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行,將太液池邊照得亮如白晝,遠在上陽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皇帝見到樑若君後,二話不說就拉着她的手走上了長橋,大有要和皇后辯個明白的架勢。
“皇上,您要帶臣妾去哪裡?”明知是去見皇后,樑若君卻一時糊塗了,而她被冷風吹得身體僵硬,走路很不利索。
“她不是要你想清楚嗎,朕來替你告訴她,到底想清楚了沒有。”皇帝怒氣衝衝,“朕也要問問她,想清楚了沒有。”
樑若君拉着皇帝的手,顫顫巍巍地說:“皇上,臣妾的腿麻了。”
項曄忙問:“要不要緊,走不了了嗎?”
而他們說這些話時,上陽殿的大門轟然打開,宮女太監手執燈籠,火龍一般沿着長橋逶迤而來,皇后不緊不慢地走在中間,樑若君心中一緊,弱聲道:“皇上,娘娘來了。”
“來了纔好,朕也要見她,問一問是不是從今往後,朕做什麼事都要看她的臉色。你大度不與她計較,但她可知道你與朕聯姻的意義?荒唐至極!”皇帝拉着樑若君的手,朝着珉兒迎上去。
兩處相遇,珉兒氣勢凌人,皇帝亦怒氣沖天,樑若君反而變得越來越渺小,躲在皇帝的身後,更主動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不知爲何,縱然心中有了戾氣,有了想要驅逐皇后的衝動,真正面對秋珉兒時,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矮人一截。
“貴妃做錯了什麼,你要讓她站在風裡反省?”項曄先開口,“她是堂堂貴妃是樑國的公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有什麼話,不能讓她到上陽殿裡去說,要讓她這麼難堪?”
珉兒昂首相對,毫不畏懼地看着皇帝,而項曄雖背對着樑若君,可自己身後還有許多不知情的宮女太監,皇帝只能板着臉,滿臉怒氣,嚴肅得令人害怕。
要知道在她成爲皇后之前,這宮裡沒有人不怕皇帝的,還記得她第一次踏足上陽殿時,皇帝駕臨的消息傳來,每一個人都如臨大敵。現如今他們是跟着自己,兩年來皇帝對自己無微不至的關懷,讓他們也學得皮實了,知道皇帝威嚴的外表下,有一顆溫柔的心。
但現在,必須讓所有人都明白,那顆溫柔的心,轉去了玉明宮。
“清明閣是國家大事機要之地,貴妃不知分寸,糾纏皇上一整天,實在有失體統。”珉兒毫不退讓,“臣妾身爲,不能視而不見,不能由着貴妃恃寵而驕亂了宮闈規矩,皇上可以坐享齊人之福,可臣妾不能卸下肩上的責任。”
樑若君在身後聽得真真切切,而這聲音彷彿會順着太液池的水傳出去,傳遍六宮。
“何必說得這麼好聽,不過是你嫉妒罷了。朕處處忍讓,無一不依着你,只想你能與貴妃和睦相處,貴妃亦對你恭敬有加恪守本分,可你卻咄咄逼人。”項曄失望地說,“你道是妃嬪有錯,有指教的責任,那皇后有錯,嫉妒心重,就可以無法無天?”
“皇上這話,是真心的嗎?”珉兒走上前,仰望着項曄,縱然知道字字是戲,心裡也顫得慌,皇帝若真有一天這麼對她,珉兒絕不會留戀糾纏,她會走得乾乾脆脆,權當從沒來過。
珍惜自己的人和心,才值得自己去珍惜,任何感情任何人,勉強都不會有結果。
“朕待你,待貴妃,都是真心,爲什麼你非要排擠她欺負她,爲什麼不能爲朕想一想?”
“因爲皇上把臣妾的心傷透了,這世上哪怕再多的人來爲難我,我也毫不懼怕,可只有您。”珉兒這話,像是真的,“這世上,只有皇上能傷得了我。”
項曄被觸動了心絃,幾乎繃不住,但珉兒立刻話鋒一轉,眼含深意:“皇上,雲裳纏綿病榻瘦弱不堪,實在叫人可憐,長此下去,只怕命不久矣,還請皇上下恩旨,召見沈哲回京,哪怕只是讓他看一眼雲裳也好。”
皇帝一陣沉默,看着珉兒的雙眼,讀出她的用意,搖頭道:“沈哲鎮守羌水關責任重大,豈能爲了兒女情長拋下將士和百姓,你去告訴江雲裳,是生是死且看她自己的造化,若是扛不起將軍夫人這樣的重擔,朕會替沈哲找更好的女子相配,也會給沈雲尋最好的繼母撫養他長大。”
“皇上……”珉兒猜想,皇帝明白她的意思了,不過這心思可千萬不能讓雲裳知道,雲裳若知道,她這一天相伴的時候,滿腦子想着如何利用雲裳做文章,一定要傷心壞了。可珉兒沒有惡意,他們總要給沈哲一些機會,好讓秦莊能跨出一步。
帝后二人目光相交,真真假假唯有他們自己明白,樑若君躲在皇帝身後,已是十分震驚了,她這算成功了嗎,終於把帝后的關係挑唆得水火不容了?
“皇上要帶人走,臣妾攔不住,但貴妃若做錯什麼,臣妾還是會追究她的過錯,皇上要麼廢了臣妾,要麼就管好您心尖上的人,別叫她壞了宮裡的規矩。”皇后那麼強勢,連廢后的話都能說出口,她身後的宮女太監都被嚇着了。
而珉兒撂下這句話,就轉身揚長而去,宮人們手持燈籠一路尾隨,長橋上的光亮頓時暗了不少,項曄鬆了口氣,轉身對噤若寒蟬的樑若君說:“不怕,沒事了,朕送你回去,你凍壞了。”
樑若君茫然地望着皇帝,柔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淚光瑩瑩楚楚動人,卻哽咽地說不出一句話。
項曄皺着眉頭道:“別怕,有朕在。”
他帶着人離開了上陽殿,而在場所有的人,都認爲,皇帝這一走,不知幾時纔會再來,原本心就不在這裡了,現下怕是連最後的責任和情意都沒了。帝王薄情,自古如此。
皇帝爲貴妃編織的這一場夢,幾乎騙過了所有人,而一直剋制自己,堅持不瞎摻和的太后,這一次也坐不住了。翌日一早,當林嬤嬤把關於將軍府那些話告訴太后,氣得老太太拍了桌子道:“他要逼死哲兒嗎?”她左思右想,不能讓雲裳年輕輕香消玉殞,也不管珉兒是否體面,眼下既然皇帝的心在樑若君身上,她只能放下臉面,先爲侄兒夫妻倆求得太平纔好。
如是,樑若君被叫到長壽宮,太后開門見山地說,希望貴妃能勸說皇帝,讓沈哲回京探望病重的妻子,言語婉轉已是十分客氣,誰知樑若君卻懼怕昨夜皇帝面對皇后的氣勢,他說得那麼明白了,絕不可能鬆口。
樑若君不願白白浪費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沈哲夫妻和她沒半點關係,皇帝就是喜歡她溫柔如水不多嘴不強勢,於是便回絕了太后的請求,故作無能地說:“皇后娘娘尚且無法勸說皇上,臣妾人微言輕,一定也無法勸皇上回心轉意。”
太后好生道:“皇上心裡有你,你說的話自然和旁人不一樣。”
樑若君垂首道:“大齊與樑國一樣,皆是後宮不得干政,沈將軍身負皇命,那便是他的職責,皇上一定也有他的用意。”
到底是後來的人,縱然自以爲對着宮裡的人情世故很熟悉了,分寸上也總有拿捏不好的時候,樑若君知道太后疼惜侄兒侄媳婦,卻沒想到在太后心裡,她的侄兒和自己的親生兒子沒有任何差別,哪怕一個是君一個是臣,都是她的骨肉。樑若君這話,連林嬤嬤聽着都在一旁苦笑了。
太后氣得說不出話來,竟是越看樑若君越不順眼,怒而道:“既然你口口聲聲國事爲重,後宮不得干政,那昨天在清明閣一整日,你纏着皇帝做些什麼了?皇后說你兩句,你還把皇帝搬出來,故意挑唆帝后不和睦?大齊建國以來,我還頭一次在後宮見到你這般反骨的人物。”
樑若君緊張地看着太后,太后卻別過臉去,冷冷道:“昨天皇后叫你想的事,怕你還沒想清楚,去外頭院子裡站着想一想,幾時想清楚了,去給皇后一個交代。”
林嬤嬤上前來,客氣地說:“娘娘,這邊請。”
樑若君氣色渾身發抖,可她除了認栽,什麼都做不了,硬生生被太后撂在太陽底下站了好半天。縱然已是秋天,可白天的陽光還有幾分力道,嬌嫩的肌膚暴曬在太陽底下,可憐她日夜保養的心血白費了,皇帝趕來時,太陽都曬到頭頂心了。
如是,中秋之前,爲了貴妃的事,爲了帝后不和的事,爲了皇帝讓不讓沈哲回京探望江雲裳的事,宮裡宮外傳得沸沸揚揚,直叫皇室失了體面,可皇帝竟一心一意護着貴妃,讓人匪夷所思。
而云裳病重的消息,在此之前就早已傳去羌水關,沈哲每日都給妻子寫信,盼能解她相思之苦,這一日,他忙完軍務歸來,接到了雲裳送來的信鴿,匆匆寫了紙箋就要送回去,下人卻跑來說:“將軍,外面有一個人,神神秘秘地說要見您,他說您見了這東西,就知道是誰了。”
沈哲低頭一看,眉心緊蹙,放開了手裡的信鴿,就往門外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