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平靜的湖水幽暗而寒冷,初冬溫和的光芒艱難透過水麪,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斑,勉強穿過湖水的阻擋傳入眼睛。
岸上的人焦急的呼喊忽遠忽近,她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無意識的掙扎着,卻也只是讓自己越沉越快罷了。
冰冷刺骨的湖水包裹在身體周圍,已經分不清是恐慌所致還是藥物作用,她的四肢僵硬,意識漸漸模糊空白。冰冷帶着魚腥味的湖水在放鬆下來的那一刻猛地灌入口中,嗆入鼻腔,一瞬間使得意識更加模糊,趕忙呼氣吐出口中的湖水,一串串氣泡從口鼻中漏出,冰冷壓抑的感覺逼得她幾乎崩潰,身體本能的抽搐幾下,最後漸漸失去意識。
……岑月在一片窒息的絕望中醒來。
她睜開眼,人卻好像還沉浸在夢裡的世界。
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去的事了,明明睡的很沉,醒來卻腰痠背痛彷彿經歷了一場長跑。
休息室的門此時大敞着,門外的走廊空無一人,陽光亮且柔和,她能看到斑駁的光圈縹緲在迷濛的空氣中映出細細密密的暗淡灰塵。這是個難得陽光明媚的午後。
Omega科常年冷清,會相對輕鬆些,這個時間已經可以下班離開,岑月的同事早就走了,只有她因爲不舒服又不想回家多休息了一陣。岑月正出着神,屬於剛睡醒頭暈腦脹心口疼的狀態,就被手機劇烈的震動聲拉回神。她看了一眼,將手機拿起來。
屏幕上顯示着聯繫人【林煦】,是岑月姐姐朋友介紹的,她剛上的大一的表弟,最近在給岑月的外甥岑陽做家教學鋼琴。
剛過十九歲的少年,聲音清亮且張揚,只是聽着聲音就能讓人不由自主愉悅起來。他道:“你下班了嗎?怎麼不接電話?”
岑月微微彎起眼,笑道:“剛醒。”
林煦哦了一聲,興沖沖問:“你下來唄?我發現了一家味道超棒的咖啡館,就在你們醫院附近。”
岑月應了一聲,掛了電話。她將一些散亂的資料文件整理好塞進抽屜,將門鎖好,正準備離開路過化驗室的時候,看到一個頂着雜亂黃毛的小男生在化驗室門口探頭探腦。
小男生看上去也不過十六七歲,看上去不太熟悉這個地方,隔着門,踮着腳尖努力從半透明的玻璃中往裡看。
岑月微微挑眉,淡聲道:“不好意思,現在已經下班了。”
Omega稀少又脆弱,多數被護的嚴嚴實實,很少有性命垂危的時候。岑月工作的地方主管信息素、標記一類,就更不用說。平時最大的事可能就是做個摘除標記的手術,還需要提前預約,並沒有二十四小時都有人上班這一說法。
小黃毛身體一僵,回過頭來,訥訥道:“你是醫生嗎?”
她點點頭。
小黃毛眼睛一亮,躊躇片刻道:“我叫孟秋。我的……家人病了,我姐姐和姐夫。你能幫我開個證明嗎?Omega信息素過敏和Alpha功能障礙。”
岑月:“……”
這得是何等倒黴的一對夫妻,才能做到一個功能障礙,一個信息素過敏?
都不做婚檢的嗎?
岑月道:“抱歉,開證明需本人親自來化驗,證明報告不是路邊隨便一張白紙,沒有僅憑一面之詞就隨便亂開的道理。尤其是這兩種病,都不是小事。”
Omega信息素過敏只是針對相應Alpha有激烈反應,甚至不需要損害身體摘除標記,而Alpha功能障礙可是屬於性無能一類,關乎別人聲名,怎麼可能亂開。
這不是病假條,有個熟人就能偷偷籤幾張,開出去的每個證明,都是要負責任的。
孟秋顯然有些急,又不知道如何表達,焦躁的原地轉了幾圈,眼眶都有些泛紅:“真的很重要,隨便一個就可以了,求你了。”
岑月無話可說,只是道:“抱歉。”
來醫院的人不可能不急,但規定就是規定。
她越過對方想離開,隨口說:“你跟我下去吧,一會會有人來鎖門,別把你鎖在這回不去了。”
在按下電梯的一刻,岑月感到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他手裡出了汗,冰涼滑膩的觸感幾乎瞬間將她拉回了那個痛苦絕望的下午,已經模糊了的記憶漸漸清晰起來。岑月沒有猶豫,憑着本能一轉身將他的手臂反扭到一邊。
孟秋明顯也是下意識的行爲,並沒有進一步的想法,被她突然激烈的動作嚇了一跳,身體卻更快反應過來,下意識半跪在地上緩解疼痛。
岑月被他痛苦的慘叫驚醒,怔了一下,臉上露出迷茫恍惚的神情。她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孟秋,下意識退了一步,退進早早就打開等待的電梯裡。
岑月微垂下眸,低聲道:“你下次再來吧,帶上病人。”
語畢也不管對方是什麼表情,擡手就按了按鈕。
她沒聽到身後有孟秋的聲音,在樓下站了許久也沒看到電梯再上去,直到林煦打電話來催,她纔回過神,將這件事暫且放下。
岑月去跟保安打了聲招呼,孟秋看上去也就是個學生,可別真鎖在樓上回不了家。
保安顯然沒找到孟秋。在岑月遠遠看到林煦,朝他走過去的時候,就接到了對方的電話:“你說的那個黃頭髮小孩,在哪?我怎麼沒見到他?”
岑月微愣,道:“那應該是走了吧,麻煩你了,謝謝。”
掛了電話,林煦已經竄到她身邊,拿了兩串糖葫蘆,遞給她一串,問:“這個給你。”
岑月下意識接過去,看了一眼,各色水果穿成一串,外面裹着一層糖殼。
她其實不太喜歡上面串着的水果,但還是很給面子的咬了一口,笑道:“謝謝。”
自己喜歡就當別人也喜歡?
真是個小孩。
林煦笑了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的咖啡廳,道:“去那,就是那家,味道賊棒!”
岑月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
林煦是個還帶着孩子氣的Alpha,應該是剛分化沒多久,信息素還不能完全收回去,明明是熱情張揚的性格,身上卻總有種淡淡的冷香。他去年剛考到這個城市,雖然年紀不大,但也認真負責,每週都會在給岑陽上完課後跟她聊幾句,久而久之也便熟悉了。
——應該說,林煦單方面認爲和她熟悉。這個孩子有點自來熟。
點好咖啡,她才鬆了口氣似的靠在椅子上,林煦見狀問了一句:“工作很忙嗎?”
她擺擺手,道:“還好,本來Omega就少,要摘除標記的就更不用提,每天總共也就是一點雜事。”
林煦也不過就是禮貌性問一下,他壓根聽不懂,聞言點點頭道:“岑陽進步一直很大,表現也很好。他天賦很高,性格又乖,只是……”
林煦欲言又止,岑月見狀道:“沒事,你說。”
他微微攪動着杯中的咖啡,喃喃道:“孩子這個年紀,小心翼翼的……我總覺得太小心了……”
按理說他只需要教好對方基本功,其餘的都不用管,但是畢竟是第一次帶學生,熱情依舊在,他又很喜歡岑陽,難免多注意些。
岑月愣了片刻,想了想道:“不必在意,我姐姐身體不好,不久前住院了,可能是有點不安,我工作忙,還要拜託你多照顧。”
林煦下意識應聲:“哪的話!放心!”隨即又反應過來。
他覺得問題並不只是這麼簡單,可關心一句是好意,關心多了就有點逾越了。忍了又忍,還是沒有說話。
岑月微微抿了口咖啡。她沒有加糖加奶的習慣,苦澀的液體在口腔裡散開,順着喉管流進胃裡,
熱氣模糊了視線,她盯着已經散開的拉花花紋,思緒漸漸飄遠。
她已經不止一次見過孟秋。
這個孩子已經在醫院轉了很久,到處找醫生開證明。結果自然不用說,全部被拒。沒有人敢冒着違法的風險去幫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
而這次找上她,加上有意無意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一些細碎的信息,岑月幾乎可以肯定,他的姐姐婚姻並不幸福,甚至可以說是折磨,不然孟秋也不會想盡辦法幫她解脫。
多麼諷刺。
Omega註定是要被捧在手心裡的嬌花,他們脆弱,美麗,總是散發着致命的誘惑。所有人都想將這些花保護起來,養在溫室,可殊不知溫室中蛇蟲鼠蟻更多,套上一層虛假又無用的保護殼,毫無意義。
Omega離婚的限制很嚴,需要多種兩人無法生活在一起的證明。因爲一個Omega一生只能被一個Alpha標記。摘除標記僅僅是除掉他們對Alpha信息素的依賴,並不能讓他們被再次標記,這代表這個Omega此後就成了一個廢人,壽命不知會縮短多少。外人認爲這是保護,可也只是外人認爲。
孟秋想要幫他的姐姐,應該也只是隱約聽說了這樣的證明有用,就瞞着家長到處求人。
他在用自己的辦法,笨拙而又倔強的爲自己的姐姐爭取自由活下去的權利。可這樣單純的想法,並不被旁人接受。
沒有人能理解他。
岑月不是不想幫他,法律對Omega到底是偏護的,全身而退並不難。可岑星病重,岑陽年幼,她不可能有多餘的時間去幫孟秋,何況也曾有好心的醫生試着聯繫過孟秋的姐姐,但得到的是對方冷漠的拒絕。
她自認爲很幸福。
林煦又嘰嘰喳喳說了幾個他認爲有趣的事,見岑月興致不高,也不再繼續,問:“我送你回家唄?”
岑月喝下最後一口咖啡,整個口腔中都瀰漫着難忍的苦澀味道。
“嗯。”
人總要學着自己保護自己,沒有所有人都前仆後繼爲她奔波犧牲的道理。
她自以爲很幸福,那就是幸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