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碰頭會前半個小時,譚斌接到劉秉康助理的電話,請她速到董事長辦公室。
她乘電梯上十九層,只覺手腳冰涼,五臟六腑都在相互糾纏着急速下墜。入職五年,面對任何環境,她從來沒有害怕過,這一回卻是例外。孤立無援的感覺讓她渾身發冷。
站在劉秉康的辦公室門口,譚斌立住腳,心裡對自己說:該來的總會來,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辭職走人。
長吸一口氣,她敲門進去。
劉秉康就坐在辦公桌後,正對着他的電腦屏幕忙碌。他的身後,是二百七十度的大落地窗,窗外映着北京灰濛濛的天空,遠處密集的樓羣,在薄霧中影影綽綽地露出模糊的輪廓。
譚斌想起她第一次進入這間辦公室的情景,那種得意中夾雜不安的心情還恍如昨日。
她坐在劉秉康的對面,等着他開口。對方轉過身,沉默地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她說話。
僵持一會兒,她只能說:“Kenny,您找我有什麼事要談?”
“集採的結果,你有什麼感想?”劉秉康問得直接。
“感想?”譚斌奇怪自己這時候還能笑出來,除了難過和氣餒,失敗者還能有什麼感想?他真正想問的,大概是她打算怎麼辦。
劉秉康直視着她,眼神專注地等着她開口。
譚斌只好清清嗓子實話實說:“很難過,很沮喪,完全不能接受。”
劉秉康“嗯”了一聲,點點頭:“這是所有人的一致感受,無法接受。”他的身體傾向寫字檯,雙臂搭在桌面上,“Cherie, It is very difficult, but I have to say……”
譚斌清楚地預感到自己一直在等的東西來了,她坐直身體,默默地聽着。這種大客戶團隊銷售,勝了,是團隊的共同努力,輸了,不管有多少客觀原因,總要有人被挑中來承擔責任。而她當初不辨輕重,輕率接下BM的工作,正好成爲最現成的那隻黑羊。
奇怪的是,一旦心落到谷底,所有的忐忑反而消失,只留下麻木的平靜,彷彿她將面對的,是別人的命運。
上午十點,MPL銷售部門所有北京辦公室的員工,相繼進入了大會議室。正在出差的以及工作地點不在北京的銷售經理和銷售代表們,則通過會議電話加入。
難得一次即使週末也沒有人遲到的會議,難得一次人人聚精會神而不是人手一臺筆記本電腦心不在焉的會議。
會上除了通報昨日集採唱標的情況,劉秉康還宣佈了三件事。
一是普達的集採並未結束,高層還在努力斡旋,希望能有所挽回,即日起所有關於集採的工作由於曉波負責。
二是譚斌手裡的兩省兩市,從下週起交接給喬利維,喬利維將擔任整個北方區的代理銷售總監。
最後就是譚斌的新職位安排,她將擔任Consulting Selling Leader(顧問型銷售負責人),負責今後所有新方案在各省的銷售。
會議室裡一時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各自默默消化着這些消息,各自撥着自己的小算盤。
譚斌坐得端正,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甚至掛着微笑。她還記得當初接受BM這個職位,就是在這間會議室裡。那時她極其擔心責任和權力的不平衡,會成爲她的滑鐵盧。沒想到一語成讖,且結果比她想象得更加悲慘。
新職位甚至沒有任何級別的標識,只含含糊糊給她一個Leader的頭銜,沒有下屬,沒有任何資源,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就是一個臨時的位置。以前有過不少先例,往往過不了多久,類似位置上的人就會主動遞上辭職信。
譚斌顯得如此輕鬆,是因爲最大的衝擊波剛纔已經在劉秉康的辦公室裡遭遇過,此刻才能保持鎮靜。和劉秉康的談話,像鐫刻一樣烙在她的記憶裡,譚斌相信很久之後她都不會忘記這一幕。
他說:“Cherie,我覺得很難開口,但我不得不說,集採失利,是非常嚴重的事,影響到今明兩年將近一個億的銷售,這件事,我們必須有一個交待……”
譚斌還記得自己問:“能不能給我個解釋?集採失利,我願意承擔責任,但我在北方區的工作,爲什麼也被否認?”
“我們必須要面對現實,現實是我們失去了極重要的銷售機會,”劉秉康看着她,“我們必須對員工,對總部有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
譚斌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沉重的話題,竟有了要笑的衝動。集採爲什麼失利,他不想和她討論。他要的就是一個結果,一個了結。
想起自己處理方芳事件時,明知方芳替人背了黑鍋,雖然心裡惋惜,但在同意解除合同的文件上簽字時,下意識裡仍有一絲難得的輕鬆。因爲方芳的離開,於大局完全無礙,卻可以把整件事畫個句號,對所有人有個交代,這是一個相對圓滿的結局。
三年風水輪流轉,今天終於輪到她。
她沒有像方芳一樣被掃地出門,是因爲她還有利用價值。
“今年的指標已經很難完成,但明年上半年必須有所補救。Cherie,我希望你利用consulting selling,幫助當地的銷售team,把普達省公司從集採中壓下的配置,一個個擠出來。”劉秉康的臉上,有惋惜,有冀望,也有駕輕就熟的威嚴。
譚斌專注地望着他,神情奇特。她記得半年前劉秉康還是一張白淨的圓臉,如今卻皮鬆色暗,眼睛下面兩個大眼袋,兩天內像老了七八年,顯然他這幾天也是過得生不如死。李海洋從全球副總裁Robert那裡爲集採爭取來最低的折扣,他的動機如何尚值得商榷,但MPL中國得到一個史無前例的最低折扣卻是人人皆知,在這樣有利的條件下,集採卻輸得一敗塗地,恐怕最難過這一關的就是劉秉康了。
職場果然似江湖,越高越險,每個人都是提着腦袋過日子,稍不小心就人頭落地,能堅持活下來就已經是最大的勝利。
想起一句話,譚斌終於翹起嘴角,不合時宜地笑起來。那句話是:有情皆孽,無人不冤。她心中的悲憤和自怨自艾,就是在這一刻被稀釋淡化。
學藝不精,她願賭服輸。
“我接受新的職位。”譚斌終於開口,語氣平靜。
結局已定,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現在她只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安靜接受,要麼回去寫辭職信。後一個不是她的選擇。就算離開,她也會選好下家再走。
賭氣辭職的事,譚斌見過太多,當時圖一個痛快,事後後悔的居多。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不找到自己失敗的真正癥結,換個地方仍會遭遇同樣的問題。辭職或許能帶來暫時的輕鬆,但它擺脫的只是問題的起因,而不是問題本身。
劉秉康反而意外地愣住,用看陌生人一樣的眼光打量着譚斌,顯然他沒有想到譚斌接受得如此從容。但他很快恢復常態,溫和地說:“這樣很好。”
譚斌也微笑看着他:“您放心,我一定會盡力,只要還是MPL的員工,我就會盡職盡責每一天,這是我最基本的職業操守。”
以後還是要在一個行業裡周旋,大家低頭不見擡頭見,不如好聚好散,綠水長流。
會議結束了。人們小聲議論着魚貫而出。不時有人走過譚斌的身邊,在她肩頭用力拍一拍。譚斌擡起頭,能看到平日熟悉的同事充滿同情的目光,譚斌一一報以微笑。其實她這會兒最想做的,是找個沒人的地方獨自待着。憑着她自己的堅持,尚可維持人前的平靜,她只怕看見太多的同情,胸口那口真氣一散,反而會忍不住當衆痛哭。
她來到洗手間,用冷水反覆洗着臉。看着鏡中自己凌亂的額發和一臉溼漉漉的水漬,她告誡自己,這個時候一定要控制住自己,不能失態不能哭泣。要哭也回家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哭。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遞給她幾張面巾紙。譚斌扭過頭,是王奕站在身邊。她眼眶泛紅,眼淚都快下來了。
“這不公平,怎麼是你一個人的錯兒?明明是高層關係沒到位……”
譚斌接過面巾紙,對着鏡子擦淨臉上的水漬,攏攏劉海兒,看看鏡子裡自己的表情還算自然,纔開口回答:“我在那個位置上,當然要負責,沒什麼可說的。”
“可是以後我要向老喬報告……”
譚斌擦乾淨手,拍拍王奕的後背:“別想太多,好好做你的區域,有業績撐着,跟誰都一樣。還有,以後記着,不要在洗手間裡說不該說的話,這兒並不是安全的地方。”
王奕眨巴着眼睛還在回味,譚斌對她笑笑,開門走了。
02
當日深夜,FSK的北方區總監餘永麟,裹挾着一身濃重的煙氣和酒氣,摸到程睿敏的家裡。
“你白天忙什麼?一直找不到人。”餘永麟打着酒嗝躺在書房的沙發上,“昨天晚上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麼?什麼叫我做了別人的槍手?”
程睿敏從電腦前轉過身:“老餘,你真的相信MPL出局,FSK就能獨佔鰲頭?”
“什麼意思,嗯?”餘永麟斜着眼睛問,“這是我降價的條件,田軍他不多給我幾個省份,我送他百分之三十的設備?我送他個屁!”
“你太天真,政治覺悟也太低了。”程睿敏冷笑,“你換位想想,如果你是甲方,會不會把原來兩家相互制約的均衡局面徹底破壞,讓你FSK一枝獨秀?他一定還會給你找個對手,防止你做大。”
“你是說,衆誠要和我們平分半壁江山?靠,開什麼玩笑!”
“如果這樣倒也簡單,”程睿敏疲倦地揉着眉心,“之前FSK和MPL是對手,也是盟友,如今MPL出局,你FSK將來孤掌難鳴,只怕早晚要被本土競爭對手給圍殲掉。”
餘永麟一骨碌坐起來,睜大眼睛望着他。
“原來的技術門檻已經形同虛設,你和本土企業拼什麼?價格?質量?服務?還是回扣?你還有什麼優勢?老餘,你以價格換市場份額的打算,很可能落空,最大的贏家,另有其人。”
“媽的,全都是馬後炮!”餘永麟躬起背,臉埋在膝蓋間愣了很久,才擡起頭問:“你既然看得那麼清楚,爲什麼不早說?爲什麼布完局你就撤了,撇下我一個人去操作?”
程睿敏笑了一下,心平氣和地回答:“因爲走出來之後,我發現外面的世界很大,可做的事情太多,我和MPL的恩怨簡直不值一哂,所以我撤了。還因爲你是我兄弟,衆誠是我的partner,我只能選擇中立。”
“程睿敏,我操你大爺!”餘永麟捶着沙發大聲說。
“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可以攢在一塊兒罵,省點兒力氣。”程睿敏站起身,讓開電腦屏幕前的位置。
餘永麟走過去,看到程睿敏正在準備的文件,疑惑地問:“這不是你那份《葵花寶典》嗎?你想做什麼?”
“給譚斌,也許能幫她渡過難關。”
餘永麟頃刻間酒意上涌,氣得額頭青筋都爆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你腦子進水了?”
“老餘……”
“你別叫我老餘,我不認識你!”餘永麟臉色鐵青,“眼看劉秉康那渾蛋馬上就能捲鋪蓋滾蛋,你幫他?你幫譚斌就是幫他,你難道不明白?你忘了他是怎麼對你的?”
“譚斌她現在是我的人,我不能害她。”
“哈……你的人?是你的女人吧?好吧好吧我承認,可這事過去,你有多少種方式可以補償她?”
“那不一樣老餘。我忘不了你帶她第一次見我時的樣子,那麼意氣風發的一個女孩子,今天卻變成另一個人。我栽過跟頭,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所有的自信全部摧毀,銳氣全失,一輩子都難以補償的傷害,我不想讓她經歷。”
餘永麟不再說話,從兜裡掏出香菸,叼起一支又去找打火機,不知是打火機的**用完了,還是他的手哆嗦得不得要領,無論怎麼較勁就是不見火星。
程睿敏瞪他一眼:“陽臺上抽去。”
餘永麟一下就爆發了,用力把打火機扔在地板上,又擡起腳後跟用力跺幾下,近乎咆哮道:“我他媽的就在這屋裡抽怎麼了?有種你開始就別算計MPL。做到一半你放手,你他媽的是男人不是?”
程睿敏也忍無可忍:“你給我滾蛋!”
多年的好友第一次翻臉,燈光下程睿敏的臉色透出驚人的慘白,餘永麟猶豫片刻,還是摔門而去。
03
是夜節令爲小雪,北京城果然飄起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對餘永麟來說,這年的小雪,是他人生裡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他的妻子出現早產症狀,連夜被送進醫院。餘永麟在產房外等得團團亂轉。不時有醫生送出各種生死狀要求他簽字。
他在慌亂、煩擾、不安、恐懼中度過了六個小時。
凌晨六點十分,他的兒子寬寬終於伴着雪花提前半個月呱呱墜地。
護士把那個軟若無骨的小東西交在他手裡,餘永麟戰戰兢兢地撥開嬰兒袋,看到一張比成人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臉,皮膚皺巴巴,渾身通紅,像只出生不久的小老鼠。
他備受衝擊,忽然間就落淚了,七尺高的男人當衆哭得眼淚滂沱。那一刻,除了懷裡的小生命,其他一切身外之物皆變得無關緊要。
餘永麟急於和人分享這種感受,完全忘記了頭天晚上和程睿敏的齟齬,看看錶應是平日起牀時分,迫不及待地撥通程睿敏的電話。但任憑他撥了手機再換座機,都是一樣的結果,一直無人接聽。再打到他的辦公室,依然找不到人。
餘永麟有些不安,因爲這不是程睿敏的風格。除了在飛機上,他的手機永遠處於開機狀態,隨時在線。想起昨晚他那種不正常的蒼白,更加重了餘永麟內心的忐忑。
他打算開車過去看看,病房裡亂糟糟的一時又離不開人,覷着丈母孃的臉色他掙扎良久,忽然想起一個人。扒開皮夾找了半天,謝天謝地,那張奇特的名片竟然還在,他立刻照着號碼打過去。
嚴謹原本睡眼惺忪的聲音,聽他說明來意,一下精神起來,爽快地說:“我去一趟得了,物業那兒有他的鑰匙,您先忙着,謝了啊哥們兒!”
放下電話,餘永麟想來想去放心不下,還是把妻兒交給家中老人,驅車朝着機場高速的方向奔去。
等他趕到,正看到兩個人站在程睿敏別墅的門口,其中一個就是嚴謹。他們已經站在門外按了半天門鈴,屋內卻無人應門,而二樓明明亮着燈。
商量一會兒,物業取出備用鑰匙,開門進去。
窗外的天色依然半明半滅,別墅內靜悄悄的,一層完全黑着燈,只有樓梯拐角處漏下二樓書房的燈光。
嚴謹揚聲喊:“小幺,你在嗎?”
沒有人回答。
三人拾級而上,書房的門半掩着,嚴謹上前一手推開,幾個人如被雷電擊中,全部木立當場。
嚴謹最先回過神,像體操運動員跳鞍馬一樣,他直接從房間正中的書桌上飛了過去。抱起已毫無知覺的程睿敏,他氣急敗壞地叫:“小幺你搞什麼鬼,甭嚇哥哥,醒醒嘿!”
物業則麻利地退到一邊,掏出手機:“喂,110嗎?我是××山莊的物業,我這兒有住戶出了問題……”
餘永麟一腳踢了過去,亦是氣急敗壞:“打120叫救護車!媽的你打110幹什麼?”
二十多分鐘後救護車纔開到別墅樓下。餘永麟將醫生和護工帶到樓上,嚴謹還在鍥而不捨地做胸外心臟按壓。他的動作熟練而標準,一看就是經過專業訓練。直到換了醫生過來套上氧氣面罩,靜脈注射,指揮護工將人送上急救車。
一片忙亂過後,人去屋空。暫時留下來善後的餘永麟,發現書桌上的鼠標被人無意中碰觸,原來黑屏狀態的顯示屏,竟然亮了起來。
那上面,正開着一個新郵件的頁面,發送地址和附件都已附上,唯有正文寫了一半,還沒有完成。餘永麟靜靜地看一會兒,伸出手,輕輕點下發送鍵。
04
京城的東北部,熟睡中的譚斌,突然被劇烈的心跳驚醒。按着幾乎要衝出胸口的心臟,只覺得一陣陣難以控制的心慌意亂,跳得她再也無法入眠。
她坐起身,納悶地看看窗口,天色尚未大亮,地板上只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一線晨光。既然睡不着,她索性起牀,拉開窗簾,驚喜地發現窗外已是銀裝素裹的世界,澄明安靜。
吃完早餐準備出門,纔想起今天是週日,譚斌自嘲地笑笑,又把外套脫了換上家居服。
週日是例行的家庭日,每週這個時候她都會給父母打電話報個平安。對父母她向來是報喜不報憂,說來說去都是那些車軲轆話,我很好,我沒事,工作身體都很好。
雖然她在和母親聊天時,提到工作兩個字,屢次有哭的衝動,但都咬牙忍住了,爲了不在母親面前失態,她找個理由匆匆結束通話。
放下電話,譚斌支起電腦開始收郵件。過去兩天發生太多的事,她整個人處於飄浮的狀態,完全沒有顧上看一眼收件箱。其實看不看都那麼回事了,她已經不再是普達集採的BM,也不再是北方區兩省兩市的代理銷售總監。
一列尚未打開的新郵件裡,有封六點多收到的外部郵件,沒有題目,發信人是Ray Cheng,她現在非常不願意看到的一個名字。
經過一天一夜的緩衝,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盛怒之下對程睿敏口不擇言,實在有點兒過分,可是一想起他最後那句極其刻薄的話,就忍不住怒火中燒。盯着那個名字看了半天,她一咬牙把它拖進了Outlook的刪除文件夾,合上電腦離開書房。
屋裡轉了一圈,發覺有很多事可做,卻不知從哪裡下手,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閒暇的週末。最後拉開衣櫃的抽屜,開始一個個清理。手裡忙着,腦子也就可以暫時處於凍結狀態。
過去四十八小時裡發生過的事,她完全不敢回想。新鮮的傷口還鮮血淋漓,任何輕微的碰觸都能帶來鑽心的疼痛。她只能等待時間將那種尖銳的刺痛打磨到遲鈍。
一旦專心做事,時間就過得飛快,一直到傍晚才理出眉目,譚斌感覺餓,拉開冰箱卻找不到可吃的東西,只好換了衣服去超市。
剛出了公寓門口,便聽到身後有人說話:“這是16號樓嗎?媽的這什麼鬼地方,所有樓房活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晃得老子頭都暈了。”
聲音有點熟,譚斌轉過臉去看,正和那身材高大的男人打了個照面。
“嚴謹?”她睜大眼睛。
嚴謹也看到她,立刻大踏步走過來,直接攥住了她的手腕:“真巧,我正找你。跟我走!”
他的手勁兒極大,譚斌的手腕像被鐵鉗夾住,疼得眼淚差點兒下來,拼命想掙脫,“你要幹什麼?”
“我幹什麼?”嚴謹怒氣衝衝地逼近她,“我還想問你,你對小幺做了什麼?”
譚斌停下掙扎,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對他做了什麼?他是一男的,你覺得我能對他做什麼?”
嚴謹不由分說拖起她就往前走:“懶得跟你說,跟我走!”
譚斌掙扎:“你放手!我憑什麼跟你走?你再不放手我叫警察了!”
嚴謹一把甩開她,譚斌立足不穩,差點兒坐在地上。
“行,你狠!算你狠!”他叉着腰嚷,“小幺現在重症監護室躺着,你他媽的是不是覺得特解恨?”
譚斌像遭了雷劈,臉一下變得刷白。
05
去醫院的路程,只有三十分鐘,譚斌卻覺得像三年一樣漫長。
心內科的主治醫師竟是她的熟人,文曉慧的現任男友,高文華。看到譚斌,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難怪我看着他眼熟,原來是上回見過一面。”
譚斌緊貼着玻璃窗,在幾張牀之間拼命尋找着,卻只能看到亂七八糟的氧氣筒、各種各樣的儀器和管子。
“心肌梗死,幸虧他朋友懂得急救,不然就危險了,”高文華站在她身邊,“平時有症狀,估計被他自己忽略了。胸悶、心悸、心前區疼痛,都是發作前的徵兆。”
“心肌梗死?”譚斌轉過臉,用力絞緊自己的雙手才能讓聲音保持正常頻率,“他才三十四……”
“如今年輕人得這病的越來越多,今年我就遇到五六例,最小的只有二十八歲,送來的時候也是心源性休克,最後沒有搶救過來……”說到這裡,高文華忽然停下,因爲譚斌正看着他,眼睛裡滿是淚水。那是他見慣了的患者家屬的眼神,充滿了祈望和哀求,像仰望上帝。
“高醫生,求求你,讓我看看他!”
高文華嘆口氣,“跟我來,換一下鞋套和衣服,我帶你進去。”
病牀前只看了一眼,譚斌已經堅持不住。程睿敏的臉上似乎只剩下黑和白兩個顏色,睫毛覆蓋在眼瞼上,毫無生氣。
她茫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臉。被高文華眼明手快地攔住:“不行。”
她把右手食指塞進嘴裡,緊緊咬着,渾身發抖,整個五官都扭曲了。高文華看情形不對,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果斷扶着她出去。她的膝蓋早已難以支撐身體的重量,模糊中她覺得被轉移到另一個人手裡,那人摟着她,在她耳邊低聲說:“孩子,別這樣。”
譚斌擡起眼睛,眼前的老人正關愛地看着她,是程睿敏的乾媽。她的眼淚決堤一樣瘋狂涌出來,抱住老人終於哭出聲:“我錯了,阿姨,我錯了!”
“別哭別哭,好孩子,他沒事,會好的。”
嚴謹在一邊抱着肩膀冷冷說一句:“現在知道哭了,早幹什麼去了?”
“你這孩子,住嘴!”乾媽呵斥他。
嚴謹哼一聲,跺腳走了。
“唉,你們這些孩子,就都仗着年輕胡鬧,從來不把老人的話放在心裡。”在一間安靜的休息室裡,乾媽遞給譚斌一塊熱毛巾,摸摸她的頭髮。
譚斌低頭接過,說聲謝謝,卻把溼漉漉的毛巾放在膝蓋上呆呆看着。
“睿敏父親剛還在這兒,老頭兒自己血壓高,心臟也不好,先回去了。”
譚斌“嗯”一聲。
“他母親過兩天也回來。”
譚斌這才擡起頭:“他……國外的母親?”
“啊,原來睿敏和你說了,沒錯。我和她在電話裡談了很長時間,她非常後悔,”乾媽拍着譚斌的手背,“睿敏是我看着長大的,他的心結我很明白。畢業後不肯讓他父親幫忙,一個人跑到外面拼命,是因爲他總想做成點兒什麼給他母親看,讓她後悔當年放棄的,是個多麼優秀的兒子。”
譚斌想起那條領帶,一時沒有出聲,眼淚倒是收住了。她有過預感,可是沒有往深處想過,原來真相真的是這樣的。都說好逸惡勞是人的天性,並沒有天生的工作狂。也許每一個工作狂的背後,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兒。
程睿敏的坎兒是他母親,她的,儘管她不想承認,但她心裡非常明白,是瞿峰。
人性有時候不得不說很奇怪,最在意的往往不是愛自己的人,而是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人。
“他從小沒有和父母在一起,遇事自主慣了,從不喜歡和人商量,更不喜歡解釋,你和他在一起,一定要多點兒耐心才成。我知道這很委屈,可是孩子,”乾媽看着她,眼神通透,像能穿越另一個世界,“人這輩子,再怎麼風光,最後都免不了一個人孤單地離開,運氣好,你能遇到另一個人陪你走到盡頭,運氣不好,你要一個人走很長的路,真的遇上了,就要要好好珍惜,別辜負了彼此。”
譚斌的眼淚再次落下來:“阿姨,我懂。”
程睿敏從手術室出來,就一直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主刀的醫生解釋,可能他平時身體透支得太厲害了,才難以承受大手術的傷害。譚斌和嚴謹在重症監護室外等到晚上他也沒有甦醒的跡象。
高文華勸他們暫時回家:“你們待在這兒也沒用,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消息會通知你們。”
嚴謹也讓譚斌先回去,夜裡他一個人守着就行了。譚斌卻明確表示不想走。因爲只有待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她才能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
嚴謹只好說:“等小幺醒了,更需要人照顧。他爸爸和乾媽身體都不好,只能靠咱們兩個,你要是再倒下,我連個替補都沒有了。”
這句話說服了譚斌,她忐忑而不捨地離開重症監護室,卻在住院部的門口,遇到匆匆趕來的餘永麟。
他見到譚斌頓時一愣:“喲,嚴謹真把你找來了?”
譚斌這才明白嚴謹怎麼能熟門熟路地摸到自己家去,從這點上來說,她應該感謝餘永麟,否則她可能會後悔一輩子。
“老程怎麼樣了?”
“還在重症監護室,一直沒醒。”
餘永麟嘆口氣:“Cherie,聊會兒再走?”
他臉上懇切的表情不像是裝出來的,譚斌點點頭:“好。”
“我說Cherie,我大概是你現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吧?”想起MPL的落敗,餘永麟的神色多少有點兒尷尬。
譚斌雙手插在大衣兜裡,淡淡笑笑,“如果我說不是,你會不會很失望?”
“還真有點兒,”餘永麟也笑起來,取出煙盒遞她跟前,“要不要來一支?”
“不了,謝謝,”譚斌轉頭望着身邊的樹叢,慢慢說,“他不喜歡我抽菸,他……”
一股熱流從鼻根處涌上來,灼痛了她的眼眶,眼中慢慢聚起眼淚。她用力咬着嘴脣,才能壓抑住流淚的慾望。
餘永麟默默地看她一眼,收回手,自己點了一根。“今年的天兒還真邪行,都十一月底還跟小陽春一樣,說冷一下就進了隆冬。”他有意轉換話題。
譚斌深吸一口氣,已經控制住自己,扭頭看着他說:“好像你的戒菸又失敗了?”
餘永麟抽進一口煙,再緩緩吐出來,眯起眼睛:“啊,本來還扛着,想想老程,又抽回來了,人生苦短,生死有命,享受本來就不多,我幹嗎還要跟自個兒過不去?”
譚斌微微牽動嘴角,對這個大嘴巴,完全無話可說。
餘永麟一口一口抽着煙,終於問:“老程那封郵件,你看了嗎?”
譚斌立刻轉頭盯着他,像是在問:你怎麼知道?
“那郵件是我發的,”他猶豫半天才說下去,“我今天一天都在琢磨,究竟是他沒來得及發呢?還是他沒有想好到底發不發,我就怕他將來埋怨我。”
譚斌沉默一會兒問:“我還沒有看,他寫了些什麼?”
“那你自己決定看還是不看吧,或者等他醒過來再說。不過就老程這事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哎呀,反正他夠狠,換了我肯定做不出來這種事。這世上最親的人是誰?除了爹媽,就是老婆孩子,怎麼能對女友一字不提呢?不過Cherie,你得這麼想,一個人要是仇都不記,你還能指望他記恩嗎?”
譚斌苦澀地笑笑。
“可我還真得告訴你。這次集採的結果,真跟老程沒什麼關係,他早就洗手不玩兒了。你可千萬別怪他。當然你也不能怪我,是你們MPL把客戶決策人的真正需求給搞錯了。老田他現在可顧不上考慮什麼業務增長點,他最想的是如何順利登上副總經理的位置。”
譚斌低着頭,沒有說話。
餘永麟沉默地吸完半根菸,扔掉菸頭:“那我進去了,趕緊看一眼,回去晚了老丈母孃得剝我的皮。”他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對了,忘了給你看看我兒子的照片,一大胖小子,帥,像我!”
06
回到家裡,譚斌把程睿敏那封郵件從刪除文件夾裡拖了回來。
郵件的正文很長。
譚斌:
其實這封郵件不該發到你這個郵箱,可是我想公司郵箱應該是你能最快看到的地方。
從第一次見面,我就爲你的敏感驚異,可是今天我卻希望你能多少遲鈍一些。發這封郵件,不是爲了請求你的原諒,而是爲了告訴你真相,你應該知道的真相,有些話面對你我永遠說不出來。
集採之初,我的確促成過Tony和田軍的相交,MPL集採中的問題,我看得清楚卻沒有提醒過你,那是因爲我介意和MPL曾經的恩怨,其中更涉及現公司的合作伙伴,在商言商,我很抱歉對你的傷害。但是寶貝,我該怎麼說你才能相信,任何一個大型商業行爲的背後,各方利益互相糾纏,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一個人一件事就能搞定所有。實際上,集採的結果也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要沉住氣看到最後,才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白天自不同渠道得到一些消息,希望能幫到你。
一是MPL失利,應是來自普達高層多年的不滿,這是給MPL一個教訓。如果高層肯出面斡旋,並利用已經習慣於MPL設備的省公司向集團總部施壓。事情當有轉機,第二輪或許可有機會。
二是集採的失利並不全是壞事,可以促使你們下決心轉型。這種集採每年一次,利潤會越殺越低,直到無法承受變成雞肋。普達目前最需要的,是業務增長的刺激。附件中是多年收集的客戶資料,對你也許有用。
請你答應我一件事,不要輕言放棄,不要意氣用事,否則你永遠跨不過自己那個坎兒,永遠會覺得自己是個loser。
你對感情的質疑,我無言以對。當初接近你的確動機不純,但是塘沽一行讓我放棄了這個念頭,你是念舊和有底線的人,有些事你永遠做不出來。可是譚斌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這麼久的相處,你竟沒有感覺到一點兒真情?你說那些話……
郵件就在這裡中斷,沒有寫下去,譚斌撐着頭,想象他在打這些字時的心情,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鍵盤上。照他的脾氣,一口氣解釋這麼多,恐怕已至極限。
她無法猜測,如果今天早上就看到這封郵件,自己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冷笑一聲,一邊刪除一邊罵他虛僞?延遲到此刻才讓她讀到它,或許是上天充滿憐憫的安排。在她此刻的心裡,過往的一切,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她不願意再回想,不願意再分辨,它們都變得不再重要,她只要他能無恙。
郵件中還有一個附件,是Excel格式的文件。最後的修改時間,是今天早晨六點半。文件一打開,譚斌聽見自己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這是一個無法計算價值的數據庫,十幾個省的詳細客戶資料和業務運營分析歷歷在目,不知花費多少心血和精力才收集而成。他竟整個交給了她。
譚斌握着鼠標的手出了汗,怔怔地盯着電腦屏幕,記憶的電流還是擊中了她,一截一截、一片一片的情節和細節,連成了完整的故事。那反覆閃回的畫面,卻是她第一次見到他,映在他側臉上的電腦的微光,他漆黑的濃眉,鴉翅一般濃密的睫毛,線條優美的脣線。他轉過身,對她微笑:“你好,Cherie,歡迎加入我們的隊伍。”
譚斌伏在手臂上,眼淚漸漸洇溼了半條袖子。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擡起頭,擦乾眼淚,再把正文來回看了幾遍,試圖把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然後她按下刪除鍵,連同附件,永久刪除。
過去的一切都已過去,生命原來就是一個不斷受傷再不斷復原的過程,世界仍是一個溫柔地等待着她成熟的果園,她願意一切從頭開始。
那天晚上譚斌在窗前站了很久,乾媽的話在她的心中徘徊不去。
或許世上所有白頭到老的故事,情節迥異,卻都有相似的軌跡,真正的情感到了最後,應該能夠包容一切。
愛一個人,愛他的光亮,也愛他的陰影。
她推開陽臺的窗戶,窗外的寒風像是等了許久,立刻把室內的窗簾高高捲起,撲面而至的寒氣嗆得人呼吸爲之一窒,卻帶進室外新鮮的空氣,讓人精神一振。
07
兩天後的中午,譚斌正在辦公室和於曉波做集採方面的交接,忽然接到嚴謹的電話:“小幺醒了,已經從ICU轉到特護病房,允許家屬探視了。”
譚斌立刻撂下手中的文件,找車鑰匙,穿大衣,同時對於曉波道歉:“對不起,我家人在醫院,我現在必須過去。”
於曉波卻在她身後慢悠悠說了一句:“是Ray吧?”
因爲吃驚,譚斌手裡的車鑰匙差點兒掉在地上,她轉身盯着他:“你說什麼?”
於曉波笑了笑:“Cherie,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過你放心,我會爲你保密的。”
震驚過後譚斌反而感覺無所謂了,她扣上大衣的最後一個釦子:“都知道了也挺好,省得我自己宣佈了。”
於曉波說:“幫我代問Ray保重,順便告訴他,我們都想念他,真的。”
譚斌頗爲意外地看着他,卻見他一臉鄭重,她點點頭:“謝謝,我一定帶到。”
儘管心裡急得恨不能插翅飛到醫院,譚斌還是順路拐回了家。她想換身衣服,換掉身上這套素色的職業裝,以全新的形象出現他眼前。
衣櫃裡一排黑白灰的素色裡,夾着一件珊瑚粉的大花襯衣。這件襯衣是夏天時買的,至今還沒有機會上過身。她換上襯衣,套在淺灰色的羊絨開衫裡,明亮的顏色把她襯得膚色水潤,頭髮光潔。她對着鏡子裡的人影感覺十分陌生,像是十年前的自己突然迴歸。
高文華看到她嶄新的形容亦是一怔,不過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身份,斟酌着字句,反覆叮囑:“他的心臟依然很脆弱……像一顆會不定時引爆的炸彈,不要刺激他,不要讓他說太多的話,不要讓他激動……”
譚斌推門進去,儘管十分小心,衣履間的摩擦聲,還是驚動了程睿敏。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是她,目光中似流露出無限欣慰,吃力地對她笑笑。
他身上還是囉囉唆唆連着一堆心電監測儀的膠皮線。譚斌走過去,伸出手輕輕撫摸他的臉,無限憐惜,她也想笑一下,嘴角翹了翹,卻沒有成功,倒是有滴眼淚滾出眼眶。
“譚斌……”他的聲音很虛弱,也沒有什麼力氣,似乎想擡起手,卻只動了動手指。
“別說話,”譚斌俯身湊近他的耳邊,低聲道,“醫生說你要靜養,不能說話……你什麼都不用說,我明白。”
程睿敏卻輕輕搖頭,彷彿在說:“你不明白。”
譚斌在牀邊的凳子上坐下,一根一根輕輕撫摩他的手指。因爲點滴的緣故,他的手指冰涼,手背上血管附近一片瘀青。
“那封郵件……”她擡手調慢了點滴速度,緩緩說,“Tony到底幫你發了。”
病房內的空氣忽然沉寂下來,程睿敏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眼神的含義極其複雜。
譚斌說:“我看了,然後全部刪了。我會努力忘掉它。”
他看着她,視線從她的臉上挪到她的衣服上,眼睛裡的光點漸漸聚集,沒有出聲,嘴形卻分明做出兩個字:傻子。
譚斌笑笑:“傻子比較容易幸福。”
程睿敏的手指動了動,在她手心颳了幾下。譚斌遲疑片刻方明白他的意思,攤平手掌放在他的指尖下。他的右手食指,開始在她的手心划動。
譚斌側過頭凝神細看:N、O、T、T、O……
Not to be a loser.
他想跟她說的,還是那句話:不要輕言放棄,不要意氣用事,否則你永遠跨不過自己那道坎兒,永遠會覺得自己是個loser。
譚斌用力咬緊牙關,強忍着心中不期而至的酸楚,點點頭:“我明白,我知道該怎麼做。”
實際上譚斌這幾天的日子並不好過。同事間那些真心的或者虛假的關心和不平,都讓她難堪,爲維持面部表情的鬆弛,她幾乎精疲力竭。
程睿敏攥住她兩根手指,稍微用了點兒力,目光裡有抱歉也有痛惜。譚斌握緊他的手,還他一個安心的微笑。以前她真不知道,一個人的眼神,竟能傳遞出如此複雜的信息。
病房裡的溫度有點兒高,她的手心也有點兒熱,這點體溫伴着她腕間若有若無的香水味,一直沁入人心的深處。
程睿敏終於合上眼睛,在藥物的作用下昏睡過去。
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純淨乾爽,溫暖得令人恍惚。譚斌垂下頭,把嘴脣緊貼在他的手背上。
這時身後傳來門扇開合的聲音,隨即腳步聲漸近,有人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譚斌回頭笑笑,站起身,讓出牀前唯一一把椅子。
進來的是一個衣着優雅的女子,服帖的棕色短髮,背影苗條而纖細,轉過臉來,才能見到歲月浸透的痕跡。
譚斌靜靜退了出去,把時間留給多年未見的母子兩人。
走廊內的光線有點兒暗,剛剛離開明亮的地方,她的視力暫時受限,只看到一個人逆光站着,卻看不清對方的臉。那人走近,一言不發緊緊擁抱她,很久沒有放開。
來人大衣上柔軟的毛領貼着譚斌的臉頰,是好久不見的文曉慧。
“你怎麼來了?”譚斌驚訝。
“高文華怕我給你添亂,一直沒跟我說,我剛剛知道,害怕你頂不住,急着趕過來。”
譚斌微笑,聲音卻有點哽咽:“沒事兒,你看看,我好好的。”很多時候,最貼心的反而是多年的閨密。閨密就是最黑暗的時候,可以陪你一起等天亮的人。
站在樓梯的拐角處,文曉慧點根菸遞給她:“那誰……他怎麼樣?”
“還好,就是出院以後恐怕有段日子不能工作了。”
“他那麼年輕,怎麼會弄成這樣?”
“他自己不在乎,總以爲自己是超人。”譚斌接過煙貪婪地抽兩口,纔想起已戒菸多日,只好戀戀不捨地摁熄在果皮箱上,“我也粗心,平時好多症狀都忽略了。而且明知道他一晚上沒休息好,還拼命犯渾,拿不靠譜的話刺激他。”
想起那天的情景,譚斌打了個哆嗦。事隔這麼多天,她想起來還是後怕。如果不是餘永麟警醒,嚴謹又恰好懂得心肺復甦,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文曉慧跺腳埋怨:“高文華這小子,早不告訴我。”
“他人很好,你別老欺負他。”
“老實人才不好欺負呢,你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譚斌笑起來:“你看一提起他來,你這眉梢眼角的春色。好事快近了吧?你準備什麼時候帶他去覲見岳父岳母大人?”
“很快很快,放心,謝媒酒少不了你的。”文曉慧摟住她的肩膀,“乖,開心點兒,倒黴事兒不會一直纏着你不放,最壞的過去了,以後就是好的和更好的。”
“我都明白,”譚斌轉頭望着窗外,“再冷的冬天,也終會過去的,對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