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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赫留朵夫翌日一早醒來,想起昨天的種種事情,不由得心裡害怕。
不過,儘管害怕,他比之以前任何時候都來得堅定,決心把已經開了頭的事繼續做下去。
他懷着一顆責無旁貸的心出了門,乘車去找瑪斯連尼科夫,請求准許他走訪監獄,除探望瑪絲洛娃外,還探望瑪絲洛娃囑他關照的敏紹夫母子。再者,他還想要求見一見薇拉,她可能對瑪絲洛娃有所裨益。
聶赫留朵夫很久以前,在軍中服役時便認識瑪斯連尼科夫。那時瑪斯連尼科夫在團裡任司庫,是個爲人忠厚、工作勤奮的軍官,除團隊與皇室外,他對世上任何事物都不知道也不屑去知道。如今相見,他已是位行政長官,把團隊換作省和省政府了,而且還娶了一個又有錢又精明的女人。正是他那位精明能幹的太太逼他棄武從文的。
她訕笑他,愛撫他,就像對待一頭乖乖聽話的小動物。去年冬天聶赫留朵夫到他家去過一次,但這對夫妻實在使他感到索然無味,從此再沒有去拜訪過。
瑪斯連尼科夫見來了聶赫留朵夫,不由春風滿面。他還是那樣,臉胖胖的,紅紅的,還是那麼個發福的身子,還像在軍中任職時那樣穿着考究。那時是最最時新的、緊裹胸脯和雙肩的戎裝,現時是最最時新的、緊裹着發福的軀體和高高的胸脯的文官制服。今天他就穿了這樣的文官制服。他們年齡雖不一樣(瑪斯連尼科夫快四十了),但仍以你我相稱。
“啊,你來啦,真得好好感激一番,咱們就去我太太那兒吧,剛好在會議之前我有十分鐘的空閒。省長外出,現由我管轄全省。”他說,掩飾不住滿意的表情。
“我是找你有事的。”
“什麼事?”瑪斯連尼科夫警惕地問,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了。
“監獄裡有一個我很關心的人(瑪斯連尼科夫聽到監獄兩字臉色益發嚴肅),我想見見她,但希望不是在犯人探視室,而是在辦公室裡會面,不限於在規定日期,而且平時也能去。我聽說這事要由你批准。”
“當然,親愛的,我樂意爲你效勞,”瑪斯連尼科夫說,還拍拍對方的雙膝,像是用此表示他並不官氣十足
,“這事可以辦到。不過,你也看到,我不過是一時爲王。”
“那麼說來,你能開給我探望她的許可證?”
“那是個女的嗎?”
“是的。”
“她犯的是哪一科呀?”
“判她毒死人命罪,不過她是冤枉的。”
“哈,你瞧,這就是所謂公正審判。他們能幹出好事來嗎?!”不知爲什麼他改口用法語說,“我知道,你未必同意我的觀點,但有什麼法子呢?這已成了我堅定不移的信念。”他又說。其實,這不過是一年來他從頑固的保守派報紙上的種種文章中揀來的見解。“我知道,你是自由派。”
“我不知道我屬自由派或別的什麼派。”聶赫留朵夫回答。他暗自驚訝,人們都喜歡把他歸入派系,而之所以稱他作自由派,僅僅因爲他說過,審判時應先聽聽受審者的申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應該折磨和毆打犯人,尤其是那些還沒有定罪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我只知道,當前的審判制度雖有種種不足,畢竟比之以前爲好。”
“你請誰當的辯護律師?”
“我找了法納林。”
“哎喲,法納林!”瑪斯連尼科夫聽說是他,立刻皺起眉尖。去年在法庭上他做證的時候,就是這個法納林,佯作恭敬,卻詰問了他半小時之久,不止一次逗得鬨堂大笑。“我勸你別跟這人打交道,法納林是個作風惡劣的人。”
“我還有件事拜託,”聶赫留朵夫自顧自說道,“很久以前我認識一位姑娘,她是鄉村教師,一個可憐人物,現在也關在牢裡,想見見我,你也能給我開一張探望她的許可證嗎?”
瑪斯連尼科夫偏起頭想了想。
“她是不是政治犯?”
“聽說是的。”
“你知道,政治犯只准會見親屬。這樣吧:我給你開一張總的許可證,我相信你不至於濫用它……那人姓什麼?波戈杜霍芙斯卡婭?生得俊嗎?”
“醜得很。”
瑪斯連尼科夫不以爲然般搖了搖頭,走到書桌跟前,在一張印有官銜擡頭的信紙上飛快地寫道:“茲准許持信人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聶赫留朵夫公
爵在監獄辦公室會見獄犯小市民瑪絲洛娃及醫士波戈杜霍芙斯卡婭。”下面是他龍飛鳳舞的簽名。
“你就將看到監獄裡的秩序是個什麼樣子了。要維持得井井有條大不容易,因爲那兒人滿爲患,等候押送流放的實在多。可我嚴加管束,我喜歡有章有法。你會見到,他們在那兒生活得不賴,都感到滿意。凡事都要善於對付嘛。例如,前天那兒發生了場糾紛,犯人不服管教。如果換上別人,會把糾紛當作造反,叫許多人遭殃,而我處理得很圓滿。一方面,必須關懷他們,另一方面,卻縱容不得,”他說着,從他那雪白的帶有金鈕釦的袖子裡,伸出一隻戴綠松石戒指的手,捏成一個白白胖胖的拳頭,“必須恩威並施,剛柔兼用。”
“我這就無從知道了,”聶赫留朵夫回答,“我去過那兒兩次,看了心裡覺得挺沉重的。”
“據我看,你應該跟巴塞克公爵夫人多多交往,”瑪斯連尼科夫說得性起,“她把全部身心都奉獻給了這項事業,做了許許多多的好事。多虧她,也許,可以毫不客氣地說,也多虧了我,一切纔有了變化,以前種種可怕的情況再不存在了。現在他們在那裡過得極好,你將看到這種新的變化。說到法納林,本人對他並不瞭解,就我的社會地位說,毋須跟那種人打交道。不過,他確是個邪氣的、作風不正的人,他在法庭上居然說出那樣的話,那樣的話……”
“好啦,謝謝你。”聶赫留朵夫說了一聲,就拿過那張紙,不聽他說完便向他舊日的朋友告辭。
“你不到我太太那裡去嗎?”
“不,很抱歉,目前我沒有時間。”
“哦,爲此她不會原諒我的。”瑪斯連尼科夫邊說邊把他的客人送至樓梯的第一個轉彎口。如果是像聶赫留朵夫這樣的二等重要的客人,一般他都送到樓梯第一轉彎處。“不,你還是去一趟吧,哪怕只一分鐘也行。”
但聶赫留朵夫還是謝絕了,說他現在確實抽不出工夫。酬答之間,僕人已把聶赫留朵夫的衣帽手杖拿來,並且由警察把守的門也已打開。
“那麼請星期四來吧,那天是她的會客日,我這就跟她說去。”瑪斯連尼科夫從樓梯上衝他後背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