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番外5
元嘉二十二年, 衡陽。
蕭無琢在牀上不知道躺了多久, 自打染了瘟疫之後, 他整個人就變得昏昏沉沉的, 大多時候都是睡著,偶爾有個清醒的時候也是渾身乏力,動彈不得。
外頭的災情其實已經好了很多,朝廷這撥銀子送得及時,底下的官員也算能幹, 倒是及時抑制了這次洪災。
可洪災之後要做得事情還有不少。
蕭無琢雖然不能起來, 可時不時也會讓人在外頭回話, 沒讓他們進來, 怕他們也得了病。那些官員知道他心繫外頭的事, 倒也來得勤快, 只不過每回說完都會在後頭添上一句「殿下您放心, 瘟疫也不是沒得治的,下官已經去找其他的大夫了, 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只是事實證明, 即便換了大夫也是沒用的。
外頭染了瘟疫的百姓一個接著一個都死了,而他呢?或許根本等不到長安的人過來, 也將死亡。
對於這個結果。
蕭無琢已不再耿耿於懷了。
剛得知自己染了瘟疫的時候, 他震驚過、不敢置信過, 甚至趁著有力氣的時候還砸壞過不少東西,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爲什麼上蒼要這樣對他。
可日子久了, 倒也像是想開了,生也好、死也好,其實也沒什麼打緊得了,這世上如今能讓他掛念的人沒有多少了,心心念唸的那個姑娘如今也嫁人了。
只有母妃。
她膝下只有他這麼一個兒子,也不知日後他的死訊傳到長安的時候,她會不會暈倒。
剛想到這。
外頭就傳來了長信的聲音。
不同以前的強顏歡笑,今日長信的聲音即便隔著一扇門,蕭無琢都能聽出他話中的愉悅:「王爺,王爺,長安來人了,陛下和惠妃娘娘把幾位太醫都請來了,還有...」似是停頓了一瞬,才又說道:「王妃娘娘也來了。」
蕭無琢這會腦子有些昏沉,一時有些沒聽清,等到外頭傳來一道熟悉的女聲才反應過來。
王妃?
崔靜閒怎麼來了?
皺了皺眉,剛想說話,可不等他說話,門就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這扇門雖然每日都會打開,他是皇子,即便染了瘟疫也不可能沒有人照顧,可蕭無琢體恤他們,平日除了必要的事務之外從來不讓他們多待片刻。今日這扇門還是早間纔開得,如今已是傍晚,他眼睜睜看著有個身穿素衣的女子披著一身落霞打外頭進來,一時竟然有些晃神。
本應該遠在長安的人,此時卻清清楚楚得出現在他的眼前。
像是瘦了很多。
臉色也顯得格外蒼白。
想起長安離這這麼遠,他們這一路只怕是坐船過來得,只是她不是最怕坐船?上回新婚回門的時候,他聽底下的奴僕說起以前的事,知道她什麼都不怕,就怕坐船,每回坐船都能去半條命。
那個時候,他心裡還覺得有些好笑。
他還從來沒見過會暈船的人。
剛想到這。
崔靜閒也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仍舊和以前一樣,有禮有節,同他行了禮之後才問道:「您還好嗎?」
她的語氣溫和,嗓音卻很是喑啞,聽起來竟像是幾日都沒喝過水的樣子。
蕭無琢聽著這個聲音又看著她的面容。
那雙本就擰起來的眉皺得就更加厲害了,點漆如墨似的眼睛望著她,聲音也有些淡:「你怎麼來了?我不是給你留了書信嗎?」當日知曉自己得了瘟疫,他先後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母妃的,訴說了自己的不孝之外也請人日後能夠健健康康得活著。
倘若上蒼憐憫,能夠活下來,那他必將好好侍奉母妃頤養天年。
另一封卻是給他的王妃。
他和崔靜閒成婚至今,兩人雖無情愛,可其中到底還有一份相伴在。
何況造成如今這樣的結果並不是因爲崔靜閒的緣故,反而她纔是那個受害人,嫁給他這麼久,外頭的風言風語還是不斷,每回參加宴會都有一羣人在背後訴說著一些醃髒話,可她卻總像個沒事人似得。
他如果死了,總得給人安排好後路,那封信中——
他其實是附了一份和離書的。
倘若他死了。
她不必爲他守節,可以歸家。
天家雖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可她身爲崔家的女兒,總歸還是有辦法的。
他以爲她會滿意這個結果,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蕭無琢想到這便又皺了眉。
他能爲她做得也只有這些了。
崔靜閒聞言卻沒有說話,反而轉過身給人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在暖爐上煮著,這會炭火滅了,茶水倒還溫著,探了探,溫度適宜。
她回到牀前,坐在圓墩上,望著蕭無琢說道:「我扶您起來坐一會?」
「你...」
蕭無琢張了張口,似是還想說什麼,可看著崔靜閒這張蒼白的面容,到底什麼都沒能說出。點了點頭,由人扶著他半坐起來,等握過茶盞的時候,他看著人乾澀的紅脣,握著茶盞的手一緊:「你也喝一盞。」
說完。
他又收回視線,自顧自喝著水,等喝完才又看著人淡淡說道:「喝完茶就回去吧,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我有人照顧,你沒必要在這邊。」
「我若活著,你還是王妃,我自當給你一生體面。」
「我若死了,你也不必爲我守節,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崔靜閒攔了話:「您會活著。」這還是兩人相處的時候,崔靜閒頭一回攔他的話,似是有些錯愕,回眸看去,便見到她肅著一張臉,難得沒有笑顏,對著他一字一句得說道:「您會長命百歲,好好得活著。」
蕭無琢也不知道怎麼了,看著這樣神情認真的崔靜閒,竟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心裡也亂糟糟得。
到最後,他只能別過頭,乾巴巴得說了一句:「隨便你。」
只是他雖然說著隨便,私下還是召來長信和他說了一遭,讓人把崔靜閒帶走,瘟疫可不是小事,要是崔靜閒也染了病該怎麼辦?她嫁給他,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總不至於,最後還要陪著他丟了命。
可以前很好說話的崔靜閒,這回卻執拗得厲害。
外頭的人礙於她的身份,不敢強來,他又沒什麼力氣起來,只能眼睜睜得看著崔靜閒留了下來,原本以爲她會住在客房,沒想到她卻留在他的屋子裡。
平日洗漱喂藥也不用其他人經手,全都被她接了過去,蕭無琢發過脾氣,甚至還摔過碗,罵過她。
可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崔靜閒都不肯離開,她仍舊爲他操持著一切,不顧自己體弱的身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醫的醫術厲害,還是崔靜閒照料得太好,原本以爲必死無疑的蕭無琢不僅沒死,身子反倒變得康健起來。
底下的人紛紛稱奇。
百年間,有無數人染過瘟疫,可那些人最終卻都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奔赴死亡,很少有人能在瘟疫中存活下來。
而蕭無琢卻活下來了。
不僅活下來,就連氣色都變得越來越好。
底下人高興。
蕭無琢自己也開心,他雖然看淡了生死,但總歸能活著,還是想活著的。
倒是崔靜閒的身子反倒越來越羸弱。
這日崔靜閒扶著他在院子裡散著步。
他這幾日已經能起來了,崔靜閒怕他日日待在屋子裡曬不到太陽,便提議他出去走走。院子裡的下人都被打發掉了,只有他們兩個人慢慢散著步,走了一會,像是察覺到他累了,崔靜閒便握著他的手,柔聲提議道:「我扶您去亭子裡坐會吧?」
蕭無琢自然沒什麼意見。
他如今也已經習慣崔靜閒在他身邊了。
由人扶著他走進亭子,等坐好後,他看著崔靜閒給他倒茶,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崔靜閒露出的手腕竟然比嬰兒也大不了多少。
皺了皺眉。
他前段日子昏昏沉沉也沒怎麼注意,如今才發覺眼前人的狀態實在是太差了,她身上穿得還是從長安帶來的衣服,以前合身的衣服此時已經寬大得撐不起來了,有風吹過能夠察覺到她纖細的腰,好似一手就可握住。
以前有些銀盤似得臉。
如今也瘦得露出了尖下巴,更加襯得一雙眼睛圓碌碌得。
蕭無琢一雙劍眉攏得很深,聲音也有些低沉,「我這幾日好了很多,你也別總日照顧我了...」察覺到自己的語氣有些嚴肅,便又緩和了些語氣,握著茶盞說道:「你好好歇息,別我好了,你反而倒下了。」
崔靜閒聽著這話,臉上仍舊掛著笑。
她也沒有答應,只是看著他,道:「您別擔心,我省得的。」這話說完,她似是又擔心他無聊,便又柔聲說道:「昨兒讀得書還沒完,我給您繼續唸吧。」
蕭無琢張口還想說些關切的話,可看著崔靜閒,也只能乾巴巴得吐出幾個字:「隨便你。」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
每次碰到崔靜閒,看著她柔柔的笑,就跟個不會說話的二愣子似得,明明以前他也做過不少錦繡文章。心下有些氣餒,可聽著她輕柔的嗓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蕭無琢便覺得自己那顆浮躁的心已經變得平靜下來了。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又過了多久。
直到有一日,蕭無琢醒來的時候,發覺纏繞在身上幾月之久的那股子難受勁都消失了。請了太醫過來診治,幾個太醫都說他的瘟疫好了,只需再休整一段日子就好了,底下的人都很高興,他也高興。
他是不怕死。
可能活著,總歸是活著的好。
只是高興過後,他就發覺出了不對勁,今日他一早醒來就沒見到崔靜閒,原本以爲她是有事去了,便也沒問,可直到過了一個早上,他都沒見到崔靜閒回來。
以往崔靜閒很少會離開他,就算真得有事也會同他先說,今兒個過去這麼久都沒見到人,這便有些奇怪了。
蕭無琢坐在椅子上翻著書,可他心思都在崔靜閒身上,哪裡看得下去?到底是忍不住了,召了長信過來一問才得知崔靜閒是離開了。
「王妃是一大早接到的信,說是長安有事,便回去了...」
「那會您還睡著,她也不敢打擾您歇息,便同屬下說了一聲就走了。」
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
蕭無琢也不知道怎麼了,心裡竟然覺得有些悵然若失,以前他每日都想著把人趕到長安,可如今她真得走了,他反倒有些捨不得了。她照顧了他這麼久,肯定很想知道他有沒有好,怎麼也不多待一會,就是和他說一聲也好。
想了想,也只能沒話找話得問了一句:「她是坐船走得,還是坐馬車走得?」
長信聞言便答道:「王妃是坐馬車走得。」
「坐馬車好,她暈船暈得厲害,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將養好的身子別又給折騰壞了...」話說到這,蕭無琢聲音一頓,緊跟著便察覺出了不對勁,能讓崔靜閒拋下他離開的肯定是要事,以她的性子,如果是要緊的事,怎麼可能坐馬車走?
可要是她沒離開,爲什麼長信要騙她?
心裡突然有了一個不好的念頭,蕭無琢手撐著牀架,擡頭問道:「你說實話,她到底怎麼了?」
長信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有些措手不及,逼問之下便答道:「王妃,王妃她沒走,她是染了瘟疫,怕您擔心便去外頭住了...」
...
蕭無琢找到崔靜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他是一路騎馬過去的,外頭的人看到他都嚇了一跳,連攔都不敢攔。他平日在外頭雖然不至於像蕭無玨那般,可也很少沉著一張臉,可今日,他臉色黑沉得,跟個黑炭似得,一路走去,但凡見到他的下人不是太過吃驚沒能回過神來就是礙於他的氣勢,不敢言語。
自然也就沒人去通傳了。
蕭無琢是真得生氣了,他不明白崔靜閒爲什麼要離開,就算她得了瘟疫又怎麼樣,難不成他還會丟下她不管嗎?就這麼氣勢洶洶得走過去,心裡還想著見到人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可走到門口,還沒能進去就聽到了一樁對話。
起初是容辭的聲音,像是壓抑著哭聲:「您原本身子就不好,還非得要躲到這邊來,就算王爺知道又如何?那裡有太醫,您總能康復的,何苦捏了那麼一個謊?」
「我不是怕這個...」崔靜閒的聲音一如舊日溫和,即便隔著一扇門都能讓人感覺到如沐春風,只是聽起來比平日要啞一些:「他原本就擔心我照顧他得了病,要是讓他知道我也染了瘟疫,他肯定會自責。」
「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我不想他自責。」
...
蕭無琢原本氣勢洶洶的步伐在聽到這一番話後,突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他神色怔怔得看著那扇緊閉的門,腦海中突然迴響起那一日他摔碎藥碗,逼著崔靜閒離開時,她說得話,「我知道王爺已經給我安排好後路了。」
「可王爺,我從嫁給您的那一天起就沒想過改嫁。」
「您也不必擔憂我會做出什麼樣的糊塗事,您活著一日,我就照顧您一日,您若死了,我也不會尋死覓活,只是改嫁的事,您就不必再說了。」
改嫁...
他當初是怎麼捨得同她說這樣的話?
她這樣好的人,誰娶到都是三生有幸,他糊塗了這麼久,要真讓她改嫁了,只怕就算在地底下也得嫉妒得活過來。再也不想想這些,蕭無琢推開門,往裡頭走去,主僕兩人聽到聲響都看了過來。
「你先下去。」
蕭無琢看著崔靜閒,對容辭說道。
容辭哪裡敢說別的,一禮之後就退下去,崔靜閒也想起來行禮,只是她身子疲軟得厲害,哪裡起得來?只能睜著一雙眼看著他,啞聲問道:「您怎麼來了?」
來前。
蕭無琢有許多話要和崔靜閒說,甚至還想好好欺負人一頓,讓她別每次都自作主張。可如今看著她臉色蒼白得躺在這,他就心疼得不行,哪裡捨得說什麼重話,就坐在牀沿邊上,替人重新掖了下被子。
而後看著她說道:「太醫說我沒事了。」
這事,崔靜閒先前就知道了,這會聽到便笑著說道:「我說過,您會長命百歲的。」
蕭無琢看著她臉上的笑,掖著被子的手一頓,直呼她的名字:「崔靜閒——」眼見她有些詫異得看過來,他也沒有收回手,反而伸手撐在她兩側,低頭看著她,繼續道:「我今日過來是要和你說,不管我有沒有事,你都不許改嫁。」
就算他混帳也好。
即便日後他死了,她都只能做他的妻子。
這一回。
縱然聰慧如崔靜閒,一時都有些怔住了,傻傻得看著他,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蕭無琢就這樣看著她難得失神的臉,輕輕笑了起來,伸手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髮,不知過了多久,才又低聲說道:「我們以後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只有我們兩個。」
崔靜閒聽著這番話,瞳孔微張,像是有些震驚他的話,最後卻又笑了開了,她彎著眉眼,也看著他,柔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