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緩慢地彎下身體,改爲雙膝跪地,虔誠地雙手握着香,在墓地前畢恭畢敬地叩了三個響頭,聲音溫和,“媽,我來看你了。”
陸曉嵐被眼前的一幕嚇到了,在她的認知當中,只會在電視劇中才會看到這種情景。不要說秦海這種高傲自負的男人,就連很多普通年輕人,都很少有行這種大禮的。
你無法想象,這麼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跪在地上燒香和元寶,完全沒有半點尷尬和不自然。那種震撼,不僅是視覺上的衝擊,還有內心揪緊。
“我幫你。”陸曉嵐萬般滋味在心頭,但她很清楚心裡更多的是感動。她在秦海身邊跪下來,幫他一起燒香。褲子很薄,冷得她的膝蓋不斷顫抖,可是她咬着牙關,一點點地看着手中的元寶化成灰燼。
肩並肩地跪在一起,秦海把陸曉嵐的小手握在掌心,聲音變得沙啞,“媽,她叫小嵐。”
簡單的介紹,讓陸曉嵐的心情變得很微妙。她被秦海握着的左手因爲緊張而滲出了汗水,臉頰火辣辣的。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過了很久,秦海纔像個小孩子般喋喋不休地說起最近的一些事情。
有關於陸曉嵐的,阿公的,秦朗的,甚至是江小七的,唯獨沒有秦興平的。陸曉嵐有種錯覺,此刻跪在墓地前的男人,不是銀鷹裡心狠手辣的秦海,而是照片上有着羞澀笑容的小男孩。他不過是渴望被愛的男子,再多的冷漠也無法掩飾心底對媽媽的想念。
當一切成爲灰燼,秦海才站起來,輕聲說了一句,“媽,我走了,明年再跟小嵐過來看你。”
秦海很吝嗇自己的承諾,因爲像他這種性格固執的男人,如果沒有十足把握做到,絕對不會輕易許下承諾。可是現在,他卻無比慎重地許下了這個承諾。
陸曉嵐掙扎着要站起來,雙腿卻因爲麻木失去知覺,身體在倒地的前一刻被秦海摟住了腰部,重重地落在對方結實的懷抱中。
“別這樣,你媽看着呢。”陸曉嵐不好意思地推開了秦海的身體,卻發現對方把他抱得更緊。他把她的臉藏在自己的懷中,故意不讓對方看到自己溼潤的雙眼。其實表面再無情的男人,也會有心底的防線被觸碰的那刻。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就像經歷了半個世紀那麼漫長。
直到陸曉嵐的身體被抱得痠痛,低聲抱怨,秦海才依依不捨地放開了她,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冷漠高傲的神情,彷彿剛纔深有感觸的樣子,只是她的錯覺。
“走吧。”秦海再三確認香火熄滅後,收拾好東西離開。陸曉嵐突然想到了什麼,離開幾十米以後,突然甩開秦海的手,小跑回到墓碑前,畢恭畢敬地說,“婆婆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好秦海的。”
當說到“婆婆”兩個字的時候,陸曉嵐感到自己的心跳很快,就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臉頰火辣辣的。
“你對我媽說了些什麼?”看着急急忙忙跑回來的陸曉嵐,秦海疑惑地問道。
“沒什麼。”陸曉嵐摸了摸滾燙的額頭,覺得自己剛纔的做法太幼稚。秦海從來沒有說過會娶她,只是把自己帶到媽媽的墓碑前,她的心情就變得如此激動,真是可笑!
秦海揪着陸曉嵐的耳垂,故作生氣地問道,“你該不會去跟我媽告狀,說我經常欺負你吧?別那麼幼稚好不?”
陸曉嵐無言,幼稚的人是秦海纔對吧。
日照三竿,正午的太陽毒辣辣的,陸曉嵐走了半小時,已經渾身大汗。秦海走在前面爲她開路,右手緊緊地攥着她的左手。
她很喜歡這樣子的秦海,連流汗的樣子都是那麼的帥氣和真實。今天的榮縣之行,讓他們的感情得到了昇華。從前的秦海總是獨來獨往,把所有憂傷都藏在心底。可是他卻第一次讓陸曉嵐走進了自己的心底,與她分享曾經的傷痛。
對於她而言,這是一種徹底的信任和被愛。
正當陸曉嵐矯情地感嘆秦海的信任時,稍不留神腳下踩空,整個人失去平衡,順勢就要往山坡倒去。寧靜的山間響起了她的尖叫聲,然後是秦海的抱怨聲。
“你真是事兒精。”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話用在他們身上也沒錯,因爲陸曉嵐摔倒的時候,下意識抱緊秦海的手臂,兩人就這麼抱在一團快速地往山下滾去。
雜草散發着噁心的泥腥味,兩人抱在一起滾了幾百米,秦海的後背猛地撞向一旁的石頭,才最終停下來。
雖然兩人已經停下來了,可是秦海依舊緊緊護住陸曉嵐的身體,幾乎把她揉作一團塞在懷中。“蠢女人!走路不長眼嗎?”
“對...對不起。”陸曉嵐的腳腕刺痛,臉色慘白。
“沒事的話繼續下山,天黑前回海市。”
“嗯。”陸曉嵐在秦海的攙扶下站起來,發現腳腕有點刺痛,卻不忍心讓他擔心。“沒事了,走吧。”
兩人繼續前行,這次陸曉嵐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左腳就像被針扎般刺痛。秦海似乎發現了她的不對勁,連忙問道,“你的腳怎麼了?”
“剛纔摔下來的時候,可能扭到腳腕了。沒事的,我可以忍着走下山。”陸曉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苦笑說。
迎來的是秦海責備的目光,他罵了句“蠢女人”,然後在陸曉嵐的身旁蹲下來,低吼道,“我上輩子挖了你家祖墳,這輩子才被你這個蠢女人賴上。”
陸曉嵐愣在原地,總覺得這番對白很熟悉。她彎身揉了揉腳腕,小聲抱怨說,“那我自己走路好了,反正都差不多到山腳了。”
“滾上來!”秦海還是忍不住朝身後的女人發火,“在磨蹭我把你丟在這裡,你認得路下山嗎?”
“不認得!”陸曉嵐跳上了秦海的背脊,纏住他的頸脖笑說,“別丟下我,我怕蛇。”
秦海思考片刻,嘴角揚起了戲謔的笑意,“我們中午吃蛇羹吧,我知道山下有一家農戶做得不錯。”
“噁心死...”
“紅燒和熬湯都不錯,滋補。”
“滾!”
兩人就這麼相互調侃對方,陸曉嵐很享受與秦海的這種相處方式,他的每一句責罵和嘲笑,都帶着細緻入微的關心和愛護。
花了將近一小時,秦海才揹着陸曉嵐從半山腰上走下來。陸曉嵐伸手幫他擦汗,貼在他的耳邊輕聲問道,“秦海,剛纔跟你媽說了什麼?”
秦海想了想,故意賣關子說,“八卦。”
“說來聽聽嘛,是不是關於我的?”陸曉嵐捏了捏秦海的耳垂,又戳戳他的下巴,卻始終換來對方的沉默。
越野車就停靠在路邊的竹林旁,秦海費勁地把陸曉嵐放在車子旁的石凳上,嘴脣泛白,臉色也不自然。陸曉嵐正想說些什麼,低頭髮現自己白色的襯衣不知什麼時候染上了鮮紅的血跡。
她心裡一驚,連忙把秦海的衣服翻起來,發現他的後背佈滿劃痕,早已血肉模糊一片。“你受傷了,怎麼不出聲。”
“小事。”秦海揮了揮手,示意陸曉嵐到車上取藥箱。這刻的陸曉嵐終於明白秦海的車裡爲什麼總會備上藥箱,因爲他受傷的次數實在太頻繁。
身後的竹林沙沙作響,樹下的兩人背對面而坐。陸曉嵐小心地幫秦海消毒、包紮紗布,望着他佈滿疤痕的背後,心痛不已。
“如果每一個疤痕都代表一個故事的話,你背上的傷可以寫成一本書。”陸曉嵐把東西收拾好,盯着秦海裸.露的後背,手指順着背脊往上撫摸,掃過他每一寸疤痕。“還痛嗎?”
秦海伸手抓住了陸曉嵐的手腕,讓她的手臂纏着自己的腰間,淺笑說,“不痛。”
事實如此,秦海至今爲止經歷過的痛楚只有兩次,第一次是媽媽的離開,第二次是得知陸曉嵐自殺以後,在醫院裡看着她孤單而無助的背影。
“其實剛纔我跟你媽媽說了會兒話,答應她一些事情。”陸曉嵐把臉貼在秦海的背上,輕聲說道,“我答應她,會好好照顧你。”
秦海先是錯愕,然後內心泛起一絲莫名的感動。秦海緊緊握着陸曉嵐微涼的手掌,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次他決定帶她拜祭自己的媽媽,心意堅決,認定眼前的女人就是自己這輩子最後的女人。
選擇高調地讓所有人知道陸曉嵐的身份,是因爲秦海已經堅定了自己的內心。與其偷偷摸摸地在一起,不如讓自己變得更強大,讓所有畏懼秦海的人,都不敢動他女人的一根頭髮。
陸曉嵐足夠堅韌,秦海也不是畏畏縮縮的人。仇家也好,警察也罷,他從來不相信命運,只深信命運掌握在每個人的手裡。記得有一句經典的廣告臺詞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秦海珍惜與陸曉嵐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明天會橫屍街頭,也不會因爲顧忌而錯過每一次的相守。身爲遊移在黑與白之間的人,他無法預料兩人之間的結局,但至少會在自己有生之年,無怨無悔地守護她。
“小嵐!”秦海輕聲地呼喚陸曉嵐的名字。
“嗯?”陸曉嵐擡起頭,清秀的臉容帶着幾分紅暈。她的笑容逐漸在陽光下綻放,臉頰上的小酒窩比任何時候都甜美迷人。
“明天回海市,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陸曉嵐想也不想地回答,“好。”
簡單吃了一點乾糧,秦海就帶着陸曉嵐驅車離開竹林。
沒走多久,天色漸暗。越野車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速度不能過快,眼看烏雲壓頂,狂風暴起,他們卻還沒有走出山路。
“要下雨了。”陸曉嵐自言自語地說。
話音剛落,珠子般大小的雨點開始瘋狂地拍打擋風玻璃。雨越下越大,幾乎看不清眼前的路。
“要不我們先避雨,晚點雨停了再回去吧。”陸曉嵐提議說。能見度太差,山路又不好走,要是遇上山泥傾瀉,很容易出意外。
秦海嘆了口氣說,“看來這場雨真的很大,前方路段好像遇到山泥傾瀉。”
順着秦海手指的方向,陸曉嵐終於看清楚不到十米以外的路口,大樹倒塌、砂石從山坡上不斷落下。
秦海扭轉方向盤,往一旁的小路駛過去,穿過池塘和被淹沒的田地,很快來到一個小小的村落。
“我先下車探路,你在這裡待着。”秦海丟下一句話,然後推開車門,冒雨往前方的民居跑過去。
雨水瘋狂地拍打着車窗,外面朦朧一片。陸曉嵐坐在車裡,用手指不斷地在玻璃上畫圈圈,心情如同着驟然而變的天氣,侷促而不安。
過了約莫十五分鐘,秦海又匆忙從民居跑出來,手上多了一把雨傘。他敲了敲車窗,示意陸曉嵐下車。“我們先到前面的民居避雨。”
看到秦海鎮定的表情,陸曉嵐才鬆了一口氣。她推開車門,腰部立刻被他的手臂攬住。
雨傘不大,卻幾乎都遮在陸曉嵐的身上。秦海脫下外套包裹住她的身體,幾乎抱住她走進了村口的一間前。
推門而進,一陣溫暖的氣息迎面撲來。房子很簡陋,可是收拾得很整齊。身穿碎花上衣的中年婦女,皮膚黝黑,露齒而笑,“快進來烤火,薑湯快熬好了。”
“謝謝。”陸曉嵐接過中年婦女遞過來的毛巾,坐在小板凳上擦拭溼漉漉的頭髮。
“這裡的村民都叫我李嬸。”李嬸臉容憔悴,可是笑容明媚,“這場雨估計一時半刻不會停,貿然趕路很危險。要不你們今晚在這裡待着,雖然環境簡陋,畢竟有瓦遮頭。”
陸曉嵐回頭看了秦海一眼,只見他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機屏幕不說話。
“秦海?”陸曉嵐戳了戳秦海的大腿,緩了許久對方纔回過神來,點頭算是同意。
鄉下的村民性格淳樸,也沒有城市人那種勢力的眼光,得知陸曉嵐說留下來過夜,李嬸顯得很高興。“你們也餓了吧,我給你們下點麪條。這裡有乾淨的毛巾和衣服,你們可以到我兒子的房間擦一下。”
李嬸離開以後,陸曉嵐扯着秦海走到李嬸兒子的房間。她站在他的身後,幫他擦拭頭髮和身上的雨水,小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自從進了這間屋子,你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樣子。”
“沒事。”秦海脫口而出,語氣卻怪怪的。
陸曉嵐細心地幫秦海擦頭髮,發現他的髮質柔軟,半乾的時候摸上去很舒服。她擦得差不多,彎身抱住了秦海的肩膀,聲音溫和,“沒關係,等你想告訴我的時候,再說好了。”
猶豫了一下,秦海最終還是向陸曉嵐坦白了自己的心聲。他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神情嚴肅,欲言又止。“看到李嬸,我就想到了自己小時候。”
其實認識秦海這麼久,陸曉嵐隱約可以猜到他的成長經歷很曲折,卻從沒主動探究過秦海的過去。因爲當一個人對自己足夠信任的時候,即使你不問,他也會主動告訴你。
在陸曉嵐和秦海相處的日子裡,這是爲數不多的坦誠以對。
秦海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感到那份冰涼慢慢被自己捂成了溫熱。窗外的暴雨聲掩蓋了他們沉重的呼吸聲,可是秦海抱着心愛的女人,在這個簡陋而溫暖的房間裡,把隱藏了三十年的秘密,第一次告訴了陸曉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