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道歉
薛家的境況,明眼人一看就知。
孫郎中嘆了口氣,「丫頭,我知道你們家條件不好,這樣吧,診費我就不收你的了,十日量的藥粉共計兩百文,兩條紗布……罷了,你給我藥錢就行了。」他以前在鎮上醫館當郎中,前兩年回家養老,偶爾左鄰右舍也會請他看病,若是遇到貧苦人家,他也就收點藥錢,權當是行善積德了。
葉芽的臉噌地紅了,她把所有銅錢都拿了出來,囁嚅道:「孫大爺,我們家就這麼多錢了,您看,剩下的能不能寬限幾天,等我們有了錢,再送到您家裡成不?」她知道老郎中是好人,否則一把年紀的,被薛樹那樣拉著跑,早就不理會他們了。
孫郎中搖搖頭,正要說話,薛鬆忽的睜開眼:「孫大爺,我的傷不重,用不了那麼多藥,您留下一天的份例就行。」
「大哥,你醒啦!」薛樹高興地湊到炕沿前,望著薛鬆道。
薛鬆點點頭,飛快地瞥了葉芽一眼,視線落在孫郎中身上,面容沉穩,目光堅定。他清楚家裡有多少錢,這點小傷,養養就好了,不值得浪費錢買藥。
葉芽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勸大哥吃藥,家裡的確沒錢了,不勸吧,大哥會不會誤會她不願花錢?
「唉,都是可憐的,大小子,你也別逞強,現在天熱,你這傷口至少要用五天的藥,否則我就是白來了!這樣吧,你先給我二十文,剩下的等你傷好了,再給我送去。」他之前搖頭,並不是不同意葉芽的說法,而是打算讓她先付二十文,留點錢吃飯用,哪想薛鬆誤會了。
薛鬆皺眉,最後點了頭,「那薛鬆謝過孫大爺了,弟妹,你付錢吧。」他是家裡的頂樑柱,不能因小失大,只有早點恢復,才能早點繼續掙錢養家。
葉芽數出二十文遞給老郎中,親自送他出去。
望著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再看看旁邊嘿嘿傻笑的弟弟,薛鬆心中涌起強烈的愧疚,「二弟,你要好好待你媳婦,聽她的話。」
「不用你說,我也會聽我媳婦的話!」薛樹笑的眼睛彎成月牙,扭頭望向竈房,盼著媳婦早點進來,忽的「啊」了一聲,從炕上跳了下去,「媳婦也受傷了,得讓郎中給她看看!」說著就要往外跑。
薛鬆及時拉住他的手,強忍著傷口被扯動的疼,驚問:「她哪裡受傷了?是不是你欺負她了?」
「沒有,我也不知道她哪裡流血了,褥子上有血,她不給我看,就說了兩句奇怪的話。」薛樹撓頭道,想要掙開大哥的手去追郎中回來,又怕扯疼他。
薛鬆隱約明白了什麼,但還是有些不確定:「什麼奇怪的話?」
「嗯,媳婦讓我記住,說,說她昨晚是第一次,她爲我流了幾滴血……大哥,你撒開我!」薛樹更加著急了。
耳畔莫名響起昨晚聽到的動靜,薛鬆心跳再次不穩,聽到院子裡細碎的腳步聲,他快速低聲告誡道:「她沒受傷,這件事你不要再隨便跟別人說,行了,替我把被子蓋上。」他上半身除了紗布纏著的地方,肩膀都是裸著的,剛剛弟妹一直沒敢看他,怕是尷尬了。
大哥的話一直都是對的,他說媳婦沒受傷,那媳婦就一定沒受傷,所以薛樹立即放下心,言簡意賅地表達他的不贊成,「蓋被子熱!」
「我讓你蓋你就蓋!」薛鬆挑眉冷聲道,見薛樹撅著嘴,又接著訓斥:「以後除了睡覺洗澡,不許光著膀子,別問爲什麼,我說不行就不行!」
「你就會訓我!」薛樹不滿地站起身,回頭抓起另一頭的薄被,剛想狠狠砸向薛鬆,瞥見他腰間那塊被染紅的紗布,就再也扔不下去了,眼圈泛紅,低著頭替薛鬆蓋好被子。
葉芽進來的時候,正好將這一幕看在眼裡,心中好像流過一道暖流,驅散了將要面對薛鬆的忐忑。她輕步走了進去,把剩下的銅錢裝在錢袋裡,遞給薛樹:「阿樹,你去收好。」
薛樹伸手去接,薛鬆卻攔道:「弟妹,說句良心話,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嫁給我二弟……如今你留下來了,說明你是個心軟善良的好女子,願意跟我二弟過,既然如此,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家裡事情還得麻煩你照料,那些錢就由你保管吧。你放心,我會努力賺錢的,不會讓你跟著我們吃苦。」他說的鏗鏘有力,毫不躲閃地注視著葉芽,讓她明白,他薛鬆一定會說到做到。
葉芽垂著頭,眼淚奪眶而出。
嫁給一個傻丈夫,她心裡肯定是委屈的,哪怕薛樹對她好,都不能彌補她心頭的遺憾。但是現在,這個家的主事男人親口向她道歉了,他沒有態度強硬地以長輩自居,而是誠懇地把內宅管家的事情交給她,還承諾會讓她過上好日子,這種信任和照顧,即便是她親生爹孃,都沒能給她!
「媳婦,你怎麼哭了,大哥,你幹啥欺負我媳婦?」
見她無聲地落淚,薛樹心疼的不得了,起身將葉芽摟在懷裡,瞪著薛鬆道。
薛鬆無語,目光依然追隨著葉芽,不知道她會怎麼說。
葉芽藉著薛樹寬闊的肩膀,悄悄擦乾眼淚,然後掙脫開他的懷抱,對著薛鬆的方向道:「大哥,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阿樹的,也會努力看好這個家,你就安心養傷吧。」
薛鬆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轉瞬想起一事,朝薛樹吩咐道:「二弟,我今兒個獵到一隻山豬,就藏在咱們以前放東西的地方,你現在去把它扛回來。」夏日天熱,他怕山豬變壞,故意給它留了一口氣,綁在一處隱秘的山坳裡,明天讓三弟帶去鎮子,估計能賣一些錢。
*
薛樹去山裡搬獵物了,葉芽不便留在屋內,見薛鬆閉目養神,就退了出來。
竈房的西北牆角堆著四塊兒略平整的石頭,上面搭了厚厚的木板,裡邊用來放糧食,外頭放碟碗瓢盆等物。她摸了摸袖子裡的錢袋,走過去查看餘糧。
細麻袋裡的白麪還剩下小半袋子。旁邊是兩個粗陶米缸,左邊只剩下淺淺的一層大米,僅有半截手指深,右邊的小米倒似是新買的,幾乎全滿。再有就是半罈子棒子麪,磨得較粗……這些東西還夠他們吃一陣子的,葉芽稍稍鬆了口氣。
前後院用籬笆圍了起來,前院種了兩畦圓豆角和兩畦黃瓜,便沒有多少空餘了,後院地方挺大,左邊長了兩顆成人大腿粗的山裡紅,枝葉間開滿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右邊空著,堆了一堆木柴。東屋房簷下散落著鋤頭等農具,還有澡桶。東北角落是幾塊木板搭成的茅房,四周鋪了密密實實的蘆葦蓆子。茅房後面用大小不一的石頭砌了豬圈,可惜裡面沒有豬。
窮,比她家還窮,她家至少還養了一頭豬,還有三畝田,薛家卻是半分地都沒有,真不知道哥三個怎麼長大的。葉芽搖搖頭,轉身往回走,不想才擡眼,就見一個跟自已差不多年歲的少年立在門口。她微微一愣,目光落在少年肩上挎著的藍布書袋上,試探著喚道:「三弟?」
薛柏膚色白皙,頭上裹著方巾,身上的青衫洗的有些發白,卻乾淨整潔,襯得人也似那晴空下的白楊樹,俊朗挺拔。他長了一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眉峰清雋,比薛鬆、薛樹少了粗獷英氣,卻多了儒雅知禮的含蘊,脣角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就那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葉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微微低頭。
大哥沉穩可靠,不知道三弟如何,他是讀過書的人,會不會看不起她……
這算是薛柏第一次正式打量葉芽,他的小嫂子。昨天他匆匆瞥了一眼,就被大哥拉了出去,只瞧見葉芽蒼白的小臉,還有鼓鼓的胸脯。而今她俏生生地立在那裡,給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太矮了,連二哥的肩膀都不到。
見她的臉越來越紅,一雙手不安地絞著裙子,薛柏輕輕一笑,「二嫂,我回來了,怎麼不見二哥?」
他清朗熟稔的稱呼讓葉芽略微自然了一些,細聲答道:「你二哥去山裡了,啊,你還不知道吧,大哥受傷……」話音未落,就見薛柏面色一白,轉眼就奔向東屋了,「大哥,你哪裡傷到了?」語氣焦急,再也沒了剛纔與她說話時的淡然。
看來他們三兄弟的關係很好,葉芽頗爲羨慕地想。她在家裡是老大,兩個弟弟總是欺負她,就連她被賣前的那個晚上,弟弟們也只是圍著孃親,嘰嘰喳喳地討要東西,商量用賣她的錢買東西,任她縮在被窩裡哭的難以呼吸……
屋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打斷了她的回憶,葉芽望向西天,日頭就快落山了。
不知道薛樹天黑前能不能趕回來,既然大哥讓他去,他應該不會迷路吧?
呆立了片刻,她邁步走了進去,站在東屋門口輕聲問:「大哥,三弟,晚飯你們想吃什麼?」
薛鬆看向薛柏,見他搖頭,就道:「弟妹你看著辦吧,做什麼都行。」他們都不挑食,連二弟做的東西都能吃,她的手藝肯定比薛樹強吧?
「嗯,那我就做豆角打滷麪吧,吃著涼快。」
葉芽想了想,這般答道,轉身在竈房找了一圈,沒有發現套袖,只好將袖口挽起,開始倒水和麪。在孫府的那幾年,她在廚房呆過,也在繡房呆過,她人笨底子淺,什麼都沒有學精,好歹拿得出手罷了。不過這種打滷麪,倒是她跟著孃親學會的。
薛柏陪薛鬆說了會兒話,起身把門簾挑起,往外一看,就見葉芽雙手揉著麪糰,額頭佈滿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白皙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爲她秀麗的面容增添了幾分嫵媚。
薛柏微怔,目光不由沿著她潔白的頸子向下移動,因坐在矮桌旁,她身體稍稍前傾,圓領就鬆動了一些,隱隱露出一片細白的肌膚……
彷彿被紮了眼似的,薛柏慌忙別開眼,回頭看向薛鬆,見他閉著眼睛,沒有發現他的異樣,才輕聲道:「二嫂,我能幫什麼忙嗎?」
他雖不在家,卻也猜得到,她今日定是不好過的,二哥的傻,大哥的傷,家裡的窮……難爲她還願意照顧他們。如果可以,他想幫忙,正如大哥所說,她是個好姑娘,他們三兄弟虧欠她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