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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使聶赫留朵夫逗留在彼得堡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分裂派信徒的那件案子。他打算把狀子經由他團裡的老同事、現爲宮廷侍從副官的包加狄廖夫之手呈遞皇上。他一早來到包加狄廖夫家,正遇上他在用早餐,用過早餐後就要出門。包加狄廖夫中等身材,長得粗壯結實,力大無窮,連馬蹄鐵也能扭彎,但他生性和善,爲人誠摯,說話爽氣,甚至還是個自由派人士。不過,儘管有這些似乎與他職務不太相符的品質,卻是個接近皇室的人。他熱愛皇上,熱愛皇親國戚,並善於用一種奇妙的方法生活在這個最高層的圈子裡,只看其中好的一面而不參與壞的方面即不清白之事。他從不議論是非或有任何不當之舉。他要麼不開口,要麼大膽地用他像是叫喊般的大嗓門說他要說的話,同時發出與說話聲同樣響亮的笑聲。這倒不是耍什麼政治手腕,而是因爲他天性如此。
“哦,你來了,喜事!願不願吃些早點?啊,請坐。牛排美極了。我特別注重早晚兩頓,來些實惠的,哈,哈哈!來,喝杯葡萄酒,”他指着酒瓶大聲說,“我一直在想着你。狀子,我一定遞上去,遞到皇上手裡肯定無疑。不過我忽然想起,你不妨先去找找託波羅夫。”
聶赫留朵夫想起託波羅夫不由皺了皺眉。
“一切都取決於他,這事早晚也得徵詢他的意見。沒準他就能直接滿足你的請求。”
“既然你這樣說,那我就去一趟。”
“這就好。哦,彼得堡給你印象如何,”包加狄廖夫大聲問,“你能說說嗎?”
“我覺得我像是被施了催眠術。”聶赫留朵夫回答。
“被施了催眠術?”包加狄廖夫學着他的話說,然後哈哈大笑。“不想喝點兒?請隨意,”他用餐巾擦了擦鬍子,“這樣說來,你先去找他是嗎?如果他不辦,就把狀子給我,由我明兒呈遞皇上。”他說着站起身來在胸口畫了個大十字。看來,他畫十字也像擦鬍子那樣,是下意識的動作。接着他佩上軍刀,“現在咱倆再見吧,我得走了。”
“咱倆一塊兒走。”聶赫留朵夫邊說邊高興地握了握包加狄廖夫剛勁有力的大手,懷着一種健康的、朝氣蓬勃的、來自天然的愉快感覺與他在大門臺階上分手了。
聶赫留朵夫雖不存奢望,但還是聽從了包加狄廖夫的指點,乘車去拜訪託波羅夫,能左右分裂派教徒案子的那人。
託波羅夫的職務,就其使命而言,本身就包含着矛盾,只有麻木不仁和喪失道德感的人才看不出來。而託波羅夫恰恰具有這兩種秉性。矛盾在於,職務要求他運用一切外在手段,甚至不惜動用暴力來支持和維護教會,然而教會按說是上帝創立的,它堅如磐石,任何妖法或人力都動搖不了,現在這個上帝創建的、不可動搖的機構卻不得不由託波羅夫以及他手下的大小官員所主持的人世機構來支持和保衛。託波羅夫興許沒有看出其中的矛盾或是不願看到其中的矛盾,所以他時時刻刻擔心哪個天主教教士、耶穌教牧師或者分裂派信徒來破壞任何妖魔法術都無法破壞的教會。託波羅夫就如一切缺乏起碼宗教感情和平等博愛思想的人那樣,認爲人民大衆是一種與他截然不同的生物,充分相信人民大衆迫切需要一種他自己缺了它也能過得很好的東西。他自己對什麼都沒有信仰,覺得不信什麼過得挺愉快、挺方便。但他害怕人民大衆也會有這
樣的精神狀態,因此,他認爲他的神聖職責就是不使人民大衆“出格”。
一本烹調書上說,蝦子就是喜歡活煮。他完全相信這話,並拿它來舉一反三,說人民大衆就是喜歡迷信,喜歡擁有一種信仰。
他對待由他保護的宗教就像養雞人對待雞食,那些臭烘烘的雞食當然令人不太愉快,但既然雞喜歡吃它,不妨就用它來餵養。
當然,所有那些伊維利亞的、喀山的、斯摩棱斯克的聖母像都不過是些粗糙的用作膜拜的偶像,不過人民大衆既然喜歡,既然信這,就應該支持這種迷信。託波羅夫作如是想,他壓根兒沒考慮人民大衆之所以喜歡迷信,只因爲過去和現在存在着像他託波羅夫那樣的人,這種人自己有了知識,卻不幫助大衆擺脫愚昧,反而把大衆禁錮在愚昧無知之中。
聶赫留朵夫走進接待室時,託波羅夫正在辦公室裡跟一位女修道院院長談話。這女院長是個很活躍的貴族婦女,在西部被迫改信東正教的合併派教徒中間傳播和維護東正教。
擔負特殊使命在接待室值班的一個官員問聶赫留朵夫有什麼事要辦,當他得知聶赫留朵夫是來爲分裂派教友轉送御狀的,就問能否先讓他看一看御狀。聶赫留朵夫把狀子給了他,文官便帶着這份狀子進了辦公室。不久,頭戴修道帽、蒙着飄動的面紗、拖着黑色長裙的女院長從辦公室裡出來,一雙纖手拿着茶晶念珠,經由接待室走了,但還是沒有請聶赫留朵夫入內。原來託波羅夫正在裡面看狀子。他一邊看一邊搖頭,狀子上字字鏗鏘,句句在理,不由使他愕然。
“萬一這狀子落到皇上手裡,必定能惹出一場是非,引起不愉快。”他想道,於是放下狀子,按了按鈴,吩咐把聶赫留朵夫請進去。
他記得這件教派信徒的案子,因爲曾收到過他們的訴狀。案情是這樣的:那些脫離東正教的教徒先是受到申斥,後來又被扭送法庭受審,可是法庭判下來將他們無罪釋放,於是主教夥同省長,以他們的婚姻未經東正教教堂神父主持爲不合法爲理由,把那些人中夫妻及其子女分別流放去不同的地方,而做丈夫、妻子的便上訴,請求不要拆散他們的家庭。託波羅夫記得這案子第一次落到他手裡時他曾猶豫過一陣子,是否中止流放爲好,但旋又想到,按原來的措施辦,把這些農民家庭成員流放到不同地點並沒有什麼不好,而如果把他們留在原來的地方,卻能對其他居民產生不良影響,唆使其他居民脫離東正教。因此他決定按原來的方針辦。
可是,現在這個案子有了像聶赫留朵夫這樣的辯護人,而這人在彼得堡有廣泛的人事關係,那麼就有可能遞到皇帝跟前,成爲一宗暴行案件,或者在國外報紙上披露出來。想到此,他立刻做了出人意外的決定。
“您好。”他帶着忙於公務的樣子站起來迎接聶赫留朵夫,立刻話入正題。
“我知道這案子,一瞧上面寫的那些姓名,我便想起這件不幸的事,”他拿起狀子指給聶赫留朵夫看,“這次您提醒了我,爲此我很是感激。這是由於省裡的長官過分熱心造成的……”聶赫留朵夫不作聲,瞧着他那白臉上的做作表情,心裡不懷好感,“我要下令撤銷這一措施,把人送回原來的居住地方。”
“這麼說來,不用把狀子往上遞了?”聶赫留朵夫問。
“完全不必,這事我答應您了。”他把“我”字說
得分外有力,分明他有充分的自信,他的誠實,他的話是最好的保證,“哦,最好我現在就寫個手諭,有勞您坐一會兒。”
他坐到書桌後提筆就寫。聶赫留朵夫沒坐下,他俯視着託波羅夫窄小的禿腦門、暴起青筋的手和奮筆疾書的樣子,心中暗暗奇怪,這個對很多事漠不關心的人居然這樣熱心。爲什麼呢?
“就請您帶去吧,”託波羅夫一面把信封封上口一面說,“您拿這手諭去通知當事人好了。”他又追加了一句,撇撇嘴,做出微笑的樣子。
“這些人究竟爲什麼要遭這份罪呀?”聶赫留朵夫收下信,問。
託波羅夫擡起頭一笑,彷彿聶赫留朵夫的問話正中他下懷。
“這就難於向您細說了,所能奉告的是,我們把我們所捍衛的人民利益置於一切之上,所以我們認爲對信仰問題過分熱忱總不及眼下流行的對宗教問題過分冷漠那樣有害,那樣可怕。”
“可是,怎麼可以用宗教的含義來破壞善的起碼準則,來拆散家庭呢?……”
託波羅夫依然臉帶寬容的微笑,顯然他認爲聶赫留朵夫很可愛,無論聶赫留朵夫說什麼,都是可愛的,但卻是片面的,只有他才能站在國家的高度看問題。
“從單個人的觀點來看,也許是這樣,”他說,“但從國家觀點而言,就有所不同了。不過,對不起,我要說再見了。”託波羅夫低頭一躬,伸出握別的手來。
聶赫留朵夫跟他握過手後匆匆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後悔跟這人握手。
“把人民的利益置於一切之上,”他學着託波羅夫的話,“哼,哪是人民的利益?是你的利益,是你的利益罷了!”他走出託波羅夫府邸時暗暗想。
聶赫留朵夫細細琢磨一番,看這些伸張正義、支持宗教信仰和肩負教育人民重任的機構,到底是把氣力施展在哪些人的身上的。於是他想起了販賣私酒被關押的農婦,被判盜竊罪的年輕小夥,被誣告縱火的所謂縱火犯,侵吞公款卻受到偏袒的銀行家。他還想起不幸的麗達,她之所以被關押,只因爲想從她口裡取得所需情報。此外他還想起違反東正教規矩而受難的教徒,要求制訂憲法而被捕的古爾凱維奇。他琢磨一番之後忽然明白到,這些被抓、被押、被流放的人,完全不是因爲他們破壞了正義或者做了違法的事,而是因爲他們妨礙了官僚和富人霸佔從人民大衆那裡搜刮來的財富。
無論是賣私酒的農婦,在市裡閒蕩的年輕小夥,代藏傳單的麗達,不聽官辦教會話的教派信徒,要求制訂憲法的古爾凱維奇,都在礙他們的手腳。由此聶赫留朵夫也就明白,所有那些官僚,從他的姨夫、參政官和託波羅夫到坐在各部辦公室裡的袞袞諸公,絲毫也不爲許多無辜受罰的人感到不安,他們的氣力都用在消滅危險分子上。
因此,他們非但不遵守爲不冤屈一個無辜者寧可寬恕十個有罪者的原則,而且,爲了清除一個危險分子,寧可除掉十個沒有危險的人。這好比爲了剜去一塊腐肉,不惜切去一大片好肉。
用這來解釋國家機關所爲,似乎再也明白不過的了,但這麼個簡單明白的道理,卻又使得聶赫留朵夫猶豫不決。這樣複雜的現象就用這樣簡單而可怕的理由來解釋——不可能!所有正義、善行、法律、信仰、上帝之類都是一紙空文,在於掩蓋最最無恥的貪慾和殘忍——不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