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王珺這一句話猶如是從喉嚨深處吐出來的,並不算響亮。
除了王珠之外也沒有人聽到她在說什麼,可就算聽不到她說得是什麼,光她這一番舉動就已足夠令人震驚了。
王珺的禮儀,那是連宮中的那些教養嬤嬤都挑不出半點錯的,見慣了平日儀態萬千的她,她們這些人何曾見過她有這樣的時候?
一時——
就連王珍和林雅都因爲太過震撼的緣故而立在了當地,不曾出聲。
無人說話,周遭都是寂靜的一片。
她們皆睜大了眼睛,怔楞得朝王珺看去,等聽到王珠的尖叫聲,她們才終於回過神來。
可即便回過神來,她們也不敢有絲毫動作。
此時天地之間是一片昏暗,而那個身穿硃紅衣服的女子就像是一道烈火一般,散發著凜冽而又令人害怕的氣勢。
這樣的七姑娘,令她們不敢有絲毫動作,只能互相對望著圍在一側,卻是誰也不敢先上前。
王珍也終於回過神來,她緊皺著那雙柳葉眉,一面朝王珺走去,一面是不高興得斥道:「七妹,你這是做什麼?還不放了阿珠?」等這話說完,她又看了眼圍在一側不敢有所動作的丫鬟,更是冷了臉,沉了聲:「你們都是死人不成?還不上前去攔著?」
她這話一落——
幾個丫鬟互相對望了眼,到底是礙於王珍,抿著脣朝王珺走去,口中也是跟著輕聲規勸道:「郡主,您放了八姑娘,八姑娘年幼不懂事,何況這兒離正院不遠,若是讓老太太瞧見了……」
可她們的話還沒落下,步子也還沒靠近,就瞧見原先一直背身站著的王珺轉過臉來。
她站得位置,並沒有點什麼燈籠。
只有天上的那彎明月打下來的幾分光亮,可這光亮實在太稀薄了,衆人只能窺見她那張明豔不可方物的面容,以及那雙清亮的桃花目,只是如今這雙桃花目,少了平日的溫和,黑沉沉得就像兩個能吸人魂魄的黑洞一樣。
她就這樣望著她們,聲音冷清而又淡漠:「我是陛下親封的長樂郡主,你們誰敢碰我?」
她這話一落——
原先朝王珺走去的一衆丫鬟卻都止住了步子,就連伸出去的手也不自覺得收了回來,她們互相對望著,誰也不敢再上前。
王珺見她們停下步子也沒有收回目光,她仍舊擡著那雙桃花目,目光黑沉沉的,沒有絲毫情緒,掃過場上所有人,最後是落在王珍的身上,眼看著她緊握著帕子,抿著脣站在那兒,繼續道:「怎麼,五姐,你要攔我嗎?」
這話說完,她卻突然笑了。
王珺笑得時候很好看,眉目彎彎的,帶著些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翹著嘴角,望著她:「可是,你配嗎?」
你配嗎?
這一句話,擲地有聲。
倘若先前王珺的舉動是砸落湖中的小石,那麼如今,這一句未加掩飾的話,就像是平地落下的一個驚雷。圍在旁邊的那些丫鬟,自然察覺出了兩人之間那股劍拔弩張的氣勢,各個低下頭屏著呼吸,不敢說話。
生怕她們兩位閻王打架,她們這些小鬼遭殃。
王珍此時也沒有心情再去管那些丫鬟在想什麼,早在王珺那句話落,她就已經被氣得全身發抖。
是,她一直都忘了,眼前這個女人除了是王家的七姑娘,還是大燕唯一一個上了金冊寶印,享有太廟的異姓郡主。
這闔府上下,除了二伯、二伯母還有祖母之外,誰的品級都比不過她,就連她的父親,也同樣比不過她。
倘若王珺真想擺郡主譜,家裡上下都得跪下喊她一聲「郡主娘娘」。
只是這些年,王珺從來不曾在她們面前擺過譜,久而久之,她也就忘了,忘了眼前這個女人從來不是善男信女,忘了她只是暫時收起了羽翼和爪牙。
可如今——
如今這個女人已不打算再與她維持那表面的姐妹情誼。
她直白的,沒有絲毫遮掩的,居高臨下的,用一種俯視的態度,驕傲得對她說,「你配嗎?」
可就如王珺所說的那樣。
她不配,也沒有這個資格,甚至在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她竟有些直不起身子,想屈膝給她行禮。
倘若那番話,足以讓王珍不堪。
那麼如今她自己的所思所想,卻更加令她羞憤不已。
她就站在這兒,緊咬著脣,晚風拂過她的面,卻像是巴掌一樣拍在她的臉上。
王珍深深吸了一口氣,似是想平一平心底的情緒,直到終於平穩了心下的情緒,她才抿著脣,看著王珺,啞著嗓音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我要做什麼?」
王珺似是呢喃一般,重複了一遍,而後她是很輕得笑了一聲。
她沒有回答王珍的話,反而把臉轉向王珠,眼看著她慘白的臉色,很親和得問道:「八妹,你說我要做什麼?」
王珠此時哪裡還說得出什麼話?
她的小臉慘白,就連雙目也倉皇不已,眼看著王珺這幅和藹可親的模樣,卻是被嚇得哭出聲來。
「傻姑娘,哭什麼呢?」王珺一邊說著話,一邊是伸出修長的指尖,替人輕輕拂掉臉上的那幾滴淚水,她的臉上仍掛著笑,神色也很可親,就連語氣也是很好的模樣:「別人瞧見,只當我是在欺負你。」
王珠看著她的動作,又是害怕,又是恐懼。
眼看著王珺的指尖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她更是被嚇得連哭都停止了,不知過了多久,見她終於收回了手,王珠才睜著一雙無措的眼睛望著她,就像是看著惡鬼一樣,抽抽噎噎得說道:「七姐,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你饒了我這一回。」
王珺看著她這幅模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笑道:「你哪裡錯了?」
王珠原本也不過隨口一句話,就想著早點擺脫這個女人的束縛,何曾想過自己真得錯了?因此聽到這一句,她卻有好一會沒回過神來,只是看著眼前這張笑得越發明媚的臉,她終於還是結結巴巴得說道:「我不該掀簾子,不該在桂宮大肆宣揚,更不該說秦王和崔家姐姐的壞話……」
她一邊說著,一邊是偷偷覷著王珺的臉色,眼瞧著她較起先前也沒什麼變化的神色,一時也不知自己說得到底對不對。
她把能說的話都說了一遍,最後實在畏懼王珺,竟又忍不住落下了眼淚,啞著嗓音抽噎道:「七姐,以後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你,你饒了我。」
王珺耳聽著這一句,原先溫柔可親的面容終於沉了下來。
沒了笑意的芙蓉面,黑沉沉得就像六月烏雲壓境的天,陰沉得令人害怕。
「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宮裡做出那事的時候是什麼心思?你不過是以爲和秦王幽會的那個人是我,所以才火急火燎得上前掀了簾子,恨不得讓衆人都知曉……後來你眼瞧著是我表姐,又計上心頭,想著縱然不能敗壞我的名聲,能讓我不高興也是好的。」
王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的情緒。
她架在王珠肩膀上的手肘仍舊把人困在這方寸之地,眼看著王珠越發慘白的面容,以及那不住顫抖的身子,突然伸手捏著她的下顎,逼著她仰頭直視:「你真該慶幸,你頭上冠著的這個姓。」
「若不是因爲你姓王,你以爲我今日會輕易得放過你?」
等這話說完,王珺終於鬆開了手,她接過連枝遞來的帕子擦著手,而後是垂眸看著頹然坐在地上的王珠,淡淡說道:「不過你要記住,我除了是你的七姐,還是這大燕的郡主,你的七姐,可以縱著你胡作非爲,可這大燕的郡主,卻容不得你欺辱。」
「若再有下次,你該知道我的脾氣。」
她這一句,是同王珠說,亦是同場上的所有人說。
說完,她也未再理會王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侯在一側的王珍和林雅,面無表情得走了。
衆人眼瞧著她離去,卻是遲遲不敢有所動彈,等到再也瞧不見她的身影,終於有人走上前扶起了王珠。
王珠先前被人這麼一通嚇還沒回過神來,等到那溫熱的掌心貼在她的胳膊上,她才終於抑制不住,哭了起來。
周遭丫鬟自是好一通安慰。
而王珠慘白著臉,雙目紅彤彤的,一邊朝王珍走去,一邊抽抽噎噎得與人說著:「五姐,你,你陪我去找祖母,我就不信這家裡真得沒人能治得了她。」
只要想到今日大庭廣衆,被人這般羞辱,她就咽不下這口氣。
王珍耳聽著這話卻沒有說話,她只是垂著眼,抿著脣看著她,神色很淡漠,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冷聲說了一句:「把八小姐扶回屋子。」
說完這話,她也未再搭理王珠,竟是徑直就走了。
她心中同樣惱怒王珠,先前宮裡的事也算了,偏還要在這個時候去尋那王七娘的不痛快,如今好了,她被人這般羞辱,只怕不用明日,家裡那些狗奴才都會知道今日發生的事了。
只要想到王珺冷冰冰的目光望著她,同她說「你配嗎」的時候。
王珍這心中就好似有一團烈火一般。
若不是王珠在宮中做出那樣的事,若不是她非要去挑釁王七娘,事情又怎麼會變成這樣?還去尋祖母,只怕祖母知曉,頭一個要罰得就是她們。想到這,她腳下的步子,卻是越發加快了些。
王珠眼看著王珍離去的身影,卻還有些怔忡。
她張了張口,還沒說什麼,就看到王珍已拐出了小道,她看了看正院的方向又看了看王珍離去的方向,跺了跺腳,到底還是朝三房走了。
眼看著姐妹兩人先後離去,這裡也就沒多少人了。
林雅便由冬盞扶著朝萊茵閣走去,耳聽著身側冬盞壓低了嗓音輕聲說道:「這王家真是越發熱鬧了。」
她也只是輕輕笑了笑。
小道蜿蜒,而她草綠色的裙襬恍如流水一樣在半空虛虛晃著,林雅腳下步子沒停,口中也是很輕的一句:「她們鬧得越厲害,對我們才越有利,不過——」
想起先前王七娘那副駭人的模樣,她也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就連聲音也帶著些餘悸未消的模樣:「我以前實在是太小看她了。」
這世上許多人都會顧忌自己的身份,生怕行差踏錯些什麼,就會招人口舌。
可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根本不在乎名聲,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這是林雅最畏懼王珺的地方。
無論是王珍還是王珠,她都可以輕易得尋出她們的弱點,有了弱點,就能夠逐一擊破她們的防線。
可是王珺不是。
「冬盞……」
林雅突然喊了她一聲,等到冬盞循目看來,她才望著那蜿蜒的小道,很輕得說道:「我突然有種感覺,只要她活著一日,我就不可能贏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