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我決定交給父親一封悔過書,懇求他的饒恕。我寫了一頁紙,親手交給父親看。我不僅承認了罪狀,還請求給予適當的處分,最後還懇求他不要因我的過錯而自責,併發誓永不再犯。
我雙手顫抖地把那一頁紙遞給父親。當時他正害着瘻病臥在牀上。那牀只是一塊光木板。我把字條交給他後就坐在了他的對面。
父親讀完後,淚水止不住地流,甚至打溼了悔過書。他合上眼沉思了一會兒,把那張紙撕了。起初他是坐着看悔過書,後來又躺下了。我看着他也情不自禁地哭了。如果我可以成爲一個畫家,今天就會把當時的整個情景都畫下來,這一幕依舊栩栩如生。
那天父親那些慈愛的珍珠般的淚水,滌盪了我的心靈,沖掉了一切罪惡。只有像他那樣曾經經歷過這種愛的人,才能體會什麼是愛。正如聖歌裡唱的:曾經被愛傷過,方曉愛的力量。
對我而言,這是對“非暴力”的一次實實在在的體驗。當時我認爲這不過是父愛,今天我才明白這就是純粹的“非暴力”。當我們以這種“非暴力”包容一切時,任何事物都會改變,它的力量是無限的。
對我父親而言,作這種偉大的寬恕並不是天性所爲。依常理,他定會勃然大怒,憤怒斥責,捶胸頓足。但那天他卻異常平靜,我相信這是我誠心懺悔的結果。在一個有權利接受自己的懺悔和保證的人面前,真誠坦白地悔過,發誓絕不再犯,這便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悔意。我知道我的悔過使父親心安,也加深了他對我無限的慈愛。
九父親去世和我的雙重羞恥
現在我講的是我十六歲的事,父親因害着瘻病,一直臥病在牀,由母親、家裡一位老僕人還有我負責看護他。我擔負着護士的職責,主要是替他包紮傷口,給他吃藥,配好需要在家裡配好的藥,每晚給他按摩雙腿,只有等到他吩咐我去睡或者直到他睡去後,我纔回房休息。我樂於照顧父親,從來沒有什麼閃失。除了盥洗等事外,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上課和照顧父親這兩件事上。只有他讓我去或者他覺得好些時,我纔在黃昏時去外面散步。
也是在那時,我的妻子懷孕了。今天再看,對我而言,這件事是一種雙重羞恥。其一,我當時還是學生,應當剋制自己的,可是我並沒有做到。其二,這樣沉迷肉慾妨礙了全身心去孝順父母,而那纔是我更大的天職。從小我就立志要像斯羅梵納那樣侍奉雙親,然而每晚,雖然我忙着爲父親按摩雙腿,我的心卻徘徊在臥室周圍,而且在那種情形下,無論是從宗教倫理、醫學還是從常識的角度出發,都是不應當與妻子有性行爲的。但我卻在職責完成後,滿心歡喜地向父親道聲晚安,便直奔臥室了。
那段時間,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從阿育吠陀(Ayurveda)[印度最古老的醫學典籍。
]的大夫們,到赫金(Hakims)[伊斯蘭教施行優難尼(Yunani)醫術的術士。
]的術士們,還有地方上的庸醫們,我們用盡了所有的膏藥、秘方。還曾向一位英國外科醫生求診,他覺得動手術是最後唯一的辦法了。但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不同意,他反對給父親這樣上了年紀的病人動手術。我們的家庭醫生醫術高明,很有名氣,最終我們採納了他的意見,決定不動手術了。因此爲手術而購置的藥品也扔到一邊了。現在想來,如果家庭醫生同意動手術的話,手術會由當時孟買很優秀的一個外科醫生主刀,說不定父親的傷口很容易就長好了。這可能是神靈的旨意吧。死亡要來臨了,還有誰能想到良策?父親從孟買帶回來的所有手術器械,到後來也沒能派上用場。此後,他也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身體越來越衰弱,連牀都下不了了。可是直到萬不得已時,他還堅持要下牀便溺。在毗溼奴信徒的心中,保持外部潔淨是不可逾越的鐵律。
保持潔淨的確很重要,但我們也從西方醫學中學到,各種必要的生存活動,如大小便、洗澡等,在嚴格限制衛生的前提下,都可以在牀上完成,病人不會感到麻煩,被褥也不會被弄髒。我覺得這與毗溼奴的教條並不衝突。然而父親堅持要下牀便溺的舉動的確使我驚奇,也使我對他充滿敬意。
那個可怕的夜晚終於來了。我叔叔當時在拉奇科特,我依稀還記得他是在得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後才趕回來的。他們兄弟感情很深。叔叔整日坐在父親的牀邊,打發我們去休息以後,他自己執意要睡在父親身旁。儘管大家都知道危險隨時可能發生,但誰也不曾料到那是陰陽永隔的一夜。
大約是在那晚10點半或11點鐘,我正在給父親按摩,叔叔讓我回去休息,我很愉快地把這工作交給他,徑直回到我的臥室。我可憐的妻子已經睡熟了。我回房後,怎會讓她安心睡覺,我把她弄醒了。然而不過五六分鐘後,用人便來敲門,我驚慌地跳了起來。他說:“趕快起來吧,你父親不好了。”父親生命垂危,所以我馬上知道“不好”代表着什麼意思。我跳下牀,趕忙問:“什麼事?趕快說!”“你父親去世了。”一切都完了!我只有緊握雙手,愧痛交加,連忙跑到父親的房裡。我當時若不爲肉慾所矇蔽,本可以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守在他身邊,分擔他的痛苦,本能夠爲他按摩,讓他在我懷中離去。然而現在卻是我叔叔得到了這樣的榮幸。他是那麼深愛他的哥哥,所以纔會得到在最後關頭服侍他的光榮!父親快不行時,他用手勢叫人拿來紙筆,寫了“準備後事”這幾個字,並把手臂上的符籙[印度教徒的手臂上都繫着一條繩,繩子上面纏着所謂符籙,以期驅邪去病。這種符籙受之於父母,所以臨終時都要取下。
]和羅勒珠(Tulsi)[羅勒系印度教的神樹。用羅勒木做成念珠戴在身上,可以驅邪去病。
]串成的金鍊都摘下來放在一邊,做完這些後他就辭世了。
我在前文中提到的羞恥,指的就是在父親臨終而需要我不眠不休去服侍他時,我還放縱。這是我跟隨我終生的污點。我常想:儘管我認爲自己對父親的孝心是全心全意的,不惜一切去孝順他,但是一到緊急關頭,我卻因身陷而做得那麼少,這是不可寬恕的。所以此後我知道自己雖忠實於妻子,但卻是一個放縱的丈夫。我經歷了多次痛苦的掙扎,花了很長時間,最後才徹底擺脫了的羈絆。
在我沒有結束關於這種雙重羞恥的講述前,再提一提我妻子生下來的那個可憐的孩子吧,這孩子不到三四天便夭折了。還有什麼好說的!讓那些已婚的人以我的教訓爲戒吧,千萬警惕啊。
十認識宗教
六七歲到十六歲期間,我一直在學校裡唸書,涉獵了很多知識,但不包括宗教。老師們輕鬆地傳授給我的東西,我沒有掌握很多,但卻隨時隨地從身邊的事物中學到了許多。這裡“宗教”一詞是一種最廣義的用法,意即“自我實現”或“自知之明”。
我生來就是毗溼奴信徒,常參拜哈維立神廟。可是這並沒有觸動我的心靈。
說實話,我不喜歡神廟裡的金碧輝煌,而且還聽說了神廟裡也有人幹着敗壞道德的勾當的傳言,於是更沒有興趣了。所以參拜哈維立神廟並沒有使我得到什麼宗教方面的啓示。然而我倒從我們家的一個老用人——我的保姆蘭芭那裡得到了。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對我的疼愛。前面提到,小時候我很怕鬼怪。蘭芭教我反覆誦唸“羅摩那摩”(Ramanama)[反覆誦唸這個詞,是在表示對羅摩的崇拜之情。羅摩是傳說中古印度十車王(Dasaratha)之子,是毗溼奴神的化身,以孝悌忠信和救妻伏魔著稱。
]以消除我的恐懼。
雖然不大相信她這辦法,但我信任她本人,所以我幼時便開始反覆誦唸“羅摩那摩”以消除對鬼怪的恐懼。那些剎那間的事情,便是幼時所播下的良種,至今還是影響着我。正是因爲善良的蘭芭撒下了這粒種子,至今對我而言,誦唸“羅摩那摩”依然是一個行之有效的祛除心魔的辦法。
這時,有一位篤信《羅摩衍那》的堂哥要我和二哥學習《羅摩護》(RamRaksha)[從《羅摩衍那》中繁衍出來的經文,意爲懇求羅摩的庇佑。
]。我們將它背熟了,還每日在早浴以後進行朗誦。在波爾班達居住期間,我從未間斷過這種做法,可一搬到拉奇科特,便忘了堅持。因爲我並不怎麼相信它。之所以背誦它,在某種程度上是爲了向人誇耀自己有正確的發音。
然而,有人爲我父親誦唸《羅摩衍那》的情形卻留給我深刻的印象。父親害病時,曾在波爾班達住過一段時間,在那裡時每晚都請人爲他誦唸《羅摩衍那》。朗誦者是比列斯瓦爾的羅塔·莫卡羅治先生,他十分崇奉羅摩。據說他治好了自己所患的麻風病,不是靠藥物,是將人們在比列斯瓦爾神廟裡供奉過大天帝以後棄用的比爾花葉(Bilva)[一種熱帶樹,印度人將其視爲聖樹,用其樹葉供盛祭品。
]敷在患處,並反覆誦唸“羅摩那摩”,他痊癒是因爲他的信仰。我們不知道這種傳言是否可靠。但無論怎樣,我們寧願相信這是真的。事實上,每當羅塔·莫卡羅治念起《羅摩衍那》,他彷彿完全擺脫了麻風病的折磨,歌聲悠揚動人。當他爲我們唱起二行和四行韻詩,並解釋其中的深意時,固然他自己完全沉醉於詩文之中,而聽衆也被他帶入了聖境。大概只有十三歲的我還記得,他的朗誦曾使我多麼的心悅神怡,使我深深愛上了《羅摩衍那》。至今,我仍然認爲杜拉希達斯(Tulasidas)[16世紀末17世紀初印度最有名的詩人、精神導師。最著名的著作《羅摩生活之地》(RamcharitaAmanasa)是當時家喻戶曉的作品,頌揚了羅摩的品德。甘地在此所指的《羅摩衍那》就是這部著作。《羅摩衍那》原著是公元前口傳的史詩,傳說是蟻蛭(Valmiki)的作品。
]寫的《羅摩衍那》是所有神性文學中最偉大的一部作品。
幾個月以後,我們搬回拉奇科特,再沒有人朗誦《羅摩衍那》了。但是每逢“葉卡達希”日(Ekadashi)[一個月中的“第十一日”,爲印度教徒的絕食日。據印度教神話:有一位極爲儉樸的人請求溼婆賜予不死,溼婆應允,但條件是雖然他不死於凡人之手,但必死於一個無母之女之手。此人得此恩賜後,便膽大無邊大鬧天宮,梵天、毗溼奴和溼婆三神不得不攜衆逃避於一樹洞之內,因過於擁擠,於是他們的氣體凝成一女,即無母之女,後除此害。這個神女名爲葉卡達希。後人每至一個月之第十一日即絕食以紀念其恩典。
],總是誦唸《薄伽梵歌》。有時我也會去聽,但朗誦者讀得沒什麼意思。今天我認爲《薄伽梵歌》也是一部很能激起宗教熱情的書,我曾懷着強烈的興趣讀過古遮拉特文的版本。後來,當我在二十一天的絕食期間[1924年12月,甘地爲平息當時國內的教派衝突,改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關係,進行了長達二十一天的絕食。
]聽到潘迪特·馬丹穆漢·馬拉維亞吉[“吉”是印度教徒對長者的尊稱,通常加於對方姓名的後面,有“敬愛的”之意。
]朗誦《薄伽梵歌》的部分原文時,真恨不得年幼時便能聽到像他這樣虔誠的信徒來誦唸這部詩,那樣的話我年輕時就會深深地喜愛它的。年幼時接觸事物的印象最深刻,那個時候沒有人多多給我念這種好書,是我終生的遺憾。在拉奇科特時,我養成了一種對印度教各教派及其他姐妹教派的寬忍之心。因爲父母常去參拜哈維立神廟,有時也會去溼婆(Siva)神廟[溼婆是印度教中終結宇宙之主神,他既是保護神,使牲畜、人類免受禍難;又是破壞神,力大無邊,摧毀一切。
]和羅摩神廟。父母常常親自帶我們去神廟,不然就是派人送我們去。耆那教的僧侶們也常來拜訪父親,與他討論涉及宗教和世俗的問題。甚至還會破戒接受我們這些非耆那教徒的食物。
此外,父親還有伊斯蘭教的朋友和拜火教的朋友,他們常與父親談起他們自己的信仰,而父親總是尊敬地、饒有興趣地聆聽他們的言論。由於當時我在照顧父親,所以常常在場聽到他們的討論。這許多因素湊合起來,便使我形成了兼容一切宗教信仰的態度。
但當時只有基督教是例外,我對其懷有某種反感之情。原因在於,不少基督教的傳教士總站在中學附近的角落裡傳教,同時還侮辱印度教徒和我們所崇奉的神靈,這是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只聽過一次他們佈道,但僅此一次就夠了,再不願多聽了。就是那時,我聽說一個聲望很高的印度教徒皈依了基督教。人們紛紛議論這件事,說他接受洗禮後,就必須得吃肉喝酒,還會改變服裝,從此以後要穿西服,戴禮帽出門,我也不能忍受這些事。如果一種宗教逼着人吃肉、喝酒、易服,那還配稱爲宗教嗎?我後來還聽說這個人竟然詆譭祖先創立的宗教、貶低本民族的習俗、嫌棄自己的國家。所有這一切都激起我對基督教的強烈反感之情。
儘管我對其他宗教都能夠兼容幷包,但對神靈並沒有信仰。那時我恰好偶爾看到父親的一部藏書《摩奴法典》(Manusmriti)[印度婆羅門教最古老的法典彙編。
],我對書中談到神靈創造萬物之類的說法的印象並不深,倒有點傾向於無神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