆呆望着前方。他的目光落在空間的某一點上,而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段墨則象往常一樣,雙手插在褲兜內站在一邊,饒有興致的看着特警們刮地三尺般的大搜索。他們之所以還留在這裡,是因爲接到了在這裡等候政治局常委們的問話的命令。如果單以剛剛在中南海中發生的事件而言,恐怕他們早已被當做危險分子加以監禁了。但有了七大軍區司令員的證詞,情形自然不同。此刻的A組已一躍成爲捍衛中央的表率,忠誠的象徵。可惜出於不同的原因,目前這兩個人誰也沒有將這種莫大的光榮放在心上。
在班鳴卓大腦中,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轉,時而是被出賣了的憤怒,時而是失去了良師益友的悲傷,時而又是對犧牲的A組成員們深深的愧疚。各種難以明瞭的想法在他腦海中攪在一起起伏着,交織着,他甚至覺得頭顱中的血液已經沸騰了起來,馬上就會化作蒸氣消失掉。他轉過頭去,望了望段墨。卻沒有在對方的臉上發現任何情緒的波動,剛剛發生的一切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在想什麼呢?一直以來,自己最摸不透的就是這個部下。當然,這並不代表自己懷疑段墨對A組的感情,而是對他此外的一切都一無所知。似乎任何問題到了他的手中可以被輕描淡寫的一一化解掉。就因爲這樣,自己才讓他擔負了A組大半的危險任務。而他也從未讓人失望過。如果他在的話,大概就可以避免A組這次的損失了吧,不過如果只能是如果。以後呢,自己答應了定中守着這個國家,因爲它還有希望。可希望在哪裡?自己守得住嗎?A組今後的路該何去何從?沒有了國安局支持的A組,還可以有所作爲嗎?這些問題的答案在哪裡,自己並不知曉。段墨呢?他會不會清楚?班鳴卓用詢問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得力手下。段墨察覺到他的舉動,轉過臉朝他一笑:“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吧,看,有人來叫你赴鴻門宴了。”
班鳴卓這才發現一個秘書模樣的中年人正向自己走了過來。
“班隊長麼?”那人問道。
班鳴卓點了點頭。
“請跟我來。”
居仁堂內的羊絨地毯踩起來輕而無聲,並不高深的內部也因爲這種無聲無息而顯得肅穆起來。隨着面前兩扇雕花玻璃門向兩邊一開,班鳴卓發現自己已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中。
一種沉寂,一種莊嚴,一種撲面而來的壓抑,讓他整個的身體都緊張起來。從左到右,依次坐着的是國家副主席解雲,國務院總理張耀楚,軍委主席、總書記丁聞濤,國家主席、人大委員長何震州,政協主席黎容漢,國務院副總理孟兆華,中央書記處書記姜幹,面前的臉孔都是他極熟悉的,在某些場合中他還和其中的幾個見過面。但象這樣直接面對政治局的七位常委,還是他三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體驗。
這個會議室並不大,七個人坐在一起已經顯得有些滿了,更何況是操縱主宰十二億人口的國家的七個人。會議室內,七名政治局常委似乎並沒有受剛纔事件的影響,個個臉色平靜,神色安詳,但同時又都閉口不語,宛如門外沉默着的十二生肖獸首人身像。身材矮小的丁聞濤雙手把着椅子扶手,細細的雙眼朝上方望着,彷彿天花板上有副絕世之畫似的。另一方面,政協主席黎容漢的表情則象平常會議中一樣,半低着頭,眼睛朝下瞥着,僅用眼角的餘光打量着其他人。據說這個習慣是他進入政治局後形成的,以他的個性,別人很容易從他的眼神中看出所有的心理活動,而這在上層政治中則是一個致命的缺點,低頭則是一種補救的手段。長着一張長臉的姜幹則半閉着雙目,似乎在養神,下垂的雙眉使他看起來睡着了般的安詳。張耀楚的國字臉則一臉嚴峻的神情,不過他平時也嚴峻慣了,看不出他真實的想法。解雲和孟兆華這兩個一貫低調的人則保持着電視上那種知識分子溫文的微笑。倒是何震州神采飛揚,顯得頗爲振奮。對他的這種反應,班鳴卓並不覺得奇怪,在邵定中的領導下,國安局一向處處和何震州爲難,奇怪的是,一向不可一世的國家主席竟然步步退讓,令人猜測紛紛。一種普遍的說法就是邵定中抓住了何震州的小辮子,如果是真的話,也難怪此刻他心情會這麼好。看起來,今天這齣戲的主角就是這個人了。在座的人中,何震州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一邊坐下。解雲和孟兆華向他微微點了點頭,其餘的人則沒有任何反應,彷彿進來的是一團空氣。
首先發言的還是何震州。他先輕輕咳了一聲,用他那獨特的鏗鏘有力聲調緩緩道:
“那麼,我建議就按剛纔丁總書記的意見,由小班同志來暫時接管國安局的工作……”他自然親切地呼喚着班鳴卓的名字,彷彿站在面前的是一個自己已經十分熟悉而一向愛護的下屬,親信。班鳴卓心中突然涌起一種噁心的感覺,同時也暗暗驚訝,萬萬沒有想到叫自己來竟是爲了這件事。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期,掌控國家一級機密情報的國安局長無疑將成爲各方爭取的角色,而何震州和A組關係一向並不和睦,何以會推薦自己來坐這個位子呢?
“國安局的攤子是很重的,班隊長恐怕一個人背不過來吧?”張耀楚用低沉的聲音道。
何震州微微皺了皺眉:“那麼,給班隊長配一個助手好了……”
“這樣,我倒覺得北京市公安局裡的那個徐東清很能幹,是個合適的人選……”孟兆華附和道。
“徐東清這個人我知道,是個人才,坐國安局長這個位置也合適……”姜幹一字一頓道,他是南方人,普通話說得是政治局裡最差的一個,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說起話來有意放慢,以維持自己的形象。
“徐東清倒是個合適的人選,可惜他剛剛受人襲擊,現在還在昏迷中……”何震州搖了搖頭,嘆息道。
姜幹微微一愣:“他受傷了?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前天晚上,他受人襲擊,好像也是新魂的人乾的……”
“可惜,難得的一個人才……”孟兆華嘆息道。
“如果認爲班隊長顧不過來,我看是不是可以讓公安部的姚慶田協助他進行工作……”何震州又道。
班鳴卓雖然對政治並不在行,可也知道姚慶田是何震州的大紅人,徐東清受傷,接手他工作的極有可能是北京市公安局的副局長馬天心,如果再將國安局抓在手裡,可以說他就一手操縱了整個北京市的城市治安管理和警衛系統。
“姚慶田不行,前幾天紀委還提出報告,說他有經濟問題。提請立案偵察,這麼重要的工作,怎麼能交給那樣的人來做?”黎容漢搖了搖頭。
大概對黎容漢的搶白已經習以爲常,何震州並沒有顯得尷尬,他只微微一笑,轉過臉,低聲道:“聞濤同志,你的意思呢?”
丁聞濤揚了揚下巴,用略帶遲緩的語調道:“你們不要爲了這樣的小事情就爭來爭去的,我們都是做大事的人,目光要放得遠一些。這次的事情大家都已經清楚了,這次的陰謀可以說是完全針對中央的,以邵定中爲代表的一小撮人爲了達到個人政治上的野心而搞出來的。他們的目的也很清楚,就是顛覆我們黨對國家的領導。爲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而且還是在黨內發生的?這個問題我們要好好研究,要深入的研究。這次出這樣的亂子,說明了黨內少數一些人對黨和中央的領導不信任,對社會主義事業和國家前途喪失了信心。這是個嚴重的問題,比誰來做國安局長嚴重得多啊……”說到這裡,他用食指的關節輕輕敲了一下桌子。
解雲點頭道:“丁總書記說得好,我們作爲國家領導,面對新時代,新問題,要放眼一切方面,不能停留在事物的表面。這次的反革命恐怖行動,暴露了隱藏在黨內的一些極端分子,更重要的,是暴露出我們一直以來都忽略的問題。面對這樣的問題,我們這些政治局常委更要以丁聞濤同志爲核心,緊緊團結在丁總書記周圍。我們在中央最高層的每個成員,都要認清自己在這個特別時期自己的責任,從大局看問題,只有這樣,才能在平穩度過眼前的局面。”
孟兆華一向和解雲同進退,便跟着點頭附和。雖然早就知道幾乎在任何問題上,解雲都會附和丁聞濤,班鳴卓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無聲地罵了一句馬屁精,同時也有些暗暗有些明白丁聞濤爲什麼會把自己推上這個位置。雖然何震州一向被看作是丁聞濤的人,但丁卻始終若即若離的和他保持一定距離,只是在關鍵問題上聯合他和解雲來牽制張耀楚和黎容漢。這也是爲什麼比較中性的自己爲什麼會受他青睞的原因。在他看來,與老戰友邵定中和現在執政的他之間做出正確選擇的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可靠。
“不錯!”何震州也跟着點頭,“看來,聞濤同志的政治視覺還是要比我們這些人敏銳得多啊!對於這次的事件我們要深究,要一追到底,絕不能有任何馬虎遷就,不給那些心懷叵測的反革命分子以任何可乘之機!”
張耀楚望了黎容漢一眼,用斟酌的語氣道:“我同意這次的事件很嚴重,但畢竟這只是少數人的狂熱,相信黨內大多數同志的政治覺悟還是很高的,就沒必要太過強調,免得把問題擴大化了,影響正常的工作……”
黎容漢毫不含糊地點頭道:“我支持耀楚同志的意見,要是因爲這次的事影響了四十一大的工作,那就得不償失了……”
一提到四十一大的字眼,班鳴卓只覺得室內的氣氛猛地一緊。
片刻的沉默後,還是丁聞濤緩緩開口道:“耀楚同志和容漢同志說的沒有錯,現在的一切工作要以保證四十一大順利召開爲前提。時間緊迫,我看就這樣吧,班鳴卓同志還是擔任國安局的工作,具體的工作由國安部的老張,張長吉同志幫助他主持,大家看怎麼樣?”張長吉是丁聞濤的老部下,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不過他這人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才幹,否則丁聞濤怕已讓他一個人來負責整個國安居的工作了。
情況已經很明瞭,解雲、孟兆華率先點頭同意,張耀楚和黎容漢也難以反對,只有表示同意。班鳴卓先是想要拒絕,隨即又想起換了個人的話一定會對邵定中的老部下進行大清洗,便默默接受了下來。
“今天的會就暫時開到這裡吧,我有幾句話要和小班談談……”丁聞濤的聲音中有種特意的味道,似乎在強調和班鳴卓有某種默契的關係。
會議室內很快靜了下來,對於和國家最高領導人獨處一室,班鳴卓心中並沒有什麼榮耀感,相反地卻感到緊張不安。丁聞濤一言不發的沉默了很久,就在班鳴卓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有意地在給自己製造精神上的壓力時,他才緩緩地開了口:“小班,你今年該有三十了吧?”
“是,我下個月過三十一歲的生日……”班鳴卓謹慎地回答道。
丁聞濤點了點頭:“以你這個年齡,做到國安局長已經不容易了。我在你這個年齡,還在工廠做黨委書記哩!真是後生可畏呀!”他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這一瞬間,班鳴卓捕捉到他內心對權力那種深深的眷戀。實際上,對眼前的總書記,他並沒有什麼反感。至少,他沒有象何震州那樣利用手中的權利大撈特撈,也用不着,光他就職來所得的稿費就已近億元了。不管怎麼說,那在制度上是合理的收入。此外,他也提拔了張耀楚和黎容漢這種比較務實的領導。可他同樣也容忍着象何震州這種角色。出身普通,沒有任何背景的他既籠絡着保守派,又支持着改革派,在兩方人馬其中左右逢源,利用雙方的糾紛,使自己成爲雙方爭相拉攏的中間派人物,憑此以高超的手腕壓制着這些資歷政績遠勝於己的政治家們,維持着自己的權勢。他就象一個在深淵上持着長杆走鋼索的平衡高手,既危險又安詳,當然,這是在沒有任何風暴的情況下。
“國安局,是個什麼樣的情況,你也該很清楚了,你肩頭上的擔子很重啊……”丁聞濤用凝重的語氣緩緩道。
“我會努力做好的……”班鳴卓低聲道。
“這個當然……”丁聞濤啞然失笑道,“我對你是放心的,做人,立場堅定是第一,其他還都是次要。”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將要說的話,“你說,當今的中國,什麼最重要?”還沒有等班鳴卓回答,他自己已搶着給出了答案,“是安定!民主改革也好,清楚也好,加強經濟建設也好,都是要建築在國家安定的基礎上。一旦這個國家亂了,後果不堪設想。中國已經亂了幾千年,中國的老百姓,再經不起動亂中那種活法了。這個國家的安定,不容任何人破壞!”
撇除對他個人的觀感不談,對他的這番話班鳴卓倒是贊同的,便點了點頭:“總書記說的對。”
“邵定中?他以爲自己是誰?他不過是個小小的國安局長,中國的問題有多複雜,他了解嗎?沒有國際政治經驗,他能維護中國在世界的政治地位嗎?靠幾個超念戰士就想搞獨裁,搞軍事霸權,魏唐這個少壯派和韓炬那個書呆子也跟着他亂搞,荒唐!他太小看政治啦……”丁聞濤的語氣中很明顯地對了一種輕蔑。雖然班鳴卓對邵定中的政治理念並不贊同,卻對他個人是非常尊敬的,丁聞濤的話讓他感到不快,但又不知如何反駁,實際上,在這種情形下,也容不得他反駁。
“到了國安局後,要小心,既要揪出邵定中的餘黨,又不能冤枉了無辜的同志。還要仔細查查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邵定中可以利用破壞政治安定的工具在,不要讓那種東西流到別有用心的人的手中……”丁聞濤又續道。
“是‘紅皮書’麼?”班鳴卓脫口道。
“原來你也知道……”丁聞濤瞟了他一眼,“他邵定中捏着別人的小辮子往上爬,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說,揪小辮子,牢靠嗎?還不是跌得粉身碎骨?”他嘲諷地笑了一下,又緩緩道,“制度要改革,要清楚,但只能一步一步來,慢慢來,不能傷了國家的筋骨,不能動搖國本。只要有了安定的局面做保證,哪怕是花上一萬年的時間,我也有信心把給徹底清除掉!”丁聞濤有點激動地道,隨即平定一下情緒,淡淡地道:“你到了國安局後,只是直接對我負責,別人的話,不必去理它……”
這句話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把可以持之橫行的尚方寶劍,可班鳴卓卻只覺得心中沉甸甸地壓抑着,沒有任何興奮的感覺。
“還有什麼問題嗎?”丁聞濤問道。
班鳴卓搖了搖頭。
“那就這樣吧……”丁聞濤做了個讓他退出的手勢。
不知是否錯覺,班鳴卓感到一路遇到的工作人員對他顯得格外的彬彬有禮起來。就在他走出居仁堂的一剎那,他忍不住用力的深深吸了口氣,不知怎地,只覺得此刻夕陽下的空氣格外的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