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如此一個男子,誰能狠的下心,去拒絕他
在侯堅原本的計劃裡,攻破城池之後,趁亂殺死侯離,回去則以李穆不守信約爲由向父親交代。
即便父親有疑,兄長已死,自己有身後母氏和鮮卑人支持,料他也不敢發難。若再深究,自己便是取而代之,也是水到渠成。
他沒有想到的是,區區兩千人守著的義成城門,竟固若金湯,牢不可破。
攻城半夜,非但無果,侯離亦是無事。
眼見士兵俱疲憊不堪,受傷者哀嚎不斷,攻城無力,只得下令暫時撤退數裡,命先埋鍋造飯,稍作休整。
漸漸天光大亮,打算再組織攻城。實在不行,激怒李穆,叫他怒殺侯離,則自己此行,也算達到了目的。
正召集幾個副手在商議,忽然覺察近旁士兵起了一陣騷動,循聲望去,不禁一愣。
前方城門開啓,侯離騎著一馬,竟從城中疾馳而出,毫髮無傷。
侯離很快便到近前,停馬,衝著面前的數千士兵,高聲下令,就地全部隨他返回。
這個義成城頭,實在是塊啃不動的骨頭。忽然得知不用打了,誰不高興?
士兵紛紛面露喜色,四下一片低聲議論的嗡嗡之聲。
隊伍裡同行的侯離親信,更是當場呼應,奔了過來,於身後列隊待發。
侯堅示意身後肅靜,走了過去,皮笑肉不笑地道:“阿兄,你被李穆俘虜在先,不說漢人爲何突然又放你。你一出來,便命我撤退。這個李穆,不趁這機會,你我同心協力將他滅了,容他在我仇池近旁坐大,日後不是多了一個禍患?莫非李穆許了你好處,你爲求活命,才甘心替他說話?”
侯離大怒:“我人在城牆之上,你竟下令攻城放箭,你居心何在?”
他轉向士兵,高聲道:“我侯離是否貪生怕死之輩,你們再清楚不過!前夜我一時不慎,落入李穆之手。原本就算拼著一死,也絕不墮我侯氏之名。不想李穆出言,道未將我仇池視爲仇敵,願化干戈爲玉帛。南朝如今雖退至江東,本也爲上朝,鮮卑兒卻算什麼東西?李穆既無意與我仇池爲敵,我仇池又何必受鮮卑兒的驅策,甘願再低人一等?”
“你們這些人裡,願隨侯堅做鮮卑奴的,只管留下!願隨我回的,跟我走!”
說完,縱馬而去。
他身後那些親信,興高采烈,口裡高聲呼哨,追隨侯離,一片馬蹄聲起,呼嘯而去。
尋常羯人,多扁額狹目,侯氏一族,唯侯離因有其母血統,高鼻深目,儀表堂堂,心計謀算雖不及其弟,但勇猛過人,一向頗得族人擁戴。
此刻他如此振臂一呼,莫說追隨他的親信,便是剩下的侯堅之人,望著侯離那一行縱馬而去的背影,也是面露猶疑之色。
侯堅望著前方縱馬而去的一片背影,臉色陰沉無比。
原本以爲是個能夠除去侯離的大好機會,沒想到李穆這般行事,令他全盤計劃,頓時落空。
攻城不順,本就士氣低落了,又被侯離如此一鬧,帶走了近半的人馬……
侯堅轉頭,眺望了一眼不遠處外那馬面高聳的城垣。
城牆頭上,隱隱可見立了密密麻麻一排人影,隱有刺目亮光,那是士兵手中刀戈,在太陽下的反光。
他心知機會已失。若再強令攻城,不但自取其辱,且人馬再多折損,回去怕是無法交代。
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咬牙,恨恨道了一聲退兵。
義成城頭之上,士兵看著前方那數千人馬分作前後兩撥,亂哄哄地去了,不禁發出一陣如雷般的歡呼之聲。
“人被打跑了——人被打跑了——”
刺史府門前的那片空場之上,十來個兒童興高采烈,一邊跑著,一邊高聲歡呼,又舞著手裡的木棍,效仿士兵作戰,發出“砰砰砰砰”的響聲。
有人來修門,又填屋角的鼠洞,還爬上屋頂,翻新屋角漏水處的瓦片。
洛神暫避去了高桓那裡。
過去的時候,見他趴在牀上,正聽著打聽消息回來的隨從在向他描述著昨夜城防攻守和今早仇池人退去時的情景。
又說,昨晚李穆親自在城頭之上,率領將士守城,連樊成也帶了那數百侍衛一道加入了戰鬥。
高桓捶胸頓足,羨慕萬分,只恨自己屁股不爭氣,別人在城牆上跟著李戰神忙著禦敵,他卻只能趴在這裡,連下地走路都還要人扶持。
洛神在高桓那裡留了大半日,一個僕婦來了,說屋子修好,李郎君方纔也回了。
洛神忽然緊張了起來。
想回,又有點怯。
她猶記得當初,自己剛嫁到京口李家之時,在他面前是何等的驕傲、乃至頤指氣使。
當日一幕一幕,猶在眼前。
算起來,其實也不過才半年而已。
卻不知爲何,如今竟如此怯於和他獨處。偏高桓一聽李穆回了,便不停地催促洛神回去,又央求她在他面前幫自己說幾句好話,道傷好了後,想留下,叫他千萬不要趕人。
洛神只好回了。
走在半道,想起昨晚他破門闖入後,將她頂在昏暗潮溼的牆角和她強行親熱的一幕,忍不住又暗暗地耳熱。小腹處彷彿有一股細流,慢慢地擴散了開來,暖洋洋的,憑空地叫人膝骨痠軟,心房發顫兒。
她一路胡思亂想著,磨磨蹭蹭,終於回到院子前,停在外頭,張望了一眼。
裡頭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兒聲息。
一時也猜不透他這會兒在做什麼,便放慢腳步,終於走完了那條今日已被鏟得平坦了不少的甬道,到了門前。
門已修好,重新豎了上去,門閂也裝了,虛掩著,開了一道縫。
洛神沒有立刻進去,停在門口,又悄悄朝裡看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她便愣了。
李穆確實在屋裡。
他在睡覺。
但不是睡在牀上,而是和衣,仰臥在昨晚上那張被她拖來頂門的條几之上。
條几狹長,但他腿更長,根本無法睡得下他。
旁邊就是牀。他卻這般仰臥在几上,一臂壓在腦後爲枕,一腿曲著,另腿從條几一角,掛落在地。
便如此,睡了過去。
洛神頓時明白了。
他應是幾個晚上連著沒睡,此刻圍城解了,事情終於暫時告一段落,回來後,疲了,不想弄髒她那張整潔的香噴噴的牀,所以就這麼仰在條几上,睡了過去。
洛神叫侍女不要跟入,自己慢慢地走了進去,停在了那張條几之前。
嫁他這麼久了,好似還是頭回,叫她看到了他熟睡的容顏。
從前和他同牀的那些日子,幾乎每天早上,她醒來時,他都已經起身走了。
她沒見過他熟睡的樣子。
他的這個姿勢,目測會睡得很不舒服。
但他卻閉著雙眸,呼吸均勻,一動不動。
連眼睫也沒有絲毫的顫動。
睡得極沉。
洛神默默地望了片刻,視線終於從那張帶著倦色的英俊臉龐上挪開,看向了牀。
想喚醒他到牀上去睡。她不會嫌棄他髒的。
但看他睡得如此沉,又不忍心叫醒。
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讓他繼續睡下去。
她從牀上拿了自己的一張薄被,輕手輕腳地回來,彎腰,蓋在他的腹上。
要直起身時,忽然看見在他衣袖褶襉裡,還沾著一片不知哪裡飛來的草葉。
她盯著瞧了片刻,忍不住伸手靠了過去,指尖輕輕地撚起草葉。
正想直起身子,沉睡中的男子,眼皮忽然微微一動,手亦跟著動了一下,下意識地追過來似的,勾住她的一根小指,隨即將她那隻想縮回的手,無聲無息地包在了掌心裡。
男子的掌心,粗厚,乾燥而溫暖。他依舊閉著眼睛,彷彿夢中摩挲了下,似在感受著來自於掌中物的那種不可思議的柔若無骨之感。
接著,他慢慢地收緊五指,將她的手,握住了。
洛神又呆了,看向他。
他醒了。緩緩地睜開眼眸。
那雙眼底,還泛著一層淡淡的倦極後淺睡未能消盡的血絲,眼窩微陷。眸光中含著剛睡醒的一絲慵懶。人就這麼懶洋洋地仰在她的視線之下,默默地看著她,一隻手握著她的手,不放。
洛神的心,倏然之間,軟得一塌糊塗。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
覺得只要他開口,無論要自己爲他做什麼,她都一定會答應的。
如此一個男子,誰能狠的下心,去拒絕他?
他凝視著她,如孩童撒嬌似地,輕輕晃了晃她那隻被自己握住的手。
洛神膝一軟,人便跪在了他的身畔。
和他四目相望了片刻。
“靠過來些。”
他低低地向她下令,嗓音沙啞。
彷彿被催了魂似的,她便向他靠了過去,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屋裡安靜極了。一片昏黃夕陽從西窗裡斜射了進來,落在牆角。
洛神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靜靜地聽著他的胸腔裡,那沉穩的,一下一下的心跳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