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大地的休眠季節,天空飄下潔白的雪花,洋洋灑灑。偶爾有風吹過,夾帶着柔順的白色精靈飄向遠方,飄向每一顆冬樹,飄向每一座房宅,飄向每一位旅人熱乎乎的心裡。
天氣寒冷的時候,人們纔會下意識的靠近溫暖的地方。
碩大的鐵壺放在火爐上,騰騰吐着熱氣。店小二拿着毛巾勤快的擦拭桌椅,時不時聽到客人吆喝,便停下手裡動作前去照應。
這是一家小酒館,店掌櫃爲了招攬生意,特意請了說書先生。雖說這天寒地凍大雪天的,人竟也不少。
“話說刀皇肖大俠,滅掉西林州十三霸後,又剷除了東城省採花賊李歡歡。那叫一個乾淨利索大快人心。今天嘛,就講一講大俠少爲人知的情事。”一個帶着學堂禮帽的老頭手執破扇侃侃而談。
食客們轟聲叫好。一位粗衣大漢抹了下嘴上的油水,大聲喊道:“先生快快講來,我都等不及了。”引來衆人鬨笑。
說書老頭特意瞧了那大漢一眼,嘿嘿一笑。放下破扇,端起手邊的茶碗,居然優哉遊哉品起茶來。
這下可把食客們急得,正待起身催促。“叮鈴鈴!”只見說書老頭身邊站起一位小姑娘,身上穿着紅花棉襖,一張白裡透紅的臉蛋上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極有靈性的轉個不停。耳邊扎着兩個小辮子,左手搖鈴鐺,右手拿着一個托盤走了出來。
食客們這才解意。不甘願的把手伸進兜裡,摸了老半天才摸出一枚銅板。
每放進一枚銅板,小姑娘清脆的說聲謝謝叔叔。聽了人心裡吃了蜜似的,那叫一個甜啊。一圈下來,食客們也不覺得丟出的那枚銅板有多心疼。遇到實在沒錢的,也不打緊。江湖賣藝的,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就在這時,厚厚的門簾被掀開,走進來兩個人。小二趕緊迎了上去,原來是一位婦人帶着一位小男孩。
“小二,來兩碗細面,再來幾樣小菜。”說着,那婦人領着男孩坐到離燒水的火爐不遠的地方。
說書老頭看着銅板收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碗,“啪!”的一聲醒木響起,衆人安靜下來。
“今天給諸位說說十年前刀皇肖大俠的情事。茶餘飯後權當消遣,不可當真。話說……”尚未說完,突被一聲拍桌聲打斷,衆人不禁側目,原來是剛纔進來的婦人。她帶着寬鬆的帽子,一直沒有摘下。端面的小二嚇得一個踉蹌,差點把碗摔到地上。
“娘……”男孩拉了拉婦人的手,輕輕搖頭,柔和的眼睛裡滿是哀求。
婦人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暗中鬆了手勁,就此作罷。
說書老頭嚇得不輕,以爲碰到了強人。看到那莫名其妙的母子開始吃飯,鬆了口氣。心裡琢磨,我說我的書,管他們何事!這世道,哎……
“啪!”又敲了下醒木,拉回食客們有點亂的心思。
“話說肖大俠十年前,從那青雲山上下來。路過鷹愁澗,救了一位女子。誰料那女子是魔道中人,這才結下了一段孽緣。”
“啊!還有這等事啊,真是稀奇。”
“是啊,肖大俠是名門正派,這女子是魔道妖孽,怎麼可能走到一起?”
老頭手捋長鬚,望着衆人的議論,接着說道:“你們猜這女子是誰?量你們這些山野村夫,在這窮鄉僻壤也沒聽過。她就是魔道三教之一的北獄繪圖的掌教千金。”
“我說趙貝,這什麼北獄繪圖還真沒聽過啊。”一位相貌平常的漢子忽然說道。
“你真是山野村夫孤陋寡聞啊,怪不得你叫沙二蛋。這北獄繪圖就是…就是魔道三教之一的大教,可大了!教裡高手衆多,隨便一個小嘍囉吐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趙貝自吹自擂道。
“哦,這麼厲害啊。還是趙大哥學問深啊。”叫做沙二蛋的漢子心服口服。
這兩人掐的不亦樂乎,吵鬧聲落到說書老頭耳中,不禁直搖頭,嘆息朽木不可雕也。那機靈的小姑娘更是樂的笑開了花。
之前等聽書等的着急的那位粗衣大漢,惱怒說書被趙貝和沙二蛋打斷,忍不住站起來狠狠的瞪了那兩人一眼,目露鄙夷之色。開口高聲問道:“先生,那後來怎樣?”
“後來?後來那掌教千金喜歡上肖大俠,不顧她爹爹反對,跟肖大俠成親結白頭偕老之好。後生有一子,不知下落。”老者言下無盡淒涼之意。
那邊桌上的母子低頭吃麪,這邊說書先生的話一字不落的落入耳中。婦人身子輕輕抖了下,竟有眼淚滾滾而下混入麪湯,幸好有帽子掩蓋無人發現。
小男孩更是早已淚流滿面,大口吃麪,把碗端起來,吃的啪啦啪啦作響。
粗衣漢字又問道:“什麼叫不知下落?”
說書老頭正在自顧自憐陷入感傷情緒不能自拔,一拍醒木怒道,“就你問題最多!”
“叔叔,我來告訴你吧。這段我爺爺說了無數遍,我早背過了。”扎着兩隻小辮子的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可愛極了。只見她突然爬在桌子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皺着小眉頭,有氣無力的說道:“肖大俠娶了那位掌教千金,後來有了一個兒子。生活美滿幸福,羨煞許多旁人。有人說他正邪不分墜入魔道,有人說他敢作敢當是真正男子漢。孰料那北獄繪圖的掌教聽聞肖大俠身上有不世法寶天機鏡,便派教中高手前去鎖拿。魔道妖孽們都知道了這個消息,成羣結隊如蝗蟲過田。正道那邊也聽聞消息,打着掃蕩羣魔的名號,也來搶奪那天機鏡。一場混戰,打的日月無光……”說到這,小姑娘忽又爬起,正襟危坐。端過爺爺的茶碗,裝模作樣品了起來。
看樣子又要收銅板了,食客們不禁鬱悶,這說書說到一半打住,比說書還要給錢更加讓人鬱悶!
這時說書老頭嘿嘿笑了兩聲,老臉有點掛不住。這死丫頭越大越不像話,把自己學的活靈活現,拿起破扇子敲了下孫女的頭。
“撲哧!”剛含進嘴裡的茶水噴出,小姑娘笑的爬在桌邊捂住肚子,眼淚都出來了。
“有什麼好笑的!”一聲壓抑着巨大憤怒的吼聲突兀響起,脆生生的尖銳。吃麪的小男孩不知什麼時候丟下面碗,此刻站在桌邊握着小拳頭,正睜着紅腫的眼睛怒視這邊。
小姑娘明顯被這聲尖銳給嚇到了,停下笑聲尋聲望去,只見一個秀氣的小男孩正氣嘟嘟的瞪着她,那眼神分明像頭憤怒的小老虎,瞳孔中冒着火辣辣的火焰。
婦人站起身,拉住小男孩的手。許是因爲極度生氣,她感到那隻小手有些冰涼,還帶有一絲顫抖。開口沉聲說道:“這位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說書老頭看到場面亂了,便心生退意。忙躬身賠笑道:“這位女俠,老朽不過江湖賣藝的,靠說書賺點營生,還請女俠行個方便,放老朽一馬,老朽……”
“哼!”婦人冷冷哼道,拉着男孩便朝這邊走了過來。
小姑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心裡有些害怕的拉住爺爺的袖子躲到他的身後。
食客們這才發覺氣氛不對,紛紛丟下酒錢倉惶離開。店掌櫃和小二更是不敢靠近,縮在櫃檯後面偷偷觀戰。這江湖豪客們吃酒打架是常事,就怕沾了池魚之殃,那纔是離譜的事。
不大一會,這小酒館就走的人去樓空,剛纔還熱熱鬧鬧的吵雜聲就這麼沒了,此刻靜的能聽得到那隻大鐵壺肚子裡開水翻滾的嘟嘟聲。
“坐,婦人有問題相問,還請老先生解答。答得好,我放你走。答得不好……留下一隻手!”黑帽下傳出的聲音,陡然冷了幾分。
說書老頭雙腿一軟坐回板凳上,心裡尋思,怎麼碰到這麼個不講理的瘋婆娘,一言不合就要傷人性命。
“你是從哪裡得知這段肖大俠的往事?”婦人直視老頭。
“這…這江湖傳聞大家都知道,一傳十十傳百,老朽也就知道了。”老頭結結巴巴回答。
“哦,是麼!”婦人明顯不信。這傳聞跟真相幾乎相近,看這老頭手無縛雞之力,不像身帶功夫之人,怎麼知道的如此清楚。
“女俠,老朽句句屬實啊。”說書老頭急得滿腦門冒汗,看來今天出門爲了省那一枚銅板沒有給財神爺上香,真是活該啊。不禁心生後悔。
一直躲在老頭身後的小姑娘忽然衝了出來,攔在老頭身前,顫聲說道:“這位姑姑,我爺爺說的是真的,你不要傷害他。那日正魔混戰,正在鷹愁澗。很多江湖高手聞風趕到,也有很多人在後面瞧熱鬧,這才把消息傳了出來。”
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婦人心中思量,可惜小姐和肖大俠已經跳下絕境鷹愁澗,連屍首都收斂不到。
小男孩望着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尤其是那雙靈動的眼睛,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怒意。咬了咬嘴脣,低聲喃喃道:“剛纔對不起,我聲音大了些。”
小姑娘張大小嘴巴,半天合不攏,以爲自己聽錯了,他居然在道歉!
“娘,我們走吧。”小男孩說完拉着婦人的手就要離開。
婦人看了看這爺孫倆,不再問話。喊過掌櫃的,“上河鎮土地廟怎麼走?”
“出門一直往東走五十里,就能看到一座小鎮。到鎮上再詢問即可。”店掌櫃縮在櫃檯後諾諾應道。
婦人付過飯錢便離去。
“真是奇怪啊,這母子莫名其妙啊,不過好像哪裡又不對,去找那座土地廟作甚。”說書老頭捋着鬍子自言自語道,“哎……真費腦筋,不想了不想了。反正這消息是從山上師兄那裡聽來的,錯不了。幸好這丫頭機靈。”心裡一邊尋思一邊收拾東西,看樣子是要換個地方說書,沖沖晦氣。
小姑娘此時心裡樂滋滋的,那個小男孩給自己道歉,真有禮貌。不過話說回來,他爲什麼那麼生氣呢,都哭了,又不是他死了孃親。
“爺爺,等等我!”這一走神,那說書老頭已經夾着包裹走出店門。小姑娘咚咚咚跑到櫃檯前放下幾兩碎銀,對着掌櫃的笑了笑,掀開厚厚的布簾追了出去。一股寒氣嗖的一下趁着掀起的那個瞬間鑽了進來,讓剛剛把那幾兩碎銀抓到手裡的掌櫃的狠狠打了個噴嚏,嘴裡低聲罵道:“這什麼鬼天氣,一年比一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