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裡面很安靜，前兩天下了一場大雪，積雪到現在都還沒有融化乾淨。衛雪靜特意靠邊走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來緩解兩個人之間因爲沉默而產生的緊繃氣氛。
“你……這次回來要待多久？”儘管一直在心裡給自己打氣，可是想說的話就是說不出口，現在她終於能夠體會到暄那時候每天費盡心思地逗她開心有多麼不容易了。她苦笑着搖搖頭，只好先挑一個聽起來比較安全的話題來打破沉默。
“教授應邀到K大做演講，就是你們學校嘛，”耿暄的聲音在夜色的包圍下顯得格外低沉，“我這趟是陪他過來，大概能待半個月。”
“半個月……”她有點失神，只有半個月，他就又要走了。
“你和阿遠……你們還好吧？”猶豫了半天，耿暄還是問了這個問題。然而在問題出口的那一剎那他就後悔了，其實這問題他根本不用問，只要看就知道了。許久未見，雪靜長大了，臉上開始出現了小女人的風情。那份風情讓他捨不得不看她，看了卻又會心痛。她更美了，但是那份美麗是因爲阿遠而綻放，並不是他。剛纔看到她出現在自己家裡的那一瞬間，一股狂喜向他洶涌而來。但是他的理智隨即提醒他，雪靜現在是阿遠的女朋友，他究竟在癡心妄想些什麼？現在也是這樣，雪靜就在他身邊，近在咫尺，他卻不敢伸手碰她，因爲她是阿遠的女朋友，但是該死的自己竟然三年多了還學不會死心。
“他很好，我也很好，”已經走到公車站牌了，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的機會。她站定，直視着耿暄的雙眼，然後一字一字地說，“但是，沒有我們。”
沒有我們？有那麼兩秒鐘，耿暄就那樣面無表情地跟她對視，彷彿不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
“你的意思是……”他清了清嗓子，突然覺得自己口乾舌燥。
路邊的霓虹燈招牌實在是太亮了，衛雪靜恨它們讓自己清楚地看到暄的面無表情。他在意嗎？會在意嗎？她並不確定，但是無論如何，今天她一定要說清楚。她默默地挽起袖口，讓他看清楚自己空無一物的手腕，然後伸手掏出跟了自己三年多，表面已經顯得很舊的懷錶。
“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解釋，你說分手的那天，我並不是故意不戴這塊表的。”她低頭細細摩挲手中的懷錶，不敢擡頭看他的表情，“那是因爲頭兩天學校檢查，學生會的人說這根鏈子很像項鍊，叫我不要再戴了，影響不好。你知道，學校不讓佩戴飾物的。”
略微遲疑了一下，她又繼續說道：”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無可辯駁的，那就是你說阿遠跟戀戀分手了的那一剎那，我的確是高興的。你知道，我本來以爲我喜歡的人是阿遠啊。所以你說要分手的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看到你傷心，我很難過，但是心裡又會有一點竊喜。我真的是很自私的人，對不對？”
她的聲音裡開始有一絲哽咽，讓心情忽上忽下的耿暄頗爲不捨，剛想開口安慰她，她卻又接着說道：”但是我之後就再也沒有開心過，當我知道你去了加拿大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開心過。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原來我喜歡的人已經不是阿遠了。暄，我喜歡你。”
她在說什麼？耿暄盯着衛雪靜的腦瓜頂，嚴重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本來他以爲雪靜只是想爲那個時候的事情道歉，雖然他覺得沒有必要，但是雪靜好像很介意的樣子，他也就沒有打斷她。可是他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聽到最後雪靜居然說她喜歡的人一直是他？！聽到這句話，他一直吊着的心並沒有放下去，反而好像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知道，你只是回來待兩天，我突然這樣說會讓你很困擾，”他沒有反應，身後公車卻已經緩緩駛近，也許這就是天意吧，不想讓自己的眼淚乾擾他的思緒，衛雪靜吸吸鼻子，爲自己做最後一次爭取，“但是我說喜歡你是認真的，請你好好考慮一下，我先走了。”
耿暄呆呆地看着她逃也似的跳上公交車，慢慢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在寒冷的冬夜裡呆站了許久，臉上終於慢慢現出一絲笑容來。
她不敢回宿舍。
衛雪靜坐在公交車上，淚眼朦朧地看着車窗外的大街，那裡有一對對共渡聖誕節的情人笑着鬧着。她不敢聽暄的回答，就那樣慌里慌張地跳上了公交車，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她不敢回宿舍，怕等一下暄就會打電話去拒絕她；她也不敢回家，因爲那跟回宿舍是一樣的。不論是說她膽小也好，懦弱也罷，總之她今天不想聽到暄的拒絕，今天是暄回來的日子，又是平安夜，她有權許自己一個美夢。
那麼要去哪裡呢？聽着車上的電腦合成女音報着站名，她心中一動，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衝下車去。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買了兩瓶葡萄酒，然後吸着鼻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一家住戶門口，按下門鈴。
“拜託，別又來了。誰啊？”隨着抱怨聲由遠及近傳來，鐵門裡的木門被轟然拉開，辛戀戀隨即出現在門後。
衛雪靜拎高手裡的酒，怯怯地跟她擺了擺手：“嗨，不請我進去坐一會兒嗎？”
“真不曉得是不是上輩子欠你們兩個的，男的那隻剛剛纔喝了個過癮走掉了，女的這隻就跑來續攤。”辛戀戀咕噥着從櫃子裡拿出兩隻高腳杯遞給衛雪靜。
“你是說阿遠？”拔出軟木塞，雪靜給兩個人倒上酒。
“除了他還有誰？”轉身從廚房裡張羅出一堆小菜，戀戀嘴裡還在念叨，“你們兩個都是怎麼回事？不要跟我講你們要舊情復燃，小心我扁你。”
“我們根本沒有舊情，哪裡來的什麼復燃？”衛雪靜扯了扯脣角，戀戀話裡的酸意很重啊，要不是她今天太過鬱悶，一定會抓住機會好好嘲笑她一番。
“好，你夠酷。剛纔那個傻瓜還跟我回憶你們從小到大的那些事情，現在你居然說沒有舊情。”還好不是，戀戀稍稍放下心來，只是嘴上卻不肯服軟。
“那不一樣啦，我們是兄妹之情。”舊情也不能說沒有，只不過兩個人沒有舊到一塊去，剛剛好錯過了。造化弄人啊，雪靜端起酒杯猛灌。
“吃菜，不許光喝酒，傷胃。”戀戀卻不許她隨心所欲地借酒澆愁，硬是把她的酒杯搶下來，改而塞了一雙筷子到她的手裡。
知道戀戀是關心自己，雪靜沒有試圖搶回酒杯，乖乖地吃了兩口小菜。緣分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她和暄曾經那樣親暱地分享彼此的呼吸，可是現在見面卻只剩下尷尬與沉默；而她和戀戀曾經爲了阿遠那樣的水火不容，現在卻意外地變成相互扶持的好朋友。還好，戀戀上大學之後就搬出宿舍，自己在外面賃屋而居，她現在纔能有一個可以躲藏的地方。
“好了，說說看，你們到底出了什麼事？”這兩個人都是有名的乖寶寶，今天居然會不約而同地跑來找她喝酒，情況絕對不單純。戀戀眯起眼睛，威脅似的盯着雪靜。裴漸遠那傢伙嘴巴緊得什麼一樣，她挖不出內幕，可是這丫頭就不一樣了，她三兩下就能讓雪靜繳械投降。
“你真的想知道？那我告訴你，“衛雪靜的眼神已經開始有點散，傻笑着說道，“暄回來了。”
“什麼？！耿暄回來了！”戀戀吃驚地推開靠倒在她肩膀上的衛雪靜，兩手抓住她的肩膀追問，“你給我起來說清楚，耿暄回國了？”
“嗯，我剛剛纔見到他。”
完蛋了，又是這種醉茫茫的眼神，戀戀覺得自己開始頭痛起來。真是受不了雪靜，明明就是一杯就倒的體質，還學人家借酒澆愁。現在好了，事情還沒有說清楚呢，人就已經不行了。
“你幹麼那種眼神看我？我跟你說，這次我沒有再傻乎乎地等他來找我啊。我跟他表白了，但是他沒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沒戲了，你那時候還安慰我說他一定還是喜歡我的，沒有啦，沒有。你沒看見，他臉上都沒有表情的。”雪靜低低地抽泣着，“我不敢回宿舍，怕他會打電話拒絕我。今天平安夜啊，我也想讓自己開心一點嘛。但是……戀戀，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而且又貪心，暄一定不會再喜歡我了，對不對？”
“好了好了，沒事了，睡吧，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舌頭都大了，還喝什麼呀。戀戀放下酒杯，使出吃奶的力氣把衛雪靜攙到自己的牀上躺好，然後坐在牀邊，一邊聽着她模糊不清的囈語，一邊輕聲安慰着她。終於，雪靜慢慢安靜下來，睡着了。
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戀戀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他怎麼會不喜歡你呢？如果他已經不喜歡你了，他也就不用躲那麼久都不敢回家。”只是或許他心裡還有疙瘩吧，也許明天，她該去找耿暄談談。
看着雪靜的睡臉，她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人就是這麼好命，永遠都會有別人幫她把事情辦好。只是自己原來不是很討厭這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嗎？爲什麼現在也會忍不住想要出馬幫她呢？
也許雪靜身上就是有讓人想幫她的魔力吧，戀戀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悄悄把門合上。不論怎樣，她會幫助衛雪靜拿下耿暄。因爲如果他們兩個可以在一起的話，她和阿遠之間或許也會出現轉機。
早上八點，衛雪靜大小姐兀自在辛戀戀的住地呼呼大睡，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經找她找瘋了。
跟她不一樣，耿暄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平安夜。早上起牀以後，他往她的宿舍打了電話想約她出來見面。但是從她室友那裡得到的答覆卻是她提前打過電話，說晚上不回去了，所以她並不在宿舍裡。他又往她家打了電話，得到的答覆竟然也是她不在家。爲了不讓她的父母擔心，他說自己沒有她宿舍的電話纔打到家裡的。隨後他撥通了阿遠的電話，可是阿遠也不知道她人在哪裡，這下兩個人都慌了，連忙約了個地方一起出來找人。
“你再好好想想，她平常還會去什麼地方？”耿暄緊皺着眉，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雪靜的交友情況單純，平常也不會出去亂轉，這一點一直沒變。可是兩人把她經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一圈，就是沒找到人，這讓他們不由得更擔心了。
“沒有了，要是有我早去找了。”裴漸遠後悔自己昨天晚上沒有打電話確定一下雪靜是否已經回家。她一個女孩子，從晚上搭上公交車就神秘失蹤，他不願意往壞的方面聯想，但是卻抑制不住擔心。
“怎麼會沒有了，你再仔細想想，雪靜跟你那麼親，不可能有什麼她喜歡的地方是你不知道的啊。”耿暄也在後悔，後悔自己昨天晚上沒有親自把她送回去，更後悔昨天晚上她告白的時候，自己爲什麼不直接答應她就好，什麼時候不好發呆偏偏那個時候發。
“從你們在一起開始，有很多事她就不會跟我說了，你走了以後更是如此，她跟我親？”裴漸遠聲音裡有掩不去的苦澀。
聽到他的話，耿暄心裡複雜極了。如果那時候他再多留兩天，或者沒有一直躲着雪靜，是不是整件事情都會不一樣？
一時間，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正沉默着，突然裴漸遠的手機響了。
“誰呀？”心情不好，裴漸遠也沒看是誰就怒氣衝衝地開口了。
耿暄本來想閃到一邊讓他安靜接電話，可是裴漸遠突然提到他的名字，定住了他的腳步。
“耿暄，你找耿暄幹嗎？”裴漸遠的口氣和緩了些，但是仍然說不上好。
誰找我？耿暄以眼神詢問道。裴漸遠掃了他一眼，沒有反應，只是臉色更陰鬱了一些，而且不再答話，只是聽着那邊講話，最後默默掛斷電話。
“怎麼了？”阿遠的臉色很難讓人往好的方面聯想，耿暄屏住呼吸問道。
裴漸遠沒有說話，默默地拿着手機開始編短信，然後簡短地問道：“你手機幾號？”
耿暄一頭霧水地報上自己暫用的手機號碼，過了一會兒，他兜裡的手機就傳出嘀嘀的短信鈴聲。
“是你發的？”他打開手機一看，上面是一個陌生的地址。
裴漸遠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神情間滿是落寞：“就是那個地址，雪靜在那裡，你快去吧。”
“雪靜？你怎麼會知道她在哪裡？剛纔是誰的電話？”知道了衛雪靜的下落，耿暄很是興奮，可是又忍不住有些奇怪，爲什麼阿遠接到一個電話就知道了雪靜的所在，他又爲什麼說“你快去吧”，難道不跟自己一塊去找雪靜嗎？
“她昨天晚上一直跟戀戀在一起，你快去吧，她想見的人是你。”裴漸遠簡短地說完，站在原地看着耿暄興奮地向他道謝然後跑遠，終於放任落寞爬上了自己的臉頰。
該是誰的就是誰的，他們幾個不過是用將近四年的時間畫了一個圓。
耿暄七拐八彎，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到達了辛戀戀的小窩，卻還是不見衛雪靜的蹤影。
“是你？”看到前來開門的真是辛戀戀，耿暄吃了一驚。剛纔阿遠說的時候他就奇怪，雪靜怎麼會在辛戀戀這裡？按理說她們早就應該絕交了啊。
“是我，怎麼樣？”看到他戀戀就有氣，當初他要是再堅持一點，說不定他們幾個就不用多受這幾年的罪。雖然當時她是比較怪衛雪靜的，但是現在她們是好姐妹了，所以責任統統推給耿暄。
她雙手環胸，臉上一副挑釁的樣子，準備好好難爲難爲耿暄：“你那是什麼臉啊？我告訴你，我現在可是雪靜的好朋友，你敢得罪我就等着瞧。”
“好好好，我態度不好，都是我的錯。我下次再好好跟你賠罪行不行？你先讓我看看雪靜怎麼了，她昨天怎麼沒有回宿舍？”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頭？爲了雪靜，耿暄低聲下氣地跟辛戀戀賠着不是。
“她沒事，我倒要你先說說清楚。你決定怎麼辦？雪靜可是爲了你，準備考TOFEL到加拿大去。”
“真的？”聽到這個消息，耿暄又不由自主地傻笑了起來，沒想到雪靜竟然會爲了他作出這個決定。
“什麼真的假的，你倒是表個態啊，你還喜歡雪靜嗎？”這傢伙完了，辛戀戀搖搖頭，枉費他去加拿大待了三年多，現在一聽到雪靜的事情竟然還是這副白癡的樣子。她看他這輩子都逃不出雪靜的手掌心了，偏偏裡面那個小笨蛋還不肯相信。
“當然喜歡了，不過我不會讓她去加拿大的，她根本適應不了那邊的生活。”看來雪靜是真的想要再跟他在一起，耿暄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我要回來了。其實我那邊的學分已經修完了，雖然教授跟我說過想讓我跟他去德國發展，但是國內的發展前景也不錯啊。”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會回國，然後跟雪靜在一起？”戀戀故意提高聲音說給某人聽。
“嗯，“耿暄有一點不好意思地答道，“其實今天早上我本來想約雪靜出去的，但是找不到她。我既擔心又後悔，其實我昨天就應該答應她的。但是你知道，我一時太高興了……”
“OK，好了，你可以不用繼續跟我說了。”戀戀打斷他的話，然後衝着臥室門喊道，“裡面那個，出來吧。”
“雪靜，你真在這裡，你沒事吧？”看到衛雪靜，耿暄就顧不上辛戀戀了，馬上衝到她面前噓寒問暖。
“我沒事，我昨天晚上住在戀戀這，所以沒有回宿舍。”聽到他的話，雪靜臉泛紅潮，芳心竊喜。
“有人怕你會打電話拒絕她，所以連宿舍都不敢回呢。”辛戀戀穿上外套，笑道。
“戀戀！”雪靜臉更紅了。
“不用喊，我很識相，我不打擾你們，這就自動撤退還不行嗎？”戀戀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鑰匙。
“等一下，戀戀，你要去哪裡？”見她要出門，雪靜暫時顧不得臉紅，追問她的去處。
“你不知道嗎？你圓滿了，我當然也要主動出擊了。”不理會雪靜的挽留，戀戀閃身出門，把這個溢滿甜蜜的小空間留給那對有情人。
受傷的心靈應該很需要安慰纔對吧？她不是習慣等待的人，但是這段感情卻不明不白地耗了前後接近五年。已經夠了，這是她給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深呼吸一口，她走出樓道。今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
也許韶光逐漸帶走的並不是只有青春，它所掩埋的還有陰霾，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