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王禎這話原先不過是脫口而出的一句疑問。
只是餘音漸消,他卻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他想起當日阿姐與他說得那句「小禎,我們以後要好好孝順母親,不要惹她生氣……」那個時候,他心中還覺得奇怪爲什麼阿姐會說出這樣的話。
可如今想起,當日阿姐所說的話裡並未包含父親。
那麼是不是——
早在那個時候起,阿姐便已經知道了林雅的身份,知道了父親的所作所爲?
王珺耳聽著這話,握著人的手卻是一頓,她微微垂下眼眸,那雙又彎又翹的睫毛在一瞬得輕顫之後,才朝人點了點頭。
她沒有與人說是如何知道的,只是喑啞著嗓音,道:「是,我的確很久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那爲什麼阿姐不與我說?」王禎不明白,爲什麼這樣大的事,阿姐不同他說,反而一個人隱瞞了下來?
爲什麼呢?
因爲有些事的存在本身就是令人痛苦的。
而這些痛苦,由她一個人去承受就夠了,何必再讓她最親近的兩個人知道呢?只是王珺也沒有想到,如今事情會發展成這個樣子。
不過既然發生了,那就向前看罷。
總歸這輩子的情況比起上輩子,是要好的。
想到這,王珺便又擡了眼,她的臉上掛著的仍舊是往日的溫笑,嗓音也很柔和,她把手撐在王禎的頭上,緩緩而道:「這些內宅之事,我會處理的,你只需要跟著朱先生好好學習就夠了。」
她不想要這些糟心事去污了自己弟弟的眼。
王禎耳聽著這話卻不曾說話,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的阿姐,看著她眼中飽含的溫柔情緒,不自覺得握緊了拳。
他知道阿姐不和他說這些是因爲不想讓他傷心。
還有一個原因……
那麼就算是阿姐和他說了也是沒用的。
他生來就是王家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嫡出少爺,自幼無憂無慮,從來不曾操心過什麼,可如今他才知道——
所謂的無憂無慮,不過是因爲有人在撐著他頭頂的這片天。
因爲他的身後一直有人撐著他頭頂的這片天,所以他纔可以肆意妄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可他卻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替他撐著這片天的人有多累。
他的阿姐明明比他也大不了幾歲……
王禎不知道怎麼了,只是覺得這顆心疼得厲害,就算先前在亭子裡聽到父親說出林雅的身份時,他也沒有這麼難受。可如今,看著他的阿姐站在他的身前,看著她望著他的眼睛顯露出來的擔憂,卻是再也忍不住把人抱入懷中。
王珺驟然被人這麼一抱,卻是一愣。
她和小禎自幼親暱,可自從懂事以來,卻也沒有過這麼親近的時候了。
還不等她說話——
便聽到耳邊傳來王禎用異常冷靜的聲音,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與她說道:「阿姐,以後你不用那麼辛苦,有我在,以後,就讓我來保護你和母親。」
以前有阿姐替他保駕護航。
那麼以後,就讓他來做阿姐和母親的天。
他會很快長大,會做得比誰都好,有他在,誰也不能欺負他的阿姐和母親。
王珺耳聽著這番話,心下無疑是震驚的。
她扭頭看去,卻只能瞧見半張帶著少年稚氣的面容,可就是這樣一張少年般的面容,那雙眼中卻有著往日從來沒有過的堅韌。
而她看著這樣一幅面容,眼中也顯露出了迷茫。
在她的認知裡,自己的弟弟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所以她想得一直都是自己要保護好他和母親,不能再讓前世的悲劇重演,可她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弟弟也會長大,也會與她說出這樣的話。
王珺也不知怎的,竟突然紅了眼眶。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伸手抱住了他,過了很久,才哽咽著聲,答道:「好。」
……
而此時的東院,屋子裡的丫鬟早已都被打發了出去。
王慎打簾進去的時候,能夠看見崔柔坐在那鋪著繡著仙鶴如意寶藍色錦緞的軟榻上,她雖然背著身,可半側的面容可以瞧見一雙微紅的眼眶。
成婚這麼多年,他還從來不曾見人紅過眼,沒想到頭一回紅眼,卻是因爲他的緣故。
他的心下也有些苦澀,等落下簾子,便輕輕喊了一聲:「阿柔。」
崔柔早先便已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只是在聽到這一聲輕喚時,那撐在引枕上的手卻是一頓,她不曾說話,甚至不曾回身,只依舊背著身坐著。
王慎看著她這幅模樣,原本是想和以前一樣,把手放在人的肩上,只是手指剛剛觸碰到她的身子便察覺到她的身子緊繃。他伸出去的指尖一頓,到底還是收了回來,而後他坐到了軟榻跟前擺著的圓墩上,望著她的身影,嘆道:「我知道你心裡在怪我。」
崔柔聞言卻是合了閤眼。
她並沒有回答這一句,只是過了很久才啞聲問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在說起「當年」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嗓音帶著無法掩飾的輕顫。
王慎耳聽著這話,卻有一瞬得猶豫。
當年的事,他先前已經同母親說過,那個時候他雖然羞愧可到底也能說個清楚明白,可同樣的話,要他同崔柔說,卻變得有些難以啓齒。可縱然再難開口,既然她問了,他也不願欺瞞人……想到這,他是把當年的事淺略得與人說了一遭。
而後他是又把先前在正院,母親說得安排,與人說了一通。
等到說完,他才望著崔柔的身影,啞著嗓音問道:「阿柔,我知道當年是我糊塗,可你……可不可以原諒我這一回?」
崔柔能聽出他話中的祈求。
她沒有說話,只是搭在那繡著金盞菊引枕上的手卻輕輕收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轉身朝王慎看去,她的面容仍舊是蒼白的,只是沒了原先的軟弱,平靜得與人說道:「既然母親已有安排,我也就不再多言了,如今夜深了,明日爺還要上朝,且先歇息。」
說完這話,她看著王慎臉上似震驚又似歡喜的模樣,卻是別過了頭,與人繼續說道:「我已經把爺的衣裳放到西次間去了,這段日子,我身子不舒服便不伺候爺了。」
「阿柔……」
王慎神色一變,他還想再說話,卻聽到崔柔已朝外頭喊了一聲,沒一會功夫,明和便打了簾子進來了。
明和看著屋中的景象也未曾說話,只是朝兩人行了一禮。
而後見崔柔擡了手,便扶著人往裡頭走去。
崔柔走到王慎身邊的時候,能夠看到他臉上的痛苦,她腳下的步子有一瞬得凝滯,可也只是這一會功夫,她便又恢復如常,繼續邁了步子朝裡頭走去。
等走到裡間,明和扶著崔柔坐到了那拔步牀上,眼看著人面上的神色,還是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喚她:「夫人。」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崔柔的嗓音很平靜,她擡著一雙眼看著那早已經落下的紫檀色繡著仙鶴的布簾,想著如今還在外頭的男人,卻是過了有一會才又繼續說道:「我知道此事過去這麼多年,再計較也沒什麼意思。」
「二爺的性子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我可以原諒他,卻無法做到真得一點芥蒂都沒有。」
她是人,不是物件。
嫁給他二十多年,這些年,他們琴瑟和鳴、人人羨慕,卻突然跑出來這麼個人,鬧出這麼一段往事,她又怎麼可能真得不在乎?
崔柔合了眼,就連搭在膝上的手也收了起來,耳聽著明和的嘆息,她卻是又開了口:「夜裡冷,你讓人多替二爺準備一條被褥,沒得他受了涼。」
等說完這話,聽人應了聲,她便再未開口。
……
翌日清晨,正院。
除了幾個老少爺們上朝的上朝,上學的上學,其他王家的主子卻是都在。
王家其實沒有每日一定要請安的規定,也只是家中有大事的時候纔會聚上一回,如今堂屋裡頭放了整整兩排的椅子,而林雅也沒有像昨兒個那樣倚靠在庾老夫人身邊,反而坐在最末的位置。
庾老夫人手裡握著佛珠,一雙閱盡世事的眼睛待把底下看了一通,才沉聲道:「昨日的事,你們應該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今日讓你們過來是囑咐你們一句,這事你們就好生藏在自己的肚子裡,再把自己的身邊人打點好,倘若外頭有人聽到什麼風聲,你們也該知道我是什麼手段。」
她這些年雖然早就不管事了,可餘威還在。
底下的人耳聽著這番話,自是忙應了聲,就連馮婉也是如此。
只不過——
馮婉目光一轉,等落到坐在最末那個人的身影時,才又問道:「不知母親打算怎麼處置這位林姑娘?」
她這話剛落,林雅的身子便是一顫。
如今的她早已沒了前兩日剛來府中時的風華氣度,坐在那裡,臉色慘白,一雙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模樣,一看便是一副沒睡好的模樣。
她也的確是沒睡好。
昨兒個出了那樣的事,她心裡頭怕得厲害,哪裡敢睡?
因此這會察覺到衆人朝她看過來的目光還是忍不住身子一抖,好一會才慘白著臉擡了頭朝坐在羅漢牀上的庾老夫人看去。
她也不知道庾老夫人會怎麼處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