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爲昭陽郡主復仇。
當時才九歲的她說出這樣的話,簡直能讓人笑掉大牙吧。
一個沒有絲毫境界的,出身低微的,手無縛雞之力的,一無所有的,九歲的孩子,居然想爲一名神女復仇。
這是天方夜譚,也是孩童夢話。
任何一名成熟的修行者聽到這樣話的都會放聲大笑吧,如果是那個女子的師父,也許會認爲她是個自命不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哭笑不得心生鄙夷。
但大帳中一片安靜。
大司命沒有笑。
也沒有把她的話當成小孩子的夢話。
“你爲什麼這麼想?”那個女子認真地問道,“爲什麼覺得要爲她討回公道?”
孟施愣愣擡起頭,對上一雙涌動着極爲複雜情緒的眼睛。
“月姐姐……她不該被這麼對待。”
那個女子,不該那麼死去。
孟詩不知道在大人物之間發生了什麼,但只有一件事她堅信不疑。
那個女子,那個清澈如月光的女孩子,從沒有做過任何錯事。
她從沒有對不起這個世界,是這個世界對不起她。
“明明你什麼都不知道,卻還這麼敢說,”林書白道,“你聽說了青龍神不見了的事嗎?”
八獸神是每個山海大陸百姓仰望膜拜的存在,孟詩當然知道。
青龍神消失一事已經在全大陸掀起了軒然大波,和太祖皇帝去世一起,是百姓和修行者必然會討論的兩件事。
有關青龍神消失的罪魁禍首的傳言,孟詩也聽說過。
“東吳人現在都認爲那是我徒弟乾的,”林書白的聲音不辨喜怒,淡淡開口,“他們都說她是修行界的罪人。”
孟詩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大勇氣,猛地從地上擡起頭,鼓起勇氣問道。
“那您呢?您也這麼認爲麼?”
在看到林書白眼神的瞬間,孟詩就知道了自己剛剛的憤怒毫無道理。
因爲別說懷疑了,林書白的目光毫無波動。
“真假對我而言不重要,”書案後的女子隨意的簡直不像是在討論有關八獸神的事,“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如果是真的,那也是抱月判斷青龍神會對這個世界造成威脅,殺了也好封印了也好,我都隨她。”
哪怕懵懂如孟詩聽到這話也目瞪口呆。
八獸神被認爲是修行者的力量之源,但面對這樣的大事,林書白別說懷疑了,甚至毫不在意。
大司命對少司命的信任,毫無條件和理由。
“我也這麼覺得。”孟詩深吸一口氣。
“可你知道她的仇人是誰嗎?就這麼要把自己的一生賭上?”林書白問她。
“您……知道嗎?”孟詩咬緊嘴脣。
“如果知道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林書白的目光很平靜,但她說的話的內容卻絲毫不平和,“那個孩子的死因,至今沒有調查清楚。”
“我哪裡都找不到她。”
林書白的聲音平靜,但孟詩卻從中聽到了埋在深處的難以言說的情感和絕望。
她也是第一次聽大司命提到死這個詞,渾身一顫。
“姐姐她……真的……”
林書白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她的靈魂的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心口宛如被重擊,孟詩渾身顫抖,如幼獸般悲鳴,“那……”
“但我一直相信她還活着,”林書白輕聲開口,“如果我不忘記她,她就還活着。”
有的人死了,但有的人還活着。
孟詩只記得自己那個時候並不能聽懂大司命所說的話,只是牢牢抓住了不忘記這句話。
“不忘記?”
“嗯,”書案後的女子輕輕額首,“只要這個世界不忘記她,她就還活着。”
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是被這個世界遺忘。
“我會記住姐姐的,而且月姐姐這麼厲害,這片大陸上的修行者怎麼可能會忘記,再怎麼說也……”
孟詩手足無措地說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坐在桌案後的女子站起了身。
“不是會被忘記,而是會被埋葬。”
“埋……葬?”
身着白衣的女子拿着面具走到了她身邊,“你說你想爲她討回公道,可是你恐怕並不知道,現在並不是最糟糕的時候。”
林書白身上泛起的氣息讓孟詩屏息。
“只要我還活着,就沒有人敢詆譭她。”
“我也不會允許這樣的人存在。”
“只可惜,我恐怕不能再這樣一直保護她了。”
孟詩聽到這裡,心神俱震。
“您……在說些什麼?”
“抱歉,對九歲的孩子說這些太可笑了吧,”白衣女子蹲下身,手放在她的頭頂上“抱歉,之前試探了你,如果你真想成爲修行者,按照那個孩子的心願我本不該阻攔。只是現在形勢有變,可能過兩年之後,這個世界就不會允許女子修行者存在了。”
不允許……女修存在?
孟詩震驚地睜大眼睛,完全不知道眼前這個最強大的女修在說些什麼。
只要有大司命在,修行界哪會有人說女子不能修行?除非……
跪在地上的小女孩忽然僵住,愕然看向面前臉色蒼白的女子。
“這只是我的推測,但建議你當成真的,如果兩年後修行界不允許女修存在,甚至會追殺女修,你要怎麼選?還願意成爲修行者嗎?”
徹骨的寒意籠罩了孟詩的全身。
但她將手伸入懷中摸了摸那張紙。
她本該在四年前就死去的。
但她還活着。
“我願意。”她輕聲開口,“我想,成爲像月姐姐那樣的人。”
哪怕不被接受,哪怕被追殺,哪怕遭受這個世上所有的惡意。
她想要成爲她。
“好,”那個修行界最尊貴的女子定定注視着她,隨後孟詩落入一個同樣溫暖的懷抱。
隨後她聽見了自己身體內部傳來的一聲輕響。
劇烈的疼痛籠罩了她。
而就在身體內部天翻地覆之時,孟詩耳邊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那個女子的聲音。
“你的封印就此解開了,你可以正常修行了。”
“但我無法帶你修行,我能做到的,就是把你送到一個地方。”
“邊關已經不安定了,在你的境界徹底穩固之後,我會託人將你送到南楚。”
“不要急着拒絕,你要被送到的不是世家,而是一個名叫稷下學宮的書院,那裡是專門培養修行者的地方。”
“而進入稷下學宮,之後的路,都要靠你自己,你懷裡那封信是一個藥方,上面的藥會幫你暫時僞裝成男子,只是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用上這個方子。”
在身邊女子平靜的敘述中,孟詩顫抖着睜開眼睛,在看到那個女子面容的第一眼,她急切地問道,“那您呢?”
這個女子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是她自己呢?
林書白站起身,她的背影並不高大,卻彷彿擋住了邊關的所有風雨。
“我接下來會做一件事,這件事能保邊關十年無虞。
“但十年後……”
林書白輕聲開口。
“這個世界會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