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構思拼命想淡化一切情緒的話還沒說完整,陳圖卻猛然地緊捏着我的手,他壓低聲音打斷我:“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陳正,他應該知情,但他選擇保持沉默。”
我怔滯,慣性般問出一個不知道算不算是有營養的問題:“爲什麼?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大非。”
聲音略顯艱澀,我又補了一句:“在我看來,陳正不是那麼是非不分的人。”
卻像是在大海漂浮中,得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於是就將所有的力道加註在上面那般,陳圖幾乎是用盡全力般握我的手,他隱隱調整了好一陣,低低地苦笑了一聲,才用還算平穩的語氣說:“陳正這個老頭子,這一生算是徹底栽在樑建芳這棵樹上了。他的那些判斷是非黑白的能力,只能用在其他人身上。對於樑建芳,他的那些原則和底線,大多數都餵了狗。”
茫然,蒙圈,我的眉頭深皺:“陳圖,你表達的方式簡單點啊,我智商跟不上了。”
靠過來,捱得我緊緊的,陳圖苦澀地再笑笑:“我給你說說陳正,樑建芳,還有小玉,他們之間的關係。”
陳圖字裡行間那些淡淡的蒼涼猶如沉甸甸的石頭壓上來,我無力地嗯了一聲。
輕咳一聲,陳圖調整了一個聲線:“陳正跟樑建芳,是正兒八經的自由戀愛。”
“陳正24歲那一年,回到友漫學着做生意。當時公司給陳正配了一個助理,這個助理就是樑建芳。樑建芳比陳正還要大兩歲,比陳正更早接觸旅遊業,她出生於寒門,卻心比天高,她聰穎過人又神秘莫測,又不失溫柔體貼,陳正很快陷進去,對她展開特別瘋狂的追求。樑建芳愣是晾了陳正一年有餘,纔算是正式談戀愛。可是他們這一場戀愛,遭到我爺爺和奶奶強烈的反對。”
“可是當時陳正鐵了心要娶樑建芳,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跟家裡鬧翻對抗,我爺爺奶奶是老來得子,終究扛不住陳正的執拗,陳正終於如願以償,把樑建芳迎了進門。樑建芳這個人的聰穎,不單單表現在智商上,她的情商也算高,她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徹底搞定了我爺爺奶奶,得以以陳家兒媳婦的身體回到友漫工作。後來,我爺爺奶奶相繼去世,樑建芳也在友漫掌握了實權。”
“樑建芳在做生意這事上,總有她過人的天分,友漫在她和陳正的管理下,非但沒有萎縮,反而蒸蒸日上,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因爲這些變得更加堅固。可是美中不足的是,他們之間一直沒有孩子。”
“做檢查,弄偏方,他們跑了很多地方後,終於接受樑建芳不能生育的殘酷事實。可是陳正骨子裡面,還保留着一些傳統的東西,他覺得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續,他對於孩子的渴望,超越了一切。”
樑建芳不能生育?那劉承宇是從哪裡蹦出來的?
我滿心的疑惑,而看陳圖的情緒似乎不穩,再回想劉承宇把這個信息透露給我時的誠懇,我最終把這些壓下去,安安靜靜地聽陳圖繼續說。
“樑建芳作爲虧欠方,她提議出點錢找人代孕。陳正迫切想要孩子,他最終接納了樑建芳這個建議。”
說到這裡,陳圖突兀停頓了一下,他再一次捏緊我的手,深呼了一口氣,這才繼續往下:“小玉,就是樑建芳最終敲定的人選。她來自山區,家境貧困,家庭背景單純,她老實,隱忍,溫柔,與世無爭,身體健康,而且長得好看,她所有的一切,都符合樑建芳和陳正的要求。”
“她很勤快很賢惠,雖然是拿錢做代孕,她挺着個大肚子,卻承擔了所有家務,她把衛生搞得很乾淨,做飯也很好吃,把那個冰冷的用錢來堆積奢華,卻沒有一點兒溫暖氣息的房子變得生動起來。”
“在順利生下我和陳競之後,她原本該就此遠走,拿着陳正和樑建芳給的那一大筆錢遠走高飛,開始新生活。可是當時我和陳競都特別黏她,別人一抱就哭,只有她沾了手纔會停住,如此反覆着,樑建芳徹底對我和陳競失去耐性,而陳正對於帶孩子一竅不通,請過來的奶媽徹底搞不定,小玉最終被留下,以保姆的身份陪在我和陳競的身邊。”
“這樣安靜的日子,她過了五年,可是在一個晚上,徹底被打破。”
陳圖的手忽然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他飛快地鬆開我的手,轉而抓住沙發的邊緣,狠狠地用力掐住,他的牙咬了起來,聲音變得斷斷續續:“樑建芳發現了小玉的日記本,她知道小玉愛上了陳正。哪怕小玉只是暗戀,哪怕小玉將所有的心思都藏匿掉,只安心做一個任勞任怨的保姆,她依然無法接受自己的老公被別的女人窺視,而且這個女人,還爲自己的老公生了兩個孩子。”
“她在私底下找到小玉攤牌,小玉哪裡是她的對手,三兩下敗下陣來。”
“她以爲她遠走高飛,就能換來我和陳競的平靜生活。可是樑建芳這個人渣,她覺得只有死人,纔不會對她的生活有任何威脅,她用我和陳競的命,把小玉逼上了絕路!她沒有親手推小玉摔下樓,可是小玉卻死在她的手上!”
最後那一句,陳圖像是從牙縫裡面擠出來那般,落在我的耳中,滿是冷冽的刺痛,我再看陳圖的側臉,他的眼淚再一次奔騰,聲音已經哽咽到不能自持:“小玉只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她沒有試圖破壞她的家庭,她怎麼就能那麼狠!她完全可以讓小玉遠走高飛,走多遠是多遠,她怎麼能那麼狠,讓小玉死在我的面前!”
“就上次在醫院,我跟你說我先救林思愛的理由,說實在話,我知道你接受我這樣的理由,並非是因爲我這個理由讓你信服,而是因爲你的心裡面有我,你選擇原諒我接納我。可其實我那種理由,連我自己都接受不了。”
“如果你細心一點,你或者有注意到,在地王大廈也好,在白雲嶂事件後的醫院也好,還是在天麓也罷,在加上小智花生醬過敏,我和林思愛碰面,我面對着她,即使她曾經是我感情上面的背叛者,我依然硬氣不起來,我沒有多少底氣。如此種種,並非我放不下她,也並非我怕她,而是我的內心一直藏着暗涌,我自認爲虧欠她,她卻不向我討債,這更讓我覺得煎熬。”
“我對林思愛那種難以釋懷的虧欠感覺,導致我在關鍵時刻做了一個特別傻逼特別後悔的決定的感覺,它跟我的成長經歷脫不了關係。在我的心裡面,我一直跟自己死磕,林思愛她是因爲我,纔沒能跟自己的爸媽見上最後一面。她連自己爸媽的遺言都聽不到。她的生活因爲我的緣故留有遺憾。”
“這種遺憾的滋味,我感同身受。因爲好幾年以來,只要我一安靜下來,我就會重重複復回想當年的畫面,回想小玉的音容笑貌,再想想她在最後一刻是不是有什麼要跟我說,卻被我的年幼無知給阻隔了。這種遺憾的滋味,真的會扭曲一個人的內心,會扼殺一個人的快樂,讓人一直深陷在遺憾的泥潭見不得陽光,就跟死了沒什麼兩樣。”
“我其實很可笑啊。我虧欠林思愛,是我自己的事,你是一個有自己思想的活生生的人,我竟然把你當成了自己的私人物品,我竟然厚顏無恥到去幫你決定生死,我真的是個神經病。我最可笑的還是,我竟然覺得我願意陪你去死,就能讓我們之間得到一個圓滿,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到底願意不願意陪我去死。”
“小玉如果還活着,她看到自己的兒子徹底成了一個神經病,估計很難過吧。”
“我的臉皮也厚,明明在你的面前,沒臉沒皮了,還要跟個狗皮膏藥似的貼上去。”
陳圖越說,邏輯越亂,越是語無倫次,我的心一酸,最終撲過去,用手把陳圖的臉包在懷裡,我不斷地拍他的後背,輕聲說:“我知道的,陳圖,你冷靜點,不要再說了。”
在用眼淚把我前面的衣服徹底打溼了之後,他再一次陷入沉睡,皺着眉頭陷入沉睡。
而我擁着他,我想我這一生,大概只會與陳圖糾纏。
我和他,那麼相像,我們都生在一個讓我們無言以對的奇葩家庭。可是我和他,又那麼不像,他的經歷,遠遠比我來得更慘烈,他明明需要溫暖,卻曾經溫暖我。我想我們原本就該抱在一起取暖,重新去發現溫暖的定義,攜手一起把那些給過我們狂風暴雨的人迎頭痛擊!
我也乏了,整個眼睛昏昏沉沉瞌在一起。
我醒來的時候,陳圖和宋小希已經不見了。
茶几上放着一張小紙條,有個小小的類似銘章的東西壓着它。
我把那個小銘章捏在手上,把小紙條給拿了過來瞅了瞅。
“我和宋小希過去萬宋了。牙刷牙膏我放在洗手檯那邊了,毛巾已經消過毒了放心用。給你做了紅棗糕,牛奶熱在鍋裡,你吃完早餐再回去吧,不然太晚吃早餐對身體不好。密碼我沒改,但是爲了安全我加了一個指紋鎖,你輸完密碼再刷這個就好。等我忙完,我給你打電話。”
我盯着看了一陣,恍如隔世的感覺彌上心頭,恍惚一陣我從沙發上爬起來,蹬上拖鞋輕車熟路走到洗手檯那邊,驀然看到陳圖給我準備的牙膏牙刷,和我以前用的一模一樣。
洗刷完了之後,我到底是餓得慌,於是徑直走進廚房,還沒把鍋蓋掀開,我猛然看到陳圖以前送給我的那個電磁爐,它依然穩穩地留在原來的位置,安安靜靜地看着我。
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我隨意拿了一塊紅棗糕塞進嘴裡,就急急疾步朝儲物室那邊跑去,推開門,我所有的戶外用品都還在,而且每一件,都被陳圖用那種隔灰的防塵套,罩了起來。
我還有些僵硬忐忑的心,在這一瞬間,軟化,變得無比安定,似乎再一次找到了落腳的方向。
這樣的心情,一直伴隨着我一路,在我回到沙尾後依然好好安放在我的身上。
懷着這樣的心情,我在等待的煎熬中打開電腦,像平常那樣,再一次去翻看友漫共享的資料庫,想要找找樑建芳和林思愛經手的東西,有沒有什麼紕漏。
就在我埋頭幹活時,我的手機響了。
以爲是陳圖打了過來,那種小鹿亂撞的感覺竟然復甦,我的心跳得比平常快了些,慢騰騰地拿過手機看了看,來電的卻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我遲疑一陣,接起來。
那頭窸窸窣窣,一直沒有人說話,我熬了十幾秒,忍不住問:“你好,請問你是?”
樑建芳的聲音,突兀地傳了過來:“伍總監,見見?”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隔着電話線信號不太好的緣故,我總覺得樑建芳的聲音有點兒失真,聽起來讓人瘮得慌。
心一個咯噔,徑直往下沉。我停住敲鍵盤,沉思幾秒,說:“樑總是有工作上的事跟我溝通嗎?”
在那頭輕笑了一下,樑建芳意味深長地說:“那個可得要看伍總監是想跟我聊工作,還是聊私事了。”
自從知道樑建芳是怎麼對待小玉之後,我對這個人,已經越來越琢磨不透,也知道與她打交道,需要更加小心纔是。
拼命按捺住所有的情緒涌動,我裝作若無其事心無城府般笑笑,故作輕鬆地把樑建芳營造出來的氛圍破壞掉:“樑總,你是不是還在怪我跟陳圖離婚之後,沒跟你打招呼,回來友漫這麼久,也沒及時去跟你嘮嗑啊?你這是找我嘮嗑,順道責怪我不懂事呢?”
大概是沒想到我會突然來這麼一出,樑建芳在那頭怔滯了一陣後,語氣淡然到讓我琢磨不到情緒:“你認爲呢?”新的一年,大家都要順順利利。
新的一年,大家都要順順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