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扇石門被踢開來,山洞裡異常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空氣陰森,散漫着草木溼腐黴爛的氣昧。
不容多說,簡崑崙已被推了進來。
接着那個人也進來,石頭門隨即又沉重地關上。一開一關,山壁震動,劈劈剝剝,掉落下很多小石頭子兒。
簡崑崙倚牆而坐,只覺着傷處好生疼痛,忙即動手,在傷口處附近自點了穴道,止住流血。血卻已淌了不少,半邊衣服都打溼了。
感覺着那人,就在他身子前面坐下來。
眼前黑得緊,即使你習有夜視的功力,卻也無能施展。簡崑崙極力地四下觀察,仍是一無所窺。
耳邊上所能聽見的,只是隱約傳過來的淙淙流水聲。僅僅憑着這一點點線索,簡崑崙即猜測知,眼前所置身處,爲一臨江石岸,或爲峭壁石岸。壁間有洞,便自藏身裡面。
兩個人的心思是一致的,很長的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似乎有那麼隱約而零落的幾聲腳步,打洞前踐踏過去,空氣隨即又歸於沉寂。
又過了一會兒,簡崑崙才自嘆了口氣說道,“是二先生麼?”
那人哼了一聲。
啪嗒!一股火焰,隨着對方舉起的右手,熊熊燃燒着。
頓時山洞裡的一切,無所遁形地陳現眼前。
簡崑崙,二先生,對面相觀。
“我已經猜出來是你!”簡崑崙說,“除了你,誰也沒有這一身本事。”
一面說,站起來深深向着對方打了一躬,二先生卻只是睜着一雙深邃的眼睛,向對方看着,表情木訥,顯然,他心不在焉,腦子裡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難能的是,這一霎是屬於他的清醒時刻。
“你不能再回去了!”二先生訥訥地說。
“當然!”簡崑崙望着他微微一笑。
“這一次是真的!”二先生說,“時美嬌那個丫頭太厲害,他們要殺死你!”
簡崑崙看着他,微微一笑。簡而易解的事實,他卻像是才明白過來。
“你走……吧!”二先生頗似傷感地垂下了頭。火摺子在手裡熊熊燃燒,一股黑煙上薰洞頂。
“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他的手在身上一陣摸索之後,摸出了一個四方形的藍布小包,信手丟過來,簡崑崙伸手接住,看看不大不小,掂掂不輕不重,四四方方,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好好收着……,”二先生露出一嘴白牙笑着,“我這幾十年的心血,都在這裡了……很亂、很雜……但是,我知道,你能看得懂……”
簡崑崙已經知道是什麼了,心裡着實感動,差一點連眼淚都淌了出來。卻只是看着他,微微地點了一下頭,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答應要教給你的金鱔行波身法,也在裡面……還有很多的……”二先生仰起頭來,邊想邊說,“本來我想收個徒弟……嘻嘻……後來就遇見了你……”
“你仍然還有機會……”簡崑崙說。
“太晚了……”
二先生露出白牙又笑了。
簡崑崙忽然心裡一動:“你打算怎麼樣?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二先生向後縮了一下,搖搖頭說:“我不能走……我不走了……”
忽然他身子欺前,一隻手搭向簡崑崙肩上,晃動的火光裡,那一雙深邃的眼睛,無限嚮往,卻又無限依戀……即使在火光的映襯裡,那張臉依然是慘白不着一絲兒血色,那麼近的彼此對看着。近到簡崑崙可以清楚地數出他眼角的魚尾紋路,那星星的兩鬢白髮……包括這張臉在內,其實這一切都是陌生的。總共也沒有見過幾次面,何至於竟然熾出如此濃烈的感性,正是人性中至貴至潔的情操,這高貴的品質,久已沉淪在無限貪婪的人慾裡,不期然,竟然會在柳二先生這神智不正常的人身上發現,真正彌足珍貴,感人至深。
“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小朋友,再見了!”
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二先生霍地閃身退開。
便在這一霎,他手裡的火摺子亦爲之自行熄滅。
日客齋命相館的夥計巧兒剛剛打下了簾子,有人叱了聲。“慢着!”
一乘小轎踏過對面木橋,喀吱吱搖顫着已來到眼前。
壓轎的漢子,面生虯髯,雖似年過五旬,看上去虎背熊腰,十分武勇,那一聲喝叱,更是氣足聲宏,乍聽下,直把巧兒嚇了一跳。
小轎樸實無華,一色的藍布罩頂,就連前面的幔子,也是同一色澤。
自從崇禎皇帝吊死那年起,城內百姓,便流行穿白着藍,大戶人家也不例外。直到平西王入主五華山宮之後,礙於時勢,纔不再有人這樣裝飾了。眼前這轎子也就看來格外礙眼。
其實何止轎子,就連擡轎的兩個小廝,壓轎的那個虯髯漢子,俱也是一身藍布短衣衫。
時當炎夏,驕陽如火,西面的老日頭雖說已經下去多時了,這會子卻仍是燠熱得緊,沿河的兩列柳樹,因是青翠欲滴,垂下來的細細柳絲,壓根兒連動也不曾動一下,蟬聲嗤嗤,該是最無聊、單調的一種韻律了。
巧兒只是望着轎子發愣。早就該撂下簾子,打烊歇着了,偏說是有貴人登門,說得活龍活現,連時辰都點出來了,看看西時將盡,不早不晚,真的就冒出了這麼一位。
“難道說,這就是所謂的貴人了?”
轎簾子揭開來,由裡面邁出了個素衣無華的女道士來,頭上戴着道冠,卻懸着方面紗,儘管是寬袍大袖,卻掩不住她美好的身子,尤其是露出來的半截頸項,着了些汗漬,越加色如軟玉,真個我見猶憐。
纖纖素手上,戴着個滴溜綠的翡翠戒指,卻拿着個拂塵,這般妝飾的女道士,卻是少見,莫怪乎巧兒的一雙眼睛,都看直了。
只當是什麼王孫公子,鉅商顯宦人物,不過是一個蒙臉遮面的女道士,這等角色也當得上貴人的稱呼?
“你們是……”
“來算命的!”虯髯漢子直着雙眼睛問說,“宮老頭在不在?”
相士宮無官,人稱洗心子,又名洗心老人,精擅子平之術,遠近馳名。在此滇境,稱得上一塊響亮招牌。
道裝女子已將進門,諦聽下,停住腳步,卻向那虯髯漢子微微嗔道:“怎麼說話的?
不懂規矩!”
虯髯漢子忙自退後一步,改口稱呼道:“宮老先生在麼?”巧兒這才轉過念來,一連應了兩聲:“在……在……老先生已恭候多時了……”
一面說,忙即高高打起了湘簾。
虯髯漢子卻是奇道:“恭候多時?他怎麼知道我們要來?”
巧兒嘻嘻笑道:“這……不稀奇,老先生凡事先知,他老人家不但算出了你們要來,連來的時辰都已經算出來了。喏,不正是西時麼!”
才說到此,裡面傳來聲音道:“巧兒,你又多話了,貴客當前,豈能失禮?還不把貴客請進來麼?”
馬兒聆聽之下,應了一聲,向着當前二人彎下腰來道了聲:“請…”
道裝女子回身向侍從的虯髯大漢說:“你就在外面等着,不用進來了……”
一口吳依軟語吐字清晰,聽着極是悅耳,只覺着慰貼舒服。
宮老人已舉步出迎,向着道裝女子抱拳微揖道:“貴客請。”相繼進入。
四面垂簾,光彩適中。
至此,道裝女子不再多慮,乃將臉上一方面紗向兩下分起,連同着一頂道冠,一併摘了下來。
洗心老人緩緩擡起頭來,職業性地向着面前女子細細打量過去。宮樣蛾眉,鬱郁秋水,櫻口瑤鼻,直是無一不美。青絲細柔,膚白如脂,堪稱國色天香。
“久聞老先生通達知命,早就有心前來求教,只因爲觀中事忙,耽擱到今天,纔來拜見,請老先生指教……”吐字清脆,音色可人,一口蘇白,着了些時下流行的京韻,說來珠滾玉盤,好聽得緊。
洗心子唔了一聲,含笑說:“太客氣了……請教貴庚……”
“帶來了……”
說時,那女子已自袖內取出了個花箋小碟,遞了過去。
老人接過來,打開看看,唔了一聲,連連點頭,即據其年、月、日、時,排出了四柱八字。
他非但精擅子平,舉凡奇門、鐵板相關神術,亦有深究,當下運動五指,但聽得算盤珠子一陣亂響,已自算妥一切。
“請問夫人要問些什麼?”
“我?”女子搖搖頭,“老先生你別這麼稱呼我,我不過是一個女道士……”
洗心子嘿嘿有聲地笑了:“什麼道觀,供奉得起?”鼻子裡哼了一聲,卻把一雙細長眸子,落向面前排好的四柱,隨即又向對方逼視過去,“請恕老夫直言無諱,論及八字命相,尊客有一品夫人之尊,正氣官星,加二德護身,分明坐紫朝閣,赫赫赫……即使一品夫人猶有不及……天馬騰渡,水拱雷門,噯呀!這是有通天鬧海之能了……噯呀呀……莫非老夫眼睛拙了?”
幾句話說得面前女子面色緋紅,她卻是臉上絲毫不見喜悅。反倒似爲之觸動傷懷,一時淚涌雙瞳,瑩瑩欲墜。
“老先生……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
“非……也,非也……”洗心子一面察看着面前命局,“運在庚申,干支雙透,十年大運,飛紫流紅,這是有帝王后妃之榮,只是……”
“老先生你說吧……”
“夫人生性忒仁厚了……”
“這話怎麼說呢!”那女子用方絲帕,小心地揩了一下眼角的淚,悲楚中,強自做出了一絲微笑,臉上薄施脂粉,眉上黛綠新姿,即使出入三清,卻也放不下現有的榮華富貴,麗質天生,更難自棄,看在通達知命者眼裡,誠然感慨良多。
“老夫直說,夫人海涵!”
“原是要你直說的……你說吧!”
洗心子點頭道了個好字,吟哦着說:“既有二德,又見三貴,不清不純,這就濁了些……”
擡起頭,盯着面前絕色佳人,他直言無諱道:“女子見貴,妙在其一,夫人卻多見了兩個,俱在年上,這是說明了,夫人早年……”
“我早年命是很苦的!”
洗心子原想說出身不正,終是礙難出口,對方頗有自知之明,一句很苦的便包羅所有。
“是是……”洗心子緩緩說,“支見雙實,登明呈豔,說明了夫人有傾國傾城容顏。”隨即吟道,“色因傾國是登明,金水域涵秀麗佳,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
絕世婦人呆了一呆:“這是說……”
洗心子道:“恭喜夫人眼前團圓之慶,尊夫婦歷經百劫,如今總算團圓了。”
女子聽到這裡,不自禁地點了一下頭。
“這話是不錯的……”
她雖幼年出身不正,但能歌善舞,詩詞歌賦背誦多了,自有文采,日後富貴了,延有專人侍教,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相士所說,除卻幾個命相專用名詞,聽來不解,其它大都過耳能詳,其中“寶月修真非一度,朱弦再續必重逢”句實已說明了她既往一嫁再嫁,及今更能與前夫再逢的命運。
這個洗心子真正名不虛傳,幾句話包羅萬有,已把她前半生一切遭遇:包括涵蓋儘儘,不能不令人由衷欽敬。
但是,這卻不是她此來的宗旨。
“老先生……我是來問……”
洗心子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他言猶未盡。
“夫人命中百刑過重,一生求好、求善,欲靜不靜,求真不真,目前問道過早,還不是時候……且待……”
算盤珠子撥了幾撥,點點頭道:“七年之後!七年後再問三清,或禪或道,皆可結個緣字!”
絕色婦人輕輕一嘆:“這麼久呀?”
“七年是要的!”相士擡眼細細審看着她的臉,“如今夫星正旺,這氣勢非比等閒,豈是王者之尊!”
她卻只是微微苦笑不已。
“如今是流星串位!”洗心子說,“看來尊夫駕前不乏三妻六妾,中有妒婦,明順暗逆,怕與夫人不容,天狗犯忌,避之乃吉。”
“這是說,要我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一個獨居的好!”
美婦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即站起來,由絲帕裡取出流金一錠,置於桌上,說了聲:
“謝謝。”轉身欲出。
洗心子瞄着大錠金子說:“太多了。”
美婦人即將金錠取出,終不好再行收回,便放下來,細細地說了句:“不多……我沒有小的,你就收下來吧……”
洗心子笑說:“受之有愧,老夫叩謝夫人了……”
一面說,待將大禮叩拜,卻爲婦人一雙細手托住:“老先生不要客氣……不敢當……”
洗心子便不再多禮。
巧兒打起了簾子,美婦人、洗心子雙雙步出。其時美婦人已穿戴如前,一方面紗繫於臉前,不復再見其絕世姿容矣!
虯髯漢子打起轎簾,美婦人邁起一隻腳來……
洗心子一躬着地:“敢問夫人姓氏是……”
美婦人已將入座,聆聽之下,慢吞吞的說了個陳字,轎子隨即擡起來。
在轎子裡她又說:“那不是我的本姓,我本姓是姓邢……”蓮足輕輕在轎板上踏了兩下,轎子便轉過來,一徑去了。
打量着那乘小轎穿過了眼前柳陰,踏上了渡橋,洗心子才似忽然想明白了。
“陳?邢……哦……”
一時面現稀奇,頻頻地點着頭,慨嘆不已。
巧兒在一邊看着不解,問說:“這個女道士是哪裡來的?”
洗心子只是連連地搖頭嘆息說:“難得,難得,怪道如此姿色……”
巧兒皺着眉毛說:“這就是你老要等的貴人了?一個女道人有……”
“小子你哪裡知道!”洗心子嘆息一聲說,“你道她真的是觀中一個女道人麼?錯了,錯了!”
“那又是……哪個?”
“嘿嘿……”
洗心子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仍自回味着方纔情景。過了好一會子,纔看向發愣的巧兒,點頭道:“我不說,你怎麼也不會知道,這便是外面時有傳說,鼎鼎大名的平西王寵妃,陳圓圓呀!”
“啊?”巧兒一下子張大了嘴,“她……就是陳圓圓!”
“那還有錯?”
洗心子長長地吁了口氣,頻頻點頭:“我只道這人是脂粉堆裡的一個俗物,不過只是徒具姿色而已,卻是沒有想到,倒是一個頗識時務,十分自愛之人,可見凡事不能只憑臆測,總要親眼所見纔是!難得、難得!”
巧兒卻是不解道:“既然是陳圓圓,卻又怎麼會變成了個女道士呢?”
“這你哪裡知道?”
老頭兒一隻手捋着嘴下長長的鬍鬚,眯縫着兩隻眼睛道:“這陳圓圓雖然是個女流……可說是身系邦國安危,年紀輕輕,已是屢經大故,李自成破京師,吳三桂甘願降清,開門揖盜,都與這個女人有關……一個弱女子哪裡擔得如此沉重包袱,加以平西王后宮新寵之狐媚爭寵,不能見容,心裡的這個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不過,是不是還有別情,可就不得而知了……”
巧兒哼了一聲說:“外面人都說她是個狐狸精,是禍水,要不是她,那吳三桂還不會投降清朝,害我們這些漢人都成了亡國奴呢!”
才說到這裡,即聽得門外一人用着清脆口音道:“哪一個口出不遜,胡言亂語,不怕死麼?”
巧兒、洗心子聆聽下俱是吃了一驚。只是說話人口音清脆,像似女子,不由令人更加起疑,只當是陳圓圓去而復返,由不住都嚇了一跳。
巧兒趕上一步,正待揭開湘簾,外面人卻已走了進來。卻是個貌相清秀,身材適中的讀書相公。
來人看年歲頂多不過十七八歲,一身灰色縐綢直裰,頭戴頂方巾,單眉杏眼,模樣兒細緻嬌嫩,雖說一身仕子讀書人的打扮,偏偏不脫童稚,眉梢眼角,時見天真,卻不知是哪家大宅門裡的哥兒,獨個兒溜出玩耍來了。
再看,柳陰下拴着黃白兩匹駿馬,一個書僮模樣的小廝,正拿着蠅拍,在拍着馬身上蒼蠅,稍遠地方,更有一雙短衣漢子踞鞍而坐,更不知與眼前少年是否一路?
巧兒怔了一下,迎着灰衣少年道:“相公是……”
“來算命的!”
說着,已自在面前藤椅上坐下。
“這……”巧兒訥訥道,“我們已經休息了!天晚了!”
說時,巧兒一面回過頭來,向洗心子看了一眼:“是吧?”
不容洗心子開口,少年卻是不依道,“豈有此理?別人算得,我就算不得麼?”
想是剛纔陳圓圓來去之際,人家都瞧見了。
“不晚,不晚……”洗心子一面站起來說,“且瞧過這位相公再歇着也不遲,相公……請裡面坐。”
少年才似回嗔作喜地站起來,隨着洗心老人來到了裡面靜室。
雙方落座後,洗心子微笑說:“原來相公早就來了?”
少年點了一下頭,微有靦腆地道:“還好,那個女道士不過早了一步而已……”
洗心子點點頭,一雙慣於閱人的細長瞳子,早已把對方少年瞧了個仔細,越覺得他秀容出衆,靈氣襲人,這般風采,偏偏生在一個男孩兒家身上,不免過嫩了。
少年被對方兩隻眼看得怪不自在,有些兒發臊,卻是無處可循,心裡不悅,乾脆睜大了眼睛,向對方回望過去。
覺察到對方的無邪天真,洗心子不覺微微笑了。
“這位哥兒年紀輕輕,也來問命?”
“算命還管年輕年老麼?”少年瞅着他哼了一聲,“就起個卦吧!”
“使得。”洗心子拿起卦盒,搖了一下,裡面的幾枚卦錢兒叮噹亂響,“問什麼?”
“問……”少年手託着腮,尋思道:“找人!”
“嗯!”
卦盒子搖了幾下,嘩啦倒向桌面。
洗心子俯身看卦,少年也跟着看。
“找我哥哥!”他說,“看看哪個方向?什麼時候能見着他?”
洗心子細心地察看了一遍,才慢慢擡起頭來。
“怎麼樣?”
“這是個險卦……”洗心老人緩緩說道,“令兄大約往南面去了!”
“南面?”少年立時神情一振,“什麼地方?”
“那可就說不清了!”
少年失望地靠向椅子,有些生氣的樣子說:“這就是你算的卦麼?算了等於白算!”
洗心子卻不答理他,儘自向眼前卦相瞅着,不時伸出一根手指,移動着面前的卦錢兒,隨即緩緩擡起頭來。
“是往南面去了……”
“南面是什麼地方?有沒有兇險?”
“那裡多山……”洗心子訥訥地說,“卦相上一片氤氳,似有云霧封鎖,是以認它不清……”
一面說,嘴裡唸唸有詞,卻把右手拇指彎起,連連掐動,停於無名指上,“這就是了,展龍走海,雖動無兇,令兄大安,目前無兇險……”
少年點點頭,才似放下心來:“這就好了,只是怎麼才能找得着他呢?”
“不容易……”洗心子說,“令兄看似大貴之人,過身之處風起雲涌,小哥兒,你報上個八字來聽聽!”
少年正要說出,想想卻又搖頭道:“我的八字可不能隨便告訴你,又不是我算命,是給我哥哥算。”
“那麼令兄的八字可在身上?”
少年想想,點點頭,由身上取出個錦囊,打開來,盡是些女孩兒傢俬,珠光閃閃,耀眼生輝,他背過身子來,由裡面拿出了一個龍形玉佩,轉遞與洗心子道:“上面有他的出生時辰,你自己看吧!”
洗心子應了一聲,雙手接過來,細細端詳,方將雕刻其上的八個字看在眼裡,卻在這時,門簾掀起,探進來前見小廝模樣之人的半邊身子。
“小相公,咱們得快走,曹師傅他說……”想是礙着生人在座,下面話不好出口。
少年早已會意,一把由洗心子手裡拿過玉環,站起來就往外走。
洗心子心裡一驚,正不知發生何故,少年已將步出,又停住腳,在身上摸出了半錠銀子,置向桌上,看了洗心子一眼,點點頭說:“我走了,以後如有機會,再來請教!”
說完,轉身而出。
洗心子欠身道:“怠慢,怠慢……”
彎腰送客的當兒,才自發覺敢情外面堂屋,竟又多了一位身着黃衣的客人。
這人看來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高高的個頭兒,頗是氣宇不凡。
此時此刻,這人揹着雙手,正向側面窗外打量着。
蟬聲噪耳,一片暮色籠罩着眼前大地,馬鳴聲中,先時少年一馬而前,身後三騎快馬簇擁着,一徑向左側邊驛道上奔馳而去,揚起漫天黃塵,像是曠野裡燃燒牧草那般飄起的嫋嫋黃煙……
洗心子目注着少年騎馬而去,纔回過念來,轉向窗前黃衣人道:“天晚了,老夫要歇着了,客人請明天再來吧!”
那人轉過臉來,對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道:“我不是來算命的!”
洗心子怔了一怔:“噢噢……那麼是……”
“我是等人的!”
“等……”洗心子才似明白過來,含笑道,“原來是這樣,老夫方纔已說過,今日晚了……不會見客人……”說話時,巧兒已自外面進來,手裡拿着長長的門板,待將向門上安裝,忽然發覺到黃衣人在座,大是吃了一驚。
“咦!”
洗心子生怕他口出不遜,忙自分說道:“這位客人來這裡是等朋友來的。”
“對了!”黃衣人說一句,轉向一旁緩緩坐下。
洗心子點頭道:“今天老夫累了,貴友如果來了,就請轉告他一聲,明天清早吧!”
黃衣人微微一笑,並不言語。
這裡來客複雜,日客齋做的是開口生意,廣結八方之緣,對於上門的客人自是不便得罪,對方既有朋友約見於此,也不能趕他走開。只得吩咐巧兒爲來客打上一杯清茶,自個兒轉向裡間,想着方纔少年的來去匆匆,不免蹊蹺,忽然記起方纔少年出示的皤龍玉佩,爲其兄算命的生辰八字,倒還清晰在腦,不由得閉起眸子,運神細細推敲起來。
卻不知,這八字大非凡俗,竟是貴不可言。不由啊呀叫了一聲。
巧兒方爲來客黃衣人倒了一碗清茶,聆聽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急忙跑了進來。
洗心子望着他悵悵地道:“方纔來的那個小哥兒……他走遠了麼?”
巧兒點頭道:“早就沒影兒了,老先生……您怎麼了?”
洗心子望着他搖搖頭,卻是不言。
原來那個雕刻在玉佩上的八字,經他細心推算之下,非僅應是九五之尊的一個貴造,主要的乃在於眼前的一步大難,待將有所指引,略示玄機,對方竟是迫不及待地走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來?再想方纔少年臨走匆匆的樣子,就像是有人追來或是逢着什麼緊急事故模樣,誠然令人不解。
方念及此,卻聽得室外腳步聲急。
緊跟着房門砰然作響地被推開來。兩名漢子霍地閃身眼前。
一式的黃巾扎頭,月白褲褂,兩個人形容剽悍,端的不是好相與。
二人望之中年,一高一矮,俱是目露兇光,高的一個背插長刀面目猙獰,矮的一個,手裡提着個灰布長形包裹,裡面亦像是藏着傢伙,短眉塌額。
好生生的闖進來如此一雙凶神惡煞,洗心子師徒乍睹之下,俱不禁嚇了一跳。
“咦,你們是哪裡來的?”一面說,巧兒待將趨前阻攔,卻爲矮的當胸一掌推了出去。隨着他嘴裡一聲喝叱道:“去!”
巧兒的樂子可就大了,活似個大元寶樣地一個軲轆向外滾出,一下子撞着了高出的門檻,砰!直撞得頭昏眼花,差一點昏了過去。
高個子踏上一步,向洗心子大聲叱道:“剛纔來算命的那個小子到哪裡去了?”
洗心子訥訥道:“走了……”
“走了?”矮個子冷笑道,“不可能,剛纔我明明見他進來,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豈能就走了?不用說,一定是你這個老東西弄的鬼,給藏起來了。”
洗心子又驚又氣,面對着這樣兩人,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高個子怒叱道:“搜!”倏地右手揚起,自背後掣出長刀刷地掄起,刀光乍現,颼然作響地已把洗心子桌下布幔斬落下來,桌下空空,並無人藏身其內。
其時矮個頭的那個,已在室內大肆搜索起來。
兩個人砰砰咚咚一陣亂翻,刀砍腳踏,弄得烏煙瘴氣,卻是沒有發現什麼,隨即改向外間繼續搜查。
巧兒見狀不能自已,由地上爬起,大聲叫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卻被洗心子叫住,嘆息道:“算了,讓他們搜吧,這是從何說起……”
話聲才歇,門簾乍然揚起,矮個子殺氣騰騰地又閃身進來。手上已多了一雙雪花折刀。虎然作勢地已撲向洗心子當前。
洗心子嚇得連連退後:“你……”
卻爲矮個子掄起的雙刀,架向肩頭,“說,你把他們藏到哪裡去了?不說,我宰了你!”
話聲方歇,卻聽得一人凌聲道:“這又何必?”
聲音彷彿來自天上,緊接着呼地一聲,那個人卻已自樑上飄身下來。
洗心子與巧兒這才認出來人,竟是方纔來此等人的那個黃衣客人,俱不禁心裡一驚。
方纔慌亂之中,沒有留意到他,原來他並沒有坐在前面,忽然間由房樑上飄身而下,簡直透着玄虛,每個人都爲之嚇了一跳。
矮個子一驚之下,猝然收回了雙刀,直着一雙眼睛,向他打量着:“你……是哪裡來的?”
“你們來得,我就來不得麼?”
說時,黃衣人緩緩舉步而進,模樣兒一派輕鬆。看上去他年紀甚輕,卻無有年輕人所顯現的浮躁,目光炯炯有神,頗似菁華內斂。
事出倉猝,各人都愣住了。
黃衣人的眼睛,冷冷向矮個子注視過去:“你們所要找的人既然走了,又何必跟人家一個老人過不去?”說時微微一笑,向着洗心子望過去:“閣下終日爲人算命,卻忘了給自己好好算算,看來這個誤人誤己的行業還是早點收了的好!”
幾句話把個自視超人的洗心子臊得臉色通紅,做聲不得。外面的高個子,聽見聲音,驀地搶身而進,見狀愣了一愣:“這是怎麼回事……”
矮個子刀指黃衣人,怒聲道:“這小子成心攪局,先做了他再說!”
話聲一落,霍地撲身向前,雙刀並舉,刷!摟頭蓋頂地直向黃衣人身上招呼下來。
卻不知怎麼回事,那雙雪花刀,眼看着已將落向對方頭上,卻又雙雙落到了對方手上。
別看他這雙刀,勁猛力足,拿捏在黃衣人手上,卻是並不吃力。
矮個子像是用盡了吃奶力量,卻不能奪出手上雙刀,一時間臉上青筋暴跳,連汗也急了出來。這番情景看在一旁高個頭眼裡,自是心裡有數,即知遇見了厲害對頭,卻也不能眼看着同伴受人擺制,怒叱一聲,已撲身過來。
黃衣人冷笑道:“去!”雙手抖處,矮個頭連人帶刀已飛了出去。嘩啦!砸碎了一扇窗戶,已自落身窗外。矮個子總算有些能耐,就地一個打滾,又自躍了起來,卻也弄得灰頭土臉,大是狼狽。
黃衣人這番出手,顯然是早已盤算好了。矮個子方被拋出,卻正好迎着了來犯的高個頭兒。高個子的一把長刀,看來較同伴的那雙雪花刀更具功力,刀光乍現,秋水橫波般,直向對方腰上揮斬過去。黃衣人凹腹吸胸,霍地向後一收。高個子偏長的刀鋒,擦了點邊兒,刷地揮了過去,竟是砍了個空。他卻是不甘心,怒叱聲中,左手二指倏地分開,直認着黃衣人瞳子上力插過來。
房間裡,由於三個人的猝然出手,頓時形成了凌人氣勢,大風迴盪,紙屑飛揚,直把一旁目睹的算命老人嚇了個魂飛魄散。
所幸這驚悸場面,並沒有延繼很久。
黃衣人果然非比尋常,轉動之間,已自閃開了高個頭的一雙鐵指。
高個子出手疾猛,一下子落了空,腳下由不住打了個踉蹌,卻爲黃衣人造成了出手良機。隨着黃衣人奇快的出手,有如剪波飛燕,只一下已拿住了對方喉頭。這一式奇怪的出手,端在出手的靈巧、時間、部位,俱是算計得恰到好處,一經得手,對方簡直無能閃避,只有授首等死之一途。
黃衣人僅僅只用了兩根手指,拿住對方的喉結,高個子那麼巨大,半截鐵塔也似的身子,竟是動彈不得。看起來,樂子可是大了,一時間,只見他那顆腦袋,脹成了笆斗般大小,臉青筋畢露,紅中透紫,成了豬肝顏色。在一陣嘶啞近乎於窒息聲中,整個身子連連顫動不已,真像是隨時就要完蛋的樣子。
漸漸地他垂下了手上長刀,全身萎縮着,幾乎要倒了下來。
矮個子恰於這時飛身而進,原已是敗身之將,見狀更不禁嚇得傻了。
“說!是誰叫你們來的?”
一隻手捏着高個子咽喉,黃衣人的眼睛卻是向矮個子逼視過去。這般光景,自是危險萬分,黃衣人只要二指略微着力,高個子這條命可是萬萬難以保全。
矮個子不得不顧全同伴這條性命,一時間只嚇得臉色雪白,連連搖手道:“朋友手下留情……有話好說,我說……我說就是……”
黃衣人側目以觀,那隻手並沒有鬆開。一條口涎直由高個子嘴角淌下來,大眼珠子魚樣地已翻了白,眼看着這就要完蛋。
“我說,我說……快放手,快放手!”矮個子可真嚇壞了,“是義王爺……義王爺打發我們來的……”
黃衣人哼了一聲,這才鬆開了捏着對方喉頭上的一雙手指,大個子眼看着已經不行了,忽然有了生機,長長地喘息一聲,麪人兒般地癱了下來。
矮個子慌不送上前一步,用力地攙住了他,哪裡還敢在眼前絲毫逗留,匆匆搶門而出,緊跟着馬蹄聲響,已落荒而遁。
洗心子含着笑臉,向着黃衣人深深打了一躬說:“若非足下拔刀相助,老夫險遭不測……請受我一拜。”
黃衣人其時已扳鞍上馬,聆聽之下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你這條命,是老天打發我來救你的,方纔那兩個人,既是孫可望手下敗類,保不住還會再來生事,爲閣下安全計,還是暫時躲避一下的好!”
洗心子呵呵笑道:“恩人說得好,老夫正有此意……不知恩人大名怎麼稱呼?還請賜示……”
黃衣人朗聲一笑,卻是不曾做答,徑自帶過馬頭,一徑飛馳而去。
打量着他已經遠了的背影,洗心子慨嘆一聲,卻是沒有說話。
巧兒在一旁道:“這個人好大本事,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來無影,去無蹤。”
“這就是所謂的神龍見首不見尾了……難得,難得……”
一連說了兩聲難得,洗心子默默垂下了頭,便不再吭聲。
今夕他感觸太多,一連見了兩個平素萬難高攀的貴人,接下來的變生肘腋,差一點把老命也賠了進去,黃衣人臨去之前說得不錯,義王孫可望手下的那幫子人,保不住日後還會再來,那時候何能寄望黃衣人的再次出現?誠如黃衣人所說,自己一天到晚爲人家算命,說兇道吉,臨到頭來,自己卻差一點喪命人手,事先竟然沒有一些兒徵兆防範,豈非是一大諷刺,便自爲此,也該閉門反省,不再誤人害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