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你來我往,燒火丫頭
洛神心中恨極了,恨自己的有眼無珠,竟然會如此被這人給欺騙了。
知他這種人,最是陰險無情,逼急了,只怕什麼事情都能做得出來,急忙叫樊成後退。
“你要怎樣?”
慕容替道:“谷口給我準備一匹健馬,附長鞭、乾糧、水、火鐮火石,我自己便離開。”
他盯著洛神。
“等我出了谷口,我自會放下她的。你們若敢在東西上動手腳,便等著給她收屍。”
洛神立刻轉向樊成:“照他說的辦。讓他馬上離開這裡!”
樊成略一遲疑,隨即命人去準備東西。
他的職責,以保護夫人安全爲首要,並不是抓獲這個以流民身份混入的鮮卑人。
何況,這也是夫人的意思。他知道她不願阿魚受到任何傷害。
慕容替要的這些,都是軍隊常備之物。沒片刻,便都備好了,連馬,停在谷口。
慕容替慢慢起了身。
他的身材,本就比一般男子纖細,先前又病得這麼厲害,人都瘦得脫了形,實在難以想像,竟還有如此的氣力,提著不停掙扎的至少也有幾十斤的阿魚,大步便朝谷口而去。到了,翻身上馬,一手握著那根似是被他用作武器的長鞭,另手依舊提著掙扎哭泣的阿魚。
“你還不放下她!”洛神怒道。
慕容替轉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終於慢慢俯身,將阿魚放到了地上。
阿魚得了自由,喚了聲“夫人”,哭著朝洛神跑來。卻沒想到,才跑出幾步,慕容替忽然揮鞭。
鞭梢捲住了她的足踝。
阿魚一下摔倒在地。
洛神本被樊成擋在身後,見阿魚哭著而來,本就下意識地邁步,伸手想接她回來了,突然看見慕容替竟然揮鞭又絆住了阿魚,似乎是要改主意再扣下她,大怒,立刻邁步,從樊成身後出來。
“慕容替,你到底要幹什麼?”
就在這一刻,耳畔“啪”的一聲,面前突然彷彿捲來了一道黑色疾風,尚未看清楚,便感到腰間一緊。
低頭,見方纔絆倒了阿魚的那根長鞭,竟捲到了自己的腰上。
鞭梢彷彿靈蛇,一碰到她,瞬間便繞住了她纖細的腰肢,緊緊纏了幾圈。
洛神驚叫一聲。
樊成反應了過來,意識到不妙,縱身一撲,伸手要抓她,卻還是遲了。
慕容替猛地一拽,鞭身陡然繃得筆直。洛神整個人,便被一股極大的力道給卷得帶了過去,一下撲跌到了馬前。
慕容替迅速彎腰,一把抓住她的後背,將她人提到了馬背之上。
“攔住他!”
樊成厲聲大吼,疾步追了上來。
谷口的數百士兵,迅速圍攏,擋住了去路。
洛神怒罵,奮力掙扎,突然感到一側脖頸,似是被蚊蟲叮了一口。
慕容替持著匕首,對著她的側脖,輕輕一劃,便劃破雪膚。
一道殷紅鮮血,順著匕尖所過,慢慢地從肌膚裡流了出來,觸目驚心。
他制著洛神,看著樊成,眼眸陰冷,脣邊卻隱含笑意。
樊成心膽俱裂,再不敢強行阻攔,眼睜睜看著他帶著洛神出了谷口,派人速去通知李穆,自己帶人追趕了上去。
……
慕容替挾著馬背上的女子,縱馬狂奔在四野茫茫的荒野裡,將身後的那座城池,越拋越遠。
野風迎面而來,猛烈地拍打著他,面頰生疼,卻也愈發刺激了他此刻的神經。
已是多年未再感受過的那種刺激和興奮,將他身體裡的涼血,慢慢再次加熱了。
渾身皮膚之下的刺扎之感,下一刻似乎就要裂膚而爆,熱血奔涌,將他彷彿又帶回了小時,鷹犬健奴,縱馬賓士在龍城莽原林海的獵殺場景之中。
只不過那時,他是獵人。
而今日,他變成了獵物。
他知那羣人會繼續追趕自己,不死不休。
亦知道,很快,李穆應也會加入追逐的行列,發誓要將自己碎屍萬段。
但他非但不懼,涼了多年的血,反被這即將到來的生殺逃獵刺激得再次沸騰,心跳如雷,雙目如血。
這世上,有人會是自己天生的盟友,有人會成利益上的盟友。
但還有一種人,哪怕利益當頭,亦絕不可能和他站在一起。
李穆,從在建康宮筵見到此人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對方不是許泌。
此人和自己,哪怕成爲臨時、利益上的盟友,亦絕無可能。
所以,就像他不會試圖去尋高嶠謀事一樣。對李穆這個出身寒門的南朝武將,憑著天然直覺,一開始,慕容替便將他歸入了敵對的陣營。
這一趟,他再次死裡逃生,終於沿他設想的最安全的路徑回往北方之時,卻低估了牢獄中的那段日子給他帶來的傷害程度。
才逃出南朝控制的地域不久,因爲天氣炎熱,得不到醫治,更無法休息,他身上本就腐爛的多處傷口,變成了能夠殺死他的敵人。
他發燒,失去了力氣。
再勇猛的獵豹,亦是敵不過病痛。他變得脆弱不堪。
他十分清楚,再這樣下去,他是不可能回到龍城的。等著他的唯一結局,就是倒斃在地,變成這北上荒野路旁累累白骨中的其中一具。
他沒有選擇。換上了死人的衣裳,藉著慕容喆給的包袱裡的求生之物,用他並不高明,但勉強還能遮住些本來面目的易容手法,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身世悲慘的盲女,跟隨流民的腳步,最終來到距離他最近的那個有可能讓他得到幫助的地方,順利獲救。
他最初的目的,是繼續活下去,亦順道窺探敵手的城防、布兵,擬的是傷好便悄悄離去的計劃。
但一切彷彿都是天意,自然而然,天賜的良機,將她如此推送到了自己的面前。
能將高嶠之女,李穆之妻拿到手上,不啻是對他這趟南行的巨大補償,足以令他冒上任何風險了。
他要復國,要天下,要雪恥,要復仇。從當年的令支王淪爲洛陽宮中一被人譏鄙的玩物開始,便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險地。
生死一擲,半人半鬼。走到了今日,便是風險,他再賭上一次,又能如何?
野草漫卷,天地蒼茫,留不下半點他經過的痕跡。他亦絕不會,留下半點能叫他們追蹤自己的痕跡。
出義成,再北上,至隴西,過蕭關,那些人,包括李穆,再也不可能追得上他了。
下次再見,便是龍城,他慕容氏的龍興之地。
高嶠絕不可能千里迢迢,興兵征伐。
至於李穆,即便他想攻打龍城施加報復,還要先過攔在中間的西金和北夏這兩座大山。以他今日區區兵力,何來的能力?
到了那時,該如何,當由他慕容替說了算。
……
洛神不辨南北,雙手被縛,被慕容替帶著,在荒野中前行。
這個鮮卑人的精力,旺盛得已不像是一個正常的人。他不分晝夜,竟接連行路了四五日,中間只作過數次停腳,等馬匹一歇回力氣,便立刻又上路。
直到這一刻,夜色再次籠罩了下來,她亦趴在馬背上,奄奄一息,彷彿隨時都將要死去,才感到身下的馬,終於停了下來。
慕容替將她從馬背上抱下,脫了身上那件可笑的女人衣裳,鋪在地上,放她躺了下去。
得以躺在了實心的地面之上。洛神緩了良久,才緩回來一口氣。
一陣腳步聲。慕容替從近旁溪邊打水回來了。
手腕上的繩索被解開了。他將乾糧和剛注滿水的葫蘆遞給她。見她依舊閉目,放在她的手邊,道:“我曾向龍城莽原最好的獵手學過跟蹤術,自然也知該如何甩脫身後的跟蹤之人。李穆是不可能追上我的。我勸你還是聽我的話,莫作無謂反抗。”
“倘若你聽話,我便不再捆你手,如此你也能舒適些。”
那日剛被他挾出不遠之時,她曾趁他不備,奪他匕首,所以這幾天,除了吃東西和必要的解手等事,她雙手一直被縛,連短暫的睡覺休息,也是如此。
洛神依舊閉目,恍若未聞。
一隻微涼的指,搭上了她的頸側,輕輕撫她玉頸那日被匕尖割出的那道傷痕。
“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有分寸的。”
“你瞧,這裡快好了。再過幾日,便連痕跡也會瞧不見了……”
跪在她的身畔,脣附著面前這女孩兒的耳,他低低地道。
少時的特殊遭遇,令他對來自旁人的體膚碰觸,無論男女,皆都抗拒,乃至厭惡至極。
義成養傷的那些時日,即便是那個名叫阿魚的女童在照顧他而碰觸他時,他亦感到極其不適,忍耐而已。除後背上藥,其餘皆自己勉強爲之。
但卻不知爲何,來自她的數次碰觸,並不叫他感到厭惡。
他低語時,脣幾乎就要碰到她幼嫩的耳垂。
洛神毛骨悚然,猛地睜開眼睛,一個揮臂,搧開了他靠過來的那張臉。
她爬了起來,抽出墊在身下的那件女人衣裳,朝他擲了過去。
“慕容替,你實是我生平所見過的最奸詐、最噁心的人了!”
“你若敢對我再起歹念,我便不活了。你捉了我,沒拿到好處,反同時開罪了我阿耶我郎君二人,我料你也不會做如此的賠本買賣!”
慕容替的臉被她搧開,身影凝固了片刻,慢慢地轉了回來,盯著洛神。
頭頂星光黯淡,遠山月亦朔半,他的一雙眼眸裡,卻射出了隱含怒氣的刀劍一般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
“我知世人皆輕鄙於我。我在洛陽宮中之時,洛陽人拿我爲笑料,連三歲小兒,亦知俚調,對我極盡羞辱。”
“何況是你?怎會瞧得起我?”
“但惟我才知,我曾受何等的奇恥大辱,身負何等的血海深仇!”
洛神搖頭。
“慕容替,你是說,我沒有資格,對你所爲下我評判?”
“你確是錯了。我鄙視於你,不是因你洛陽宮中一段過往。你本也可憐之人。”
“叫我噁心鄙視的,是你這個人!”
“復仇雪恥,本天經地義。若爲真男兒,當頂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將別人加在身上的仇恨羞辱還回去。”
“你卻以復仇雪恥爲藉口,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無所不用極其。似你這般非人之人,你憑何,要我同情於你,瞧得起你?”
慕容替的身影僵了許久,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將洛神一把抓起,丟到馬背之上,處置了方纔停腳留下的痕跡,隨即上馬,繼續朝前而去。
洛神感覺得到,他似是被自己給激怒了。
離義成越來越遠了。
她相信李穆此刻應該早就知道了自己被慕容替帶走的消息。
亦是一種直覺,他必也已踏上追尋自己的路。
但天地蒼茫,四野遼闊,人置身荒野之中,渺小宛若指間漏沙。
倘若再被慕容替帶著繼續北上,等進入隴西,大約真的就會像他說的那樣,她是再也不可能會被李穆追尋的到了。
洛神陷入了無盡的憤怒和絕望之中。
慕容替似是換了個方向,繼續前行。
這些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改變方向,並非一直往北而去。
一個白天,又一個晚上,到了深夜,身下的馬,也跑得口吐白沫,四蹄不斷打滑,這才停在了一道溪流邊,結束這段行程。
他放下洛神,捆了她的手腳。
大約是離義成遠了,他也有些放心下來,不懼火光引來李穆,第一次生了一個火堆。去了,很快打了兩隻野兔,回來在溪邊剖洗了,用樹枝叉起,架在火上燒烤。
烤熟,他熄了火,鬆了她,撕了條兔腿肉,用洗淨的樹葉包了,遞到了她的面前,說:“先前一直叫你吃乾糧,委屈你了。”
洛神盯著面前那堆冒著殘煙的火堆,慢慢地接了過來,一口一口地吃著。
吃完了。他又遞來一塊。
洛神搖頭。
一個晝夜過去,他心情似乎變得不錯。見她不吃了,自己狼吞虎嚥,吃完了全部的肉,又去溪邊打水。
這次回來,手中竟多了一把野花。
“當日我逃出洛陽之時,曾立誓,他日等我攻回洛陽,我必屠城,殺盡城中之人,方能泄我心頭之恨。但你救過我,我欠你恩情。你若覺著如此不妥,和我說一聲,日後我便不屠。留下那些人的狗命,也未嘗不可。”
他說著,將手中野花,放到了她的膝上。
洛神望著膝上那束野花,忽然明白了。
那日她去看阿魚,坐在門檻上說話,想必當時他已甦醒,被他聽了去。
她心跳驀然加快,不敢擡頭。
片刻後,忽然一把抓起野花,朝著對面的人,恨恨地丟了過去。
“慕容替!你少在我面前說這些好聽的!你若真的感激我救了你,便該將我送回去的!”
她嚷完,四顧,荒野黑漆漆一片,不禁擡手捂臉,痛哭出聲。
慕容替望著她掩面哭泣,一語不發,只撿起地上一朵野花,拈在手中,送到鼻下聞了一聞。
半晌,等她泣聲漸低,方柔聲道:“我只是先帶你回龍城而已,以後的事,慢慢再說。”
洛神抱膝,臉繼續埋在腿上,默默抽噎了半晌,終於停了,道:“我乏了,我去洗洗,要睡。”
她的話聲,滿是疲倦。
“好。”
慕容替的聲音依然溫柔。
“今晚不趕路了。你去洗吧,洗了,你去睡覺。你聽話,我便不捆你的手。我替你守著。”
洛神起身,走到溪邊,涉水下去,彎腰,洗著自己沾了塵汗的臉和手腳。
慕容替略略背對著她,聽她拂動著水,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片刻後,洛神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充滿驚恐。
慕容替猛地回頭:“怎的了?”
“蛇!蛇咬了我一口!”
她尖叫,捂住一條腿,站立不穩,一下跌坐到了水裡。
慕容替立刻上去,將她從水裡抱了出來,放到了溪邊的地上。
“痛——”
她白著臉,睜大眼睛,一手指著自己的一條小腿,聲音顫抖,連整個人,也在瑟瑟發抖。
“莫怕,我瞧瞧,水蛇應是無毒。”
慕容替神色凝重,一邊安慰著她,一邊捲起她潮溼的裙裾,露出一條光潔白皙的小腿,藉著月光,低頭,察看她腿上那被水蛇咬傷的傷口。
洛神看準這個時機,抓起手邊一塊大碗公大的石頭,咬緊牙關,對準了他的後腦,用盡全部的力氣,狠狠地砸了下去。
噗!
實實在在的沉悶一聲。
慕容替一頭撲倒在了地上。
月光之下,洛神看到污血不停地從他頭頂被砸破的洞裡涌出,他身體扭曲著,艱難地蠕動,似乎想要爬起來,不禁毛骨悚然,尖叫一聲,閉著眼睛,再次狠狠地砸了一下,睜開眼睛,看見他終於一動不動,死了過去。
她雙手一軟,石頭落地,整個人不停地發抖,幾乎連坐都坐不穩了,卻擔心這鮮卑人沒有死透,勉強定下神,撐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尋到了他的那把匕首。
本是想再往他胸口戳幾刀的,握住匕首,卻實是下不了那個手,頹然放棄,改而拿了他先前捆過自己的繩子,將他手腳綁了起來。
終於做完了這一切,她再也撐不住,一下跌坐到了地上,掩面哭了起來。
她哭了一會兒,漸漸止住眼淚,又爬了起來,將地上的那些東西,乾糧,水葫蘆,火石火鐮,全都收拾好,最後抱著,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匹拴在石頭上的馬旁,無力地靠坐在石頭上,開始睜著眼睛,等待天亮。
天終於亮了。
洛神將割來的許多野草和樹枝堆疊在附近的一塊高地之上,堆得如同一個大草垛,然後點燃了。
峻垣深壕,烽堠相接。
軍中以烽燧傳信。洛神曾聽阿兄言,大的烽火臺間,一旦點燃,即便相隔十里,亦能遠遠相望。
她也只能用這個辦法了。
四周是無盡的荒野。慕容替死了,她獨自一人,根本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難辨方向,與其自己胡亂上路,遇到野獸或是別的不測,還不如守在這裡,靠這守株待兔般的笨法子,說不定還能有一線生機。
倘若李穆追尋到了附近,能看到她這個方向的烽火,他必定會找來的。
火必須要大。越大,煙霧才越濃,升得也越高,才能遠遠就能讓人看到。
洛神就是靠著這個念頭撐著,不停地用匕首割草,撿著樹枝,投入到火堆裡。餓了,胡亂啃幾口剩下的乾糧,渴了,去溪邊喝兩口水,實在累了,就在地上坐一會兒,喘幾口氣。
她的臉被煙霧燻黑了,嬌嫩的雙手,也被草葉鋸齒給劃破,傷痕累累。
但她恍若未覺,整整一天,一直在不停地燒火。
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她並沒有等到期待中的那一幕的出現,人卻已是筋疲力盡,再也做不動事情了。
火漸漸地熄滅了,只剩一縷黑色煙霧,還在火堆的上頭,慢慢地飄蕩升空。
她停了下來。坐在水邊,一邊哭著,一邊將最後剩下的一塊胡餅掰開。剩下一半,要留到明天再吃。
明天她繼續燒火。
只要一直這麼燒下去,郎君遲早,一定會尋過來的。
她在心裡,一遍遍不停地這麼告訴自己。
只有這樣,她才能繼續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