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四月的風光,使得哪裡都是鮮活的。
只有眼前人的那雙鳳目卻幽深得恍如古井一般,黑沉沉得就像是有一團撥不開的濃霧,可就在他擡頭看過來的那一瞬間,那眼中的濃霧竟然開始慢慢散去,在化作本該有的清明時,隱隱竟還能從裡頭瞧見幾許笑意。
熟悉蕭無珩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座千年化不開的冰山。
可如今這座冰山,竟然笑了?
王珺也不知怎麼了,就在這一雙帶著笑意的鳳目的注視下恍了神,到後頭還是身後的王珠見她一直站著不動,不高興得撇嘴道:「七姐,你做什麼?」
她這話雖然帶著些不高興,可到底還記著如今是個什麼場合,聲音倒也放得很輕。
王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便回過了神,她未說什麼,只是收回了目光,繼續提步往前走去,心中卻還是有些疑惑,今日這樣的場合,蕭無珩竟然也會在。
他慣來是不喜歡這些場合的。
以前就連那些宮宴,也很少見他參加。
女使先前已經稟過,那處幾人也早已瞧見了她們,這會便各自放下了手中的器具,循目看了過來。
蕭無琢更是起身來迎。
他穿著一身紫色的圓領長袍,仍是往日那副俊朗模樣,眼瞧著王珺,眼中便化開了笑,嗓音很柔和,還帶了些少年獨有的青澀與歡喜:「長樂,你來了。」
王珺耳聽著這話便如常給人行了一禮,喚他:「王爺。」
蕭無琢見她行禮,自是忙擺了擺手,笑道:「你,你快起來。」
他比王珺要長上一歲,身量自然也要高出不少,這會見她穿著一身胭脂色的齊胸襦裙俏生生得立在跟前,露出一段修長而又纖細的脖頸,一雙耳垂都忍不住紅了起來。
蕭無琢看著王珺的時候,目光是一眨不眨地,很專注的模樣,竟是把她身後那些朝他請安的人都給遺忘了。
王珍三人見他這般,臉色自是有些不好。
可秦王是天潢貴胄,縱然再不高興也只能忍著。
到後頭還是蕭無瓏看不慣蕭無琢和王珺旁若無人得立在那處,纔不高興得開了口:「人都來了,五哥怎麼還攔著人不讓進?我們可也許久不曾瞧見長樂姐姐了。」
蕭無琢聽著身後這道聲音,還是有些不高興得皺了皺眉。
他心裡是真得不高興,原本爲著今日能和長樂單獨相處,他都不知道私下計劃了多久。
因爲害怕大哥知道,他做這些事都是秘密安排的,哪裡想到,這樁事還是被人傳了出去。前幾日永昌、永壽過來找他,說是也很久沒來他的別莊遊玩了,非得一道過來,他縱然再不高興,也沒了辦法。
蕭無琢不高興的時候,臉上是沒有半點遮掩的。
微微抿起的脣角,還有壓下的雙眉,都帶著少年獨有的味道,連帶著說話也是又彆扭又無奈:「長樂,抱歉,我原本只想請你一人,沒想到……」
王珺看著他這幅模樣,倒是覺得有趣,連帶著那雙桃花目也泛出了幾分笑:「無妨,我也帶了家中的姐妹……」等這話說完,她才又同人一句:「王爺,我們過去。」
蕭無琢耳聽著這話,卻也未再多說什麼,只是笑著朝人點了點頭,而後便引了她們過去。
一行人見面後自是又好一通問安。
等到各自落座的時候,蕭無瓏看著坐在王珍身側,頗有些眼生的林雅,倒是問了一句:「這是哪家的姑娘,我怎麼從來不曾見過?」
長安城裡這麼多貴女,她們來往也頗多,但凡是能排得上名號的,都是見過的。
這林雅卻是個眼生的。
王珍耳聽著這話,便柔聲與人說道:「回您的話,這是我們祖母的遠方親戚,前段日子才從姑蘇過來,姓林,單名一個雅字……」等這話一落,她是又柔聲同林雅介紹起兩人,擺得一副好姐姐的模樣。
等到林雅同兩人見禮的時候,王珍便不動聲色得把目光朝王珺那處看了一眼,眼中含著笑意,卻是想看看她是什麼反應。
王珺坐得位置離王珍也不算遠,自然是能夠察覺到她看過來的目光。
她知道王珍此舉是什麼意思,她這位五姐被她壓了這麼多年,心裡對她早就嫉恨已久,如今好不容易能尋到一個法子讓她不高興,她又豈能錯過?不過……王珺接過身側女使遞來的酒盞,紅脣微翹,指腹也在酒盞的杯沿上慢慢撫著。
她這位五姐把林雅當做惹她不高興的棋子,又豈會知曉,在那林雅的眼中,她也不過是一枚供她上位的棋子罷了。
只是想著這兩人喜歡的同一個人……
王珺那雙微微垂下的眼中卻又浮現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
林雅來前便已找人打探清楚,今日有什麼人會來。
雖然不知這兩位公主喜歡什麼,可她從小就會看別人的眼色,這會便順著她們的話來說,與她們聊得也頗爲愉快。等身後女使奉來果酒,她一面接過,一面是客客氣氣與人謝了一回,而後剛想同王珍說話,便瞧見她正望著一處方向,臉色有些酡紅,就連眼中也沾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羞怯情意。
她心下覺得奇怪,便順著人的目光往那處看去,而後便瞧見了穿著一身月白色錦袍的蕭無玨。
蕭無玨如今二十有二,他的面容溫潤,脣角也時常噙著一道溫和的笑,卻是長安城的貴女們最想嫁的人。當初林雅來到長安城的時候,也曾遠遠窺見過一回蕭無玨的面容,心下對他自然也頗有好感,不過她倒是沒有想到……
這一衆貴女裡面,竟然還包含著王珍。
怪不得王珍會這麼討厭王七娘,看來還有這麼一層關係,想到這,她微微垂下的眼中也多添了幾分笑意。
那處蕭無瓏幾人還在說著話,身側的蕭無琢見她一直不說話,便有些不安得問道:「長樂,可是這處的風景不好?」
「沒有……」
王珺耳聽著這話,卻只是輕輕笑了笑。她一面放下了手中的酒盞,一面是擡了頭側過目,朝人溫溫笑道:「這裡很好,我很喜歡。」
她這話卻是真心話。
別莊的景色的確很好,他們這裡靠近水榭,面前就是一條湖泊,這湖泊的顏色與別處不同,卻是清澈見底的藍色,隱隱還能瞧見底下鋪著的鵝卵石,以及那搖著尾巴歡快鬧騰著的鯉魚。
再往前看去,便是一片杏花林。
如今正是賞杏花的好時季,遠遠望去,有的白有的粉,交疊在一道,卻是再好看不過的模樣了。
這裡的風光的確很好,依山傍水的,遠離了城中的喧鬧,竟讓人的心也平靜了許多。或許是因爲這處的好風光,又或許是因爲近些日子,萬事皆好,王珺慣來繃著的面容竟然也少見的鬆懈了許多。
她的眉眼變得溫和,眼中的冷清也化作四月的柔和,紅脣微微翹起,下巴微仰,就連那顆臉上的硃砂痣也因爲她臉上的溫和變得越發動人起來。
她就這樣坐在席上,胭脂色的石榴襦裙完美得鋪在地上,有風拂過,頭頂的杏花便拂落在她的身上,即便不曾言語,可她坐在那兒就已讓人無法忽視。
原先說話的那些人皆止了聲,他們的目光落在王珺的身上,臉上的神色卻各異。
蕭無琢離得最近,他又不是個能夠遮掩情緒的,那雙清澈的眼中自是顯露了癡迷之色。
而離得不算遠的蕭無玨,他原先正好要飲酒,如今酒盞的杯沿還停在脣畔邊上,目光卻一瞬不瞬地朝王珺看過去,常年很少有過波動的溫潤面容,此時竟也顯露出少有的怔忡。
王珺倒是未曾察覺到他們的目光。
她只是伸手拂了拂被風有些吹亂的頭髮,而後是想伸手去取酒盞,可指尖還未觸及酒盞,便瞧見她右邊方向有一道視線,未加遮掩得朝她看來。
她右邊並沒有坐什麼人,除了那個離他們有些距離,靠著樹坐著得蕭無珩……想到這,她原先想握酒盞的動作便停了下來,卻是擡了眼把朝人看過去,而後便瞧見了一雙與她先前看見得完全不同的眼睛。
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呢?炙熱得、專注得,強勢得,就像是有一張鋪天蓋地的網罩在她的身上,令她竟連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
或許就是因爲這一瞬得怔忡,令她放在酒盞上的指尖都忍不住輕晃了下。
酒盞倒下,裡頭的酒水自然也傾落了下來。
王珺察覺到指尖的溼潤,倒是回過神來,她忙收回了視線,可心下卻還是「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腦中也一直縈繞著蕭無珩的那雙眼睛。
原先的靜態成了動態。
其餘人自然也都跟著回過了神來。
蕭無琢先瞧見了那杯酒盞,他一面是讓人重新換了酒盞過來,一面是問道:「長樂,你沒事?」
王珺耳聽著這話,卻是緩了緩心神纔開口道:「我沒事……」
等到女使重新奉了酒盞過來,衆人見她的確無礙,雅樂才重新奏起,而他們也重新說起話來。
「我原本還問了阿禎今日要不要同我們一道過來,可他說朱先生布置了功課,便不出來了……」蕭無琢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些疑惑,他和王禎的感情比起幾個兄弟還要深,以前他們秤不離砣,砣不離稱的,時不時就要廝混在一道。
可如今這位好兄弟,突然變得這麼認真,倒是讓他頗感奇怪。
王珺耳聽著這話卻只是輕輕笑了笑,近些日子小禎的確比以前沉穩了很多,就連朱先生對他也時常誇讚,想起當日小禎說得那番話,她心下也有些寬慰。不過,她的目光在落到一處地方的時候,心中倒是覺得有些奇怪。
往日哪回見面,這蕭無瓏姐妹不是一直拉著她說話?
今兒個除了最初請安那會,這姐妹兩人竟是半句話也不曾說。
想到這——
她卻是忍不住皺起了眉尖,倘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可這兄妹三人,明顯是那種不成事不罷休的,他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