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裙下之臣,不得翻身
天微微地亮了。
瓦頭上還溼漉漉的。昨夜殘積的雨水,一滴一滴,慢慢地從上頭滴下,落到臺階礎石的積水坑裡。
李穆早已醒來。閉目假寐著,一臂摟著貼在自己懷裡還沉沉眠著的洛神。
昨夜的一幕一幕,浮現在了他的腦海裡。
他爲自己利用那樣的時機,迫她說出自己想聽的話的舉動,感到些許的自慚。
她是如此純真,又如此聽話,叫他很容易就達成心願。從她那張動人的小嘴裡,說出了他想聽的話。
此刻回想,滿足之餘,他的心底裡,卻又生出了一縷淡淡的空虛之感。
倘若不是昨夜他將她強行追了回來,又做了如此一個承諾,令她相信他和這個朝廷,以及維護這個朝廷的那些人,譬如她的阿耶之間,再不會有敵對的一天了,恐怕這一回,他便真的是要失去了她了。
上輩子,她嫁他時,已寡居多年。大虞那個朝廷,亦是風雨飄搖。而他權傾朝野,身居高位。她理解他,也願意去愛他。
這一輩子,他卻是強行娶到了她。
她還是父母兄長護翼下的一朵高貴嬌花。
她竟會如此快地迷戀上自己,甚至爲了他,不惜在父母面前力爭,千里迢迢來此投奔於他。
他憑何,能得她如此厚愛,連他自己也是不知。
反倒每每想起,便覺如同鏡中月,水中花。
那夜在仇池,在他最爲情動之時,她忽然向他提了那樣一個要求。
於她應當是無心。
但於他,卻立刻想起了前世那個洞房之夜,亦是在牀帳之內,她問他,是否有移鼎之心。
何其相似的一幕。
和她越多相處一天,他實是情不自禁,越多地喜愛她一分。
或許是喜愛多了,難免患得患失。
竟控制不住,總會疑心,當將來那不可避免到來的決裂之日降臨之時,如今一心想和自己在一起的她,會不會變了心意,棄了自己。
曾經他以爲自己會很大度。讓她自己抉擇。
倘若她真的不要自己了,他亦能理解她。
當動盪來臨時,他會盡全力,去保護她和她身邊的人。
只要她一切安好。
但真的事到臨頭了,她要走了,他才知道,他根本沒自己想的那麼大度和灑脫。
完全無法忍受她拋下自己,回到她原本那個他要打碎的世界。
那個世界裡,有她很多的愛慕者。
而他,也已淪爲了她的裙下之臣,不得翻身。
他知道。
縱然如今,他地位依舊卑賤,身份還是低微。
但,永久地佔有,乃至徹底征服她,叫她一輩子亦臣服於自己的這個念頭,從未像這一刻這般,如此的強烈。
……
簷頭積水滴落髮出的輕微滴答之聲,不絕於耳,更顯這清晨的靜謐。
他閉目,掌心輕輕摩挲著懷中女孩兒那片柔滑得幾乎留不住手的溫暖的後背肌膚——她實實在在,屬於自己的感覺。
院落之外,忽傳來一陣叫聲:“李刺史!夫人!城卒來報,高大公子天未亮就回了城外,定要見刺史和夫人!”
是守門的那個老兵。
李穆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懷中的女孩兒,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嘈雜聲給驚醒了,眼睫顫了一下,立刻睜開雙眸,伸來一隻軟軟的溫熱胳膊,推他:“郎君,醒醒!聽到了嗎?外頭說我大兄來了?不許你再關他在外頭!快放他進來!”
她彷彿有點緊張。
李穆緩緩睜眸,凝視著她擔心的模樣,一笑,擡起片刻前貼著她後背的那隻手,揉了揉她拱過來的那隻腦袋,隨即翻了個身,在她“哎唷”一下抱怨聲裡,將她壓在了身下。
“不行!阿兄還在等著呢——”
她不停地拒絕。
李穆一語不發,只繼續著自己的事。
很快,她的聲音變得含糊而嬌軟,漸漸低了下去。
……
臨出門前,李穆停了腳步,伸手,替洛神整了整衣領,隨即附耳,低聲問:“等下見了大兄,知道該如何說嗎?”
洛神臉微微一熱,輕輕嗯了一聲。
……
高胤在刺史府的那間前堂裡等了良久,終於聽到了人來的腳步之聲。
李穆帶著阿妹,總算是現身了。
面對他的不快,李穆若無其事,面帶笑容地寒暄,態度客氣而恭敬。
彷彿昨夜根本就沒發生過強行帶走阿妹,還將他關在城門之外的那段不愉快經歷。
這便罷了,叫高胤更加意外的,還是他的阿妹。
她和昨日,竟也判若兩人。
隨李穆進來,跨過那扇門檻時,李穆伸手扶她,她就讓他牽。
隨後又站在李穆的身邊,距離靠得很近。
李穆爲姍姍來遲讓他久等而致歉時,她彷彿含羞,低下了頭,面頰之上,隱隱可見飛上的一片紅暈。
方纔來之前,一大清早,李穆到底對她做過什麼,一猜就知。
叫高胤忍不住有點生氣。
當高胤強壓不滿,轉向她,問她要不要隨自己回建康時,她終於擡起頭,飛快地看了眼她身邊的男子,隨即用愧疚、又含著幾分祈求的目光,低聲說:“大兄,勞煩你回去,可否轉告一聲阿耶阿孃,夫婦本爲一體,我留下了……”
“請他們放心,我在這裡,一切會很好的!”
彷彿爲了說服大兄,她又用鄭重的語氣,強調了一句。
高胤望著不過才一夜,便態度大變的阿妹,半晌,將視線慢慢轉回到她身邊的那男子身上,盯著他。
李穆面帶微笑,道:“有勞大兄了。回去之後,請將我昨夜那信轉交岳父。”
高胤沉默了片刻,終於道:“也好。我這就回了。往後你自己要保重,若有事,記得隨時給我傳信。”
他這話,是對洛神說的。
洛神起先有點擔心大兄會堅持執行阿耶的意思,定將自己隨他回去。
此刻聽他改口了,頓時鬆了一口氣。
鬆氣之餘,心裡又感到有點愧疚。
“大兄,叫你空走了一趟……”
她喚了聲高胤。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停住了。
高胤一笑,柔聲安慰道:“無妨,你莫多想。你既決定留下,我過來,親眼見過了此地,心裡有個數,等回去之後,也能向伯父伯母交代一番了。”
洛神點頭,眼圈微微紅了。
她真的何其有幸,生而在世,不但得遇如意郎君,更能得到父母兄長多年如同一日的如此呵護。
高胤又交待了一番樊成和阿菊等人,道回去後,便叫他們返城。
交代完畢,他最後看了眼李穆,目光復雜,轉身而去。
……
高胤回到宿營地,向一直等待著的樊成和阿菊交代了一聲,吩咐折回去,繼續跟隨洛神留在義成。
阿菊不用說,很是歡喜,連樊成彷彿也是鬆了口氣。
高胤轉頭,看了眼高桓昨夜睡的那頂帳篷,見還立在那裡,孤零零一隻,很是突兀,道:“六郎還未起身?”
阿菊道:“方纔我去帳口瞧了一眼,六郎君還在睡。想是昨日實在乏了。我見他還睡著,便沒叫他。”
高胤皺了皺眉,轉身自己過去,到了帳前,一把掀開帳門,走了進去,道:“六郎,起來了!”
他喚了幾聲,見高桓還矇頭蓋腦地縮在被下,一動不動,上去一把撩開,目瞪口呆。
被下哪裡有人?
分明不過塞了一堆他的衣物,作人形隆起狀,瞞人眼目而已。
高胤回過神兒來,大怒,知他必是趁著昨夜旁人睡著,躲過值夜守衛的眼睛跑了。
轉身正要再追回去,忽然看到枕下被下露出一紙,似是所留之信,拿起,看了一遍。
高桓信上說,他來此一些時日,親眼目睹了北地兵兇,流民之困,身爲高氏子弟,回顧從前生涯,只知富貴享樂,素餐尸位,羞愧不已。大丈夫當志存高遠。他要跟從李穆,做伯父從前未竟之事,北伐中原,驅走胡虜,光復兩都,希望大兄能成全於他,叩拜頓首。
一番話語,竟也寫得慷慨激昂,充滿了少年人的方剛血氣和勃勃雄心。
高胤持信,臉上的怒氣,漸漸地消退,終於收起信,走了出去。
樊成已經整好了人,問是否立刻道附近野地尋找。六郎君既是想留在義成,想必也不會跑遠。
高胤立在道旁,環顧了一圈四野:“罷了,他既執意要留,也隨他吧。”
樊成應是。
這一趟,他是空走了個來回,非但連阿妹沒帶回去,最後連六弟,也由了他,讓他留下了。
但好在還有一封李穆的信,料他在信裡對伯父應是有所言,回去了,也不至於完全無法交代。
高胤沉吟了片刻,便命自己的隨從預備行裝,原路南歸。
他一路疾行,大半個月後,這一日,終於抵達建康,入城,稍作整歇,便持了李穆之信,徑直去尋高嶠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