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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過物證之後,庭長宣佈法庭審查到此結束,併爲了早早了結本案,休息也不休息,就請公訴人發言,他以爲副檢察官也是人,也想抽菸,也要吃飯,必能憐恤衆人。但副檢察官既不憐恤自己,也不憐恤別人。他生就愚蠢,不幸的是,中學畢業時得了金質獎章,在大學又因寫了關於羅馬法中地役權的論文得過獎勵,再加上獵豔方面連連得手,因此他洋洋自得,也就是說變得蠢上加蠢。經庭長邀請,他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挺起裹在繡金制服裡的優美身軀,雙手支桌,略略低頭掃視大廳一遍,但就是不看被告,開始發表演說詞了。
“諸位陪審先生,你們陪審的這件案子,”他讀他那份在書記官宣讀檢驗報告時準備出來的講稿,“是一宗很有代表性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謀殺案。”
依他看來,一個副檢察官發言應當具有社會意義,如同已經成名的律師發表過的演說詞一樣。不錯,旁聽席上只坐了三個女人:一個裁縫,一個廚娘,一個西蒙的姐姐,另外還有一個馬車伕,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那些名人也是這樣開始的。副檢察官所奉原則是,應站在他所處地位上高瞻遠矚,也就是說應深究犯罪心理,揭示社會潰瘍。
“諸位陪審先生,在你們面前放着一宗很有代表性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世紀末的謀殺案,可以說,它具有可悲的腐朽現象的種種特徵,可以說,我們社會中的一些人已深受此種腐朽的影響……”
副檢察官說得非常賣勁,一方面,他竭盡所能,把所能想到的醒世箴言一股腦兒放進去,另一方面,希望在一小時零一刻鐘的時間裡說得像江河水那樣滔滔不絕,一分鐘也不停留。只有一次他嚥了口唾沫,停頓了一小會兒,不過在這之後他重振旗鼓,用加倍的雄辯來彌補失去的時間。他忽而用溫柔的、逢迎的口氣,倒換着雙腳,眼睛瞧着陪審員們,忽而用起平靜而莊重的調門,不時看一眼自己的筆記本,忽而語句高亢激昂,視線在旁聽人和陪審員身上輪流轉,只是不去看那三個被告,而後者一直在瞪大眼睛看他。他的演說裡引用了當時在他那個圈子裡極其流行的種種摩登之詞,此種新詞新說不僅在當時,就連現在也被認爲是科學文明的結晶。這當中有遺傳論,天生犯罪性格論,有意大利的龍勃羅梭,有法國的塔爾德,有進化論,生存競爭論,催眠術,暗示法,有馬丹·夏科,有頹廢說。
按副檢察官的判斷,商人斯密里科夫是強壯的俄羅斯人原生型,秉性寬厚,由於他的輕信和老實,落入了無恥男女之手,成了犧牲品。
西蒙·卡爾津金則是農奴制的
隔代遺傳產物,無知無識,沒有一定準則,甚至不信宗教,葉菲米婭是他的姘婦,也是遺傳的受害者,在她身上顯示着種種精神蛻化質變的跡象。然而罪行的主要引發線卻是瑪絲洛娃。她生性下賤,集一切墮落頹廢之大成。
“這個女人,”副檢察官說時並不看她,“是受過教育了的,方纔我們聽到鴇母在庭上的證詞。她不但能讀會寫,而且還懂得法語。這個懷有犯罪胚芽的孤女,受到有知識的貴族家庭的薰陶,本可以靠誠實的勞動來生活,但她拋棄恩主,沉湎於淫慾,爲此進了青樓。在那裡,她比別人走紅,因爲她受過教育,主要的是,諸位陪審先生,如同你們從鴇母嘴裡聽到的那樣,能用一種秘訣吸引嫖客。此種神秘的秘訣已有最新學科,特別是由馬丹·夏科探討出來,定名爲‘暗示’了的。她就是用這辦法勾引了薩特闊式的俄羅斯壯士,好心而輕信的客人,利用他對她的信任,先是謀財,後又害命。”
“哼,他說離譜啦。”庭長側過身去,對那位嚴厲的法官笑着說道。
“廢話連篇。”嚴厲的法官回答。
“諸位陪審先生,”副檢察官優雅地擺動着細腰繼續說道,“你們掌握着這些人的命運,而且,社會的命運也部分地取決於諸位,因爲你們能運用審判來影響社會。諸位務必理解到此種罪行的嚴重性,考慮到瑪絲洛娃之類在病理學上對社會所起的危害作用,制止流毒傳播,使純潔健康的人免受感染。”
副檢察官爲自己的演說所陶醉,未來的判決、社會的安危,真彷彿都在此一舉似的。他終於說罷,坐了下來。
如果除去華而不實之詞,無非是說瑪絲洛娃騙得商人的信任後,用催眠術把他迷住,拿了鑰匙到旅館房間竊取現款。竊取到的錢本想一人獨吞,不料被西蒙和葉菲米婭撞見,不得不跟他們分贓。在這之後,爲了掩蓋罪跡,她又偕商人回到旅館裡,在那裡把他毒死。
繼副檢察官之後,一位身着燕尾服、露着寬寬的半圓形白色硬胸襯的中年人從律師席上站起來爲卡爾津金和包奇科娃熱烈辯護。他是他們用三百盧布僱來的,所以竭力爲他們開脫,把一切罪過都加到瑪絲洛娃頭上。
他不承認瑪絲洛娃所說的取錢時有包奇科娃和卡爾津金在場的事實,硬說歸案兇殺犯的供詞不足爲憑。至於那二千五百盧布,律師說是勤勞樸實的茶房自己掙得來的,他們得自旅客的小費,有時一天就多達三到五個盧布。商人的錢財肯定是瑪絲洛娃一人所盜,只是後來她把這筆錢轉交給了什麼人或者是丟失了,因爲她當時不是處於神智清醒狀態。下毒一事也是瑪絲洛娃一人所爲
。
由於這個緣故,他要求陪審團裁定在謀財這件事上卡爾津金和包奇科娃無罪,即使裁定他倆謀財有罪,但也不能判定他們參與害命和預謀。
辯護律師在結語中還螫了副檢察官一下,說副檢察官先生關於遺傳科學的一番宏論,雖然闡明瞭遺傳科學的諸多問題,但在此處用之不當,因爲包奇科娃的父母是誰還沒弄清楚呢。
副檢察官氣得像要咬人似的忙在紙上記下了什麼,還以輕蔑而驚訝的神氣聳了聳肩膀。
然後,瑪絲洛娃的辯護律師站起來,怯生生地發表他的辯護詞。他沒有推翻瑪絲洛娃參與謀財之說,只堅持說她沒有害死斯密里科夫的意圖,她之所以酒中下藥,僅僅爲了促使商人早早睡着。那律師還打算施展口才發揮一通,約略地說到瑪絲洛娃最初是受一個男人的誘姦而墮落的,這個男人逍遙法外,而她由此沉淪並蒙受苦難。但他對被告心理的剖析並不成功,反使大家爲他害臊。當他結結巴巴說到一般男子的殘忍和一般婦女的無助時,庭長爲幫他解圍,便請他發言時不要離題太遠。
在他之後副檢察官霍然而起,爲自己的遺傳學說辯解。他反駁第一個律師說,即使包奇科娃的父母身份不明,也無損於遺傳學的正確,因爲遺傳規律早爲科學所證實,我們不但可以從遺傳推斷犯罪,而且可以從犯罪推斷遺傳。至於說瑪絲洛娃所以墮落是受想象中的勾引者之害(他用特別惡毒的語氣說“勾引者”三字),此話實屬臆造,一切證據倒是說明她纔是勾引者,許多人受她勾引而成了她手中的犧牲品。他說罷這些,洋洋得意地坐下了。
接着由被告做辯護。
葉菲米婭·包奇科娃一再說她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有參與,咬定謀財害命是瑪絲洛娃一人所犯。西蒙只反覆說:
“隨便你們怎樣發落,我反正無罪,是冤枉的。”
瑪絲洛娃不吭聲,庭長問她有什麼爲自己辯護的話要說時,她只是擡頭看了看他,繼而像一頭被追獵的野物似的掃了大家一眼,便垂頭哽咽起來。
“您怎麼了?”坐在聶赫留朵夫一旁的商人忽聽到他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問。那是壓抑着的哭泣。
聶赫留朵夫對他目前所處境況的實質還沒有明白,只把涌上喉頭的號啕和眼裡迸出的淚水歸咎於神經脆弱。他爲了遮蓋眼淚,戴上了夾鼻眼鏡,然後掏出手絹來擤鼻涕。
他怕,怕在這兒,在這法庭上如果人們都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爲,他就將丟盡顏面,這種恐懼壓過了他內心正在進行的鬥爭。在最初這段時期裡,這種恐懼比一切情緒都強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