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樣站着窗邊不動,月光照在她身上,像是爲她鍍上一層銀白色的粉,泛着熒光,帶着點冰冷,帶着點幽怨,那近乎透明的皮膚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質感,如同千年古玉一般清冷深邃。
看不見的威脅在這個寂靜的病房內悄無聲息地蔓延着,窗外植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樹,被風吹着沙沙作響,讓氣氛變得更加冷峻。
蘇瑕從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魂索命一說,然而此時眼前卻當真出現了一個鬼,她不知道該是什麼反應,直挺挺躺在牀上,動也不敢動,甚至出聲喊人都沒有,所有人的本能在這一瞬間悉數喪失。
事實上,蘇瑕並不知道愛麗絲具體長什麼樣,因爲安東尼在她住進他家後,便將所有關於愛麗絲的東西都收起來,她見他如此,便沒在他面前提起過愛麗絲,只偶爾從傭人們口中零星瞭解到,那是一個美麗優雅且高貴的女子,和眼前這個人有八分相似。
她忽然擡起手,朝她揮了揮,像是在友好地打招呼,然而窗外的風卻像是得到了某種指令,卷着灰塵徐徐加大,猶如惡靈被人從沉睡中喚醒,開始盤繞、翻涌、奔騰,藉着夜色的掩護,搭乘着死亡的階梯,從半敞的窗戶席捲而入,侵略着病房。
蘇瑕彷彿能看到一個個詛咒在牆壁上攀延着,在磚頭間穿梭着,在每一寸空氣中腐蝕着,要將她以最殘酷的姿勢虐殺而亡。
她終於控制不住,失聲尖叫。
“啊——”
隨着‘砰’的一聲巨響,一個人掠到了她身邊,緊緊抓着她的手臂,蘇瑕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在爭先恐後地往外冒,被碰到的手臂更像是有無數只蜘蛛在爬行,她崩潰地掙扎,要從這個困境中找出處。
安東尼快被她掙開,連忙將她整個人抱緊在懷裡:“diana!diana!你怎麼了?是我,是我啊,你睜開眼看看我,你看看我。”
蘇瑕的掙扎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激烈,安東尼在她的掙扎中都被誤傷了幾下,但他依舊不肯放手,緊緊地打抱住她,好一會兒,她的動作才漸漸慢下來,像是累了,沒有力氣了。
“diana,你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安東尼啊。”安東尼疼惜地在她的頭髮上親吻一下,聲音極盡溫柔,像這個黑夜裡最透亮的燈,“你看看我,看看我呀……”
蘇瑕在他一遍遍的鼓勵下,終於慢慢睜開眼睛,病房內已經恢復安靜,那些狂風和罪惡,都悉數退散,半點蹤影都沒有留下,放佛剛纔真的只是她的南柯一夢。
“diana,diana。”安東尼擦掉她臉上縱橫的眼淚,蘇瑕呆呆地看着他,喃喃地喊:“安東尼……安東尼是你嗎?”
“當然是我。”
蘇瑕急切地說:“安東尼,我剛纔看到愛麗絲了,我看到愛麗絲了……”
安東尼自然不會信她這種話,柔聲安撫:“你做惡夢了,醫生說你的昏迷是因爲受到刺激,你現在需要的就是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她不覺得那是個夢,恐懼的感覺那麼明顯,狂風的怒嘯那麼刺耳,怎麼可能只是個夢?
“我真的看到她了,她就站在那裡……”蘇瑕急切地指着窗前,目光在觸及窗前一支紫白色的花時,失聲尖叫,“你看!你看!又有花!”
安東尼目光一凜,連忙拿起來看,卻又鬆了口氣:“不是鳶尾花。”
蘇瑕抓狂道:“這是桔梗花,你上網查查,桔梗象徵什麼意思!”
“好好好,我查,你別激動,我馬上查。”安東尼拿着手機上網查找,連接網絡時,目光在窗前審視着——這個病房是五樓,不大可能有人從窗戶爬進來,門口又守着保鏢,那麼這支花是從哪裡來的?什麼時候來的?
蘇瑕真是受到了刺激,臉色青白雙頰卻是不正常的潮紅,一把搶過安東尼的手機:“給我看。”
桔梗象徵無望的愛和卑劣的模仿。
她喃喃自語:“模仿……她覺得我在模仿她嗎?”
安東尼皺眉,將手機丟到一邊:“你想多了,愛麗絲已經去世好多年,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你剛纔一定是做惡夢,別多想好不好?我陪你再睡一會兒。”
蘇瑕將臉埋在掌心,許久之後才沙啞着聲音說:“不用,你給我倒一杯水。”
見她情緒似乎穩定了些,安東尼鬆了口氣,將她散落在頰側的頭髮拂到而後,柔聲應道:“好。”
他倒了杯溫水遞給她,蘇瑕雙手捧着,像小貓一樣小口小口舔舐着,安東尼也很有耐心,等着她慢慢喝完。
喝掉了半杯水,蘇瑕就將水杯放在牀頭櫃上,仰起頭看着他:“安東尼,我睡不着了,你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旋即笑開:“好啊,你想聊什麼?”
“你爲什麼會喜歡我?”她神情迷茫,“你當初說,從我送你鳶尾花和鶴望蘭開始你就開始喜歡我,可我只是送你一次花,難道就值得你對我這麼好?”
安東尼笑了笑:“這不是送一次花或者送幾次花的事,感情是很微妙的東西,有時候第一眼就能決定餘生,在愛麗絲去世後,你是唯一一個讓我想要一起過一輩子衝動的人。”
他的說的話永遠都像是最濃稠的蜂蜜,見者吸引,聽者沉迷。
但蘇瑕今晚的反應卻格外冷淡,她看着他,目光是一種反常的排斥和陌生,她無聲扯了扯嘴角,將被子上的褶皺撫平,語氣像是在討論天氣般的平淡,但說出的卻是能將人心震得七零八碎的話。
“因爲我長得像愛麗絲嗎?”
虛假的感情就像解毒片,外面一層糖衣被水融化掉後,剩下內裡充滿苦澀,難以下嚥。
蘇瑕在問出這句話後,擡起頭注視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底一閃而過的緊張就像一隻手,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她呼吸困難,掙扎無力。
她又不死心地重新再問一遍:“我長得和愛麗絲很像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她忽然想笑,然後也當真笑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笑成什麼樣,但他的臉色卻一下蒼白起來。
“人人都說,安東尼是個長情又癡情的男人,妻子去世幾年還念念不忘,喜歡她喜歡的鳶尾花,以她的名義捐助一所所孤兒院和希望小學,簡直就是世間罕見的好男人,而這樣的好男人,竟然喜歡我,連晚好都說我上輩子是拯救了銀河系纔有今天,我也覺得我是,但現在看好像又不是了。”
安東尼只覺得心頭像是被誰剜去了一刀,一陣一陣空洞地疼:“不是這樣的,diana……”
他想去抓她的手,蘇瑕猛地將他甩開,動作之大,像是他是什麼會要人命的病毒,她咬牙切齒:“你敢說你接近我和我這張臉沒關係!”
“我和愛麗絲長得那麼像,剛纔看着她,我都覺得我是在看一面鏡子!”
“你還不承認?好,我現在打電話問雅安,愛麗絲是她的親姐姐,我就不信,她會認不出來!”
蘇瑕一手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翻身下牀,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機,安東尼沒有要來搶的動作,只是看着她,那雙眼睛變成了幽藍色,就像悲傷的大海。
巴黎那邊現在還是白天,雅安接到電話下意識看了下時間:“怎麼現在打電話給我?你那邊不是深夜嗎?”
蘇瑕沒心情和她客套這些,開門見山直接問:“雅安,我長得很像你姐姐愛麗絲是不是?”
雅安那邊沉默了好久才反問:“怎麼會突然這麼問?”
“你就說是不是!”
“anthony告訴你的?他不是還警告我們不準說,怎麼自己說了?”雅安聳聳肩,語氣一如既往地傲慢,“是啊,你長得的確和我姐有幾分相似,但我姐絕對比你漂亮,你從其量就是失敗的複製品。”
得到了肯定地回答,蘇瑕手一鬆,手機重新掉落在地,她悲哀地笑着:“複製品?呵。”
安東尼衝上來將她抱住,熟悉的溫度和熟悉的味道包裹着她,蘇瑕卻感覺不到以前的半點安心,他急切地辯解:“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diana,好的我承認,一開始接近你,的確是因爲你長得和愛麗絲有點像,但我後來根本沒有把你當愛麗絲的影子,diana是diana,愛麗絲是愛麗絲,我很清楚我現在愛的誰!”
她木訥地搖頭,喃喃道:“不,你不清楚,如果不是我長着這張臉,你根本不會多看我一眼。”
她伸手推開他,走到角落裡蹲下,抱着膝蓋蜷縮成一團,像要將自己封在蠶蛹裡自我保護。
“你出去,讓我一個人待着。”
安東尼才往前走了一步,她就抓起紙巾盒砸向他,大聲呵斥:“出去!”
好一會兒之後,房間重新恢復安靜。
蘇瑕仰起頭,眼眶內沉浮着眼淚,她用僅剩的倔強堅持着不肯掉下來。
如果不是今天看到愛麗絲的長相,她都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能有沒血緣關係的人長得這麼像,原來將她視若珍寶的安東尼,不過是一直將她當做愛麗絲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