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1.修寧(二)
淇河畔。
大大小小的轎子馬車沿岸停了一路,遠遠看去像是發呆的螞蟻。
隨着白魚舟的靠近,一道道水波拍打着岸邊的青石,激得藨草與蘆葦間的花蚊子嗡嗡亂飛。
其中一隻落在不知哪家的胖長隨臉上,連咬了幾個包,他癢得心發慌,卻一動不敢動。
旁邊的瘦長隨也在忍,瞥了眼身後不遠處沉默肅穆的百來個兵,壓着聲音罵道:“一羣狗孃養的兵蠻子……不跟老主子在城外待着,天天跟着小主子在城裡橫行霸道!”
“噓!少說這種話……”胖長隨不知何時捱了毒蚊子一口,半邊臉腫了起來,他小聲提醒道:“萬一被人傳出去你說了這種話,指不定會被那條狗怎麼咬。”
說着,他用餘光瞟向了不遠處的一塊大青石。
有個窄袖戎裝的黑衣少年盤腿坐在上面,一手搖着酒壺,一手往嘴裡丟着花生米。
“你往那邊看。”胖長隨收回目光,對瘦長隨說:“那小痞子叫何必,是世子爺養的瘋狗。上個月有個小官兒在賭坊罵了寧王府幾句,沒幾天就死了——被捆了手腳,硬生生讓狼咬死的,血肉模糊,那叫一個慘吶……”
瘦長隨身子一顫:“他們家當真無法無天了不成?”
胖長隨苦笑道:“明目張膽地帶兵來堵皇子,你覺得呢。”
隨着白魚舟靠岸,一波波河水漫了上來。
大青石上的何必吼了一句北語,那些兵便極利落地把各家的轎子馬車都往後挪了,冷漠肅穆地站在岸邊,任由冰冷的河水沖刷着他們厚厚的馬靴。
水中發出悶響,白魚舟放下了重錨。接着便是呼呼的鐵索轉動聲,舢板被放下來,砰的一聲接了岸。
何必喝掉最後一口酒,拍了拍掌心的花生屑,從大青石上跳下來,走到舢板下,望着船板上領了一衆錦衣衛的何妄,笑道:“何指揮,我家爺請七殿下過府一敘。”
何妄一手扶在腰間的繡春刀上,一手指了指何必身後的百來個兵,冷聲道:“小八,你幾個意思?”
兩人同出內廷,長大後各爲其主,那點情分早就淡了。
“老五,他們一沒帶刀,二沒披甲,算不得兵。”何必笑了笑,“既然要請殿下駕臨王府,哪好意思寒酸冷清?叫他們來充個排場罷了。”
好一個充排場!
何妄冷笑一聲:“王爺和王妃在城北校場練兵,這個我是知道的。他們不方便夜間進城,世子殿下也不便嗎?輪得到你來請我主子?!”
何必收了笑,摸着腦袋,假模假樣地擔憂道:“這個嘛……郡主今個兒身子不好,病又反上來了,我家爺正守着她呢。”
何妄神色一滯,回頭望向身後。
只見坐在太師椅上的意行眉眼漠漠,拍了拍偎在他懷裡的雀兒,示意她起身。
何妄眉頭皺成一座小山,快步走到椅邊,寒聲道:“主子,進去可就出不來了!那畜生就是想斷了你和雲州官員的私下往來,不讓你摸清他們的底細!”
夜風微涼。
“有什麼辦法呢。”意行自嘲一笑,微展雙臂,立馬便有人爲他披上素白雲紋風袍,“雲州是父皇許給他家的封地,地界上全是他家的兵,他想一手遮天,我能拿他如何。”
何妄咬牙切齒道:“反天了!”
意行拍了拍他的肩,吩咐道:“你找個官家府邸,把雀兒安頓了。再帶上東西來寧王府尋我。”
“七哥……”雀兒扯住他的衣袖,眼睛溼溼的,“我想跟在你身邊……”
意行眸子一冷,輕輕扯開了雀兒的手,在十幾個錦衣衛的擁護下頭也不回地下了舢板。
見他來,何必立即跪禮道:“參見七殿下,千歲萬安。”
意行垂眸,目光落在何必腰間那把細長的苗刀上,他記得刀膛中有一顆銀珠,會發出細碎伶仃的清響。
“這是我送你的那把刀。”
何必臉上結出陰晦的霜,俯首道:“是。”
“那時你還小,心慈手軟,次次都拖師兄弟的後腿。”意行淡淡道,“於是我送了你這把刀。”
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他送刀給何必時,說華麗的贅飾和悅耳的清響能讓人忽略血腥氣和橫飛的肢體,忘記每一次揮刀都在奪走別人的命。
手起刀落,刀落手起。想活下去,就得學會把人當作牲畜宰。
後來。後來。
“您想把我煉成手中刀劍、門下走狗,我如今也算是如您所願了。”何必無悲無喜。
他輕擊手掌,兵陣分開,一輛七寶頂馬車緩緩駛出。
意行望着馬車頂那顆明顯逾制的夜明珠,眼底冰冷。
“七殿下,您請。”何必恭敬道。
意行冷眼睨着何必:“忘了怎麼伺候我了?”
何必攥拳,手背冒出青筋,很快又消了下去,他擺出平時慣有的賴笑:“怎會。”
說罷,他乖順地趴在馬車前,任由意行踩着他的背上去。
正要起身,卻見意行淡淡地瞧着他,自嘲道:“我親手煉的刀,竟然砍向了我自己。”
何必只當沒聽見,合上了車門,翻身上馬,領了一衆人走了。
白魚舟上,何妄望着他們的背影,臉已經黑成了炭。
他咬着牙衝身後的手下吩咐道:“等他們走遠了,再放那些官兒和女人下船……這是天家醜事,你們待會下去把岸邊那些人的嘴挨個捂嚴實了,一個字也不準漏!”
手下們臉上也不好看,灰溜溜地應了差事。
何妄領了幾個人,下船隨便借了頂轎子,帶着雀兒往徐知州的府上去。
他心裡煩躁,攥着馬鞭的手心裡全是氣出來的汗。
正是找不到地方撒氣的時候,轎子裡傳出了雀兒嗚咽的哭聲。
他沒好氣地挑開轎簾:“哭什麼?!”
雀兒從天上摔到地面,人還是全乎的,心已經碎成灰了,泣聲道:“……若真有那麼危險,殿下爲什麼不帶我一起去?”
何妄嗤笑一聲:“姑娘,你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平日沾點光嫌不夠,還妄想自己能和主子共進退、同生死?”
“你……”雀兒臉色驟白。
“別說是你,連我這個從小跟着主子長大的人,也不配啊。”何妄甩了甩馬鞭,笑道:“咱們不過是奴才,長成人樣的貓兒狗兒罷了。”
雀兒手中的絹子絞成了一團,咬脣道:“可是他說……”
何妄愣了一瞬,哈哈大笑起來:“你莫不是瞧着主子的皮相,以爲他是個素塵不染、風雪不傾的人吧?”
見雀兒一臉失措,他繼續說:“我家主子是苦出來的,有恩必報。像你這樣對他好過、又迷上他的女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統統都被供在府裡,好吃好喝地養着呢。”
雀兒腦中嗡嗡作響,呆呆地望着何妄的嘴脣,聽他吐出殘忍的話:“知道他爲什麼不挑人嗎?”
“……爲什麼?”
“他說,既然他一輩子都得不到最想要的那個人,那麼跟誰混日子都沒差別了。”何妄笑,“你少擺出一副上當受騙的委屈相。你和那些女人一樣,都被哄得很開心,不是嗎?”
——
絲帳已經很舊了,在燭光下黃得發灰。
昭昭望着一隻小蜘蛛在兩道絲帳間織網,絲絲縷縷,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
她躺在牀上,用指節叩着木製牀沿,在輕脆一聲聲的敲響中,她耐心地等獵物落網。咚咚。
門被敲響,外面傳來婆子沙啞的聲音:“姐兒,有貴客。”
昭昭停下動作,笑着嘆了口氣,對那小蜘蛛說:“下次記得換個地方。”
她分開兩道絲帳,下牀穿好衣裳開了門,故作無知地問婆子:“我何時認得什麼貴客?是哪位?”
婆子笑着恭喜她:“是咱這片兒最大的官商樑老闆……深夜還特地趕過來,怕是對你上心了。”
昭昭裝出一副驚喜過甚的懵樣,呆呆地跟在婆子身後,被引到了見客的前樓。
走到廂房外時,聽見孫管事正說着奉承討好的話,拼了命地想攀關係探口風。
不管她說什麼,樑惜都淡淡地應,不太想理。
昭昭心中冷笑,多半是孫管事手下的其他人無能,沒能探出些有用的消息出來,才整得她非得熱臉貼冷屁股。
婆子敲了敲門:“管事,樑老闆,昭昭姑娘來了。”
孫管事哎呦一聲,笑着把昭昭扶到樑惜對面坐下:“樑老闆,你們聊,你們聊……”
說罷,她便出了門,一步三回頭地下了樓梯。對身邊婆子狐疑道:“難道她真有什麼特殊本事?能迷得一個從不來教坊的爺深夜造訪?”
婆子搖了搖頭,無話可說。
昭昭不急。
她瞟了一眼透光的門窗,確認外面無人,才一邊倒茶一邊淡淡地開口問:“殿下允了重修?”
樑惜抽了抽嘴角,扯出一個難看的笑:“是。”
他用手掩住上半臉:“我家世代經商,艱難維持至今,受過風霜雨雪,遭過碩鼠蠹蟲,如今……怕是要毀在我手裡了。”
昭昭垂下眼瞼,將茶杯遞到樑惜手邊:“一切還有轉圜的餘地。”
“轉圜?人如何能和天鬥?”樑惜自嘲道,“重修是鐵板釘釘的事,誰也改不了。我沒蠢到以爲花一千兩討好妓女,就能讓局面起死回生……”
他頓了頓,又說:“我只求死裡逃生,能從這一遭裡留口餘氣。只要沒被吃幹抹淨,虧出去的銀子我早晚都能賺回來。”
昭昭望着他清秀又陰鬱的臉,暗道一聲可惜了,有這一身的才華與自信,卻偏偏是個給官兒們捧臭腳的商人。
“你有主意了?”
樑惜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推到昭昭面前:“你要一千兩,我給你翻十倍。這五千兩是定金,事成後除了餘錢,另有重謝。”
昭昭的心怦怦亂跳,死死地掐緊了手心,她努力保持平靜,不想讓自己自己像條見到骨頭狂流口水的狗。
樑惜看透她,嗤道:“眼睛都看直了,還裝什麼裝?趕緊把錢收到袖子裡捂嚴實了,大大方方地笑出來吧。”
昭昭終究是個十三歲的孩子,故作平靜的臉上綻出了有些不好意思又激動的笑,她把銀票折進袖子裡,收了錢後嘴巴格外地甜:“樑老闆,您吩咐。”
“簡單。”樑惜淡淡道,“這差事我跑不掉,但不能只我一人任殺任剮。你姐姐很得殿下的寵,吹吹枕邊風,再舉薦幾家商戶一起爲朝廷效命,能做到吧?”
昭昭心中滯了一瞬,勉強點了點頭。
她和雀兒根本沒那麼好的關係。
之前和樑惜說那些話,不過是爲了從他口裡探出消息。
爲了方便姐兒和客人談情說愛,廂房裡的桌案上備的有紙筆。
樑惜扯出一張紙,提筆舔了墨,寫了幾家素有過節的商戶,遞給昭昭:“那就麻煩了。”
昭昭心中有愧,可錢已經到手了,她不可能立即坦白自己全程都在說假話。
她接過信紙,應允道:“我讓姐姐盡力一試。”
她怕樑惜真把自個兒當救命稻草使,又說:“但枕邊風管不管用……很難說。保險起見,您還得試試其他門路。半個月後我給您回覆,若是不成,這五千兩我原數奉還。”
樑惜原本也沒太指望她,五千兩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塞那些官兒的牙縫都遠遠不夠。廣撒網,多押寶罷了。
“不論事成與否,早些給個結果就行。”
說罷,他起身告辭。
他走了沒一會,孫管事笑着走了進來,親切地拉着昭昭的手,問道:“昭昭兒,你真有出息啊……樑老闆跟你說了什麼啊?”
此時昭昭正在心裡謀算——她根本不會去求雀兒,這五千兩留在她手裡算是到頭了。
樑惜雖然在官兒面前低聲下氣,但想弄死她一個小雛妓輕而易舉,爲着這點,她不可能黑了錢跑路。
可這五千兩不是小數。
就算不能花出去,也不能放在她這兒空轉吧?
起初以爲這樁事的賺頭只有一處。那就是在朝廷沒有明發告令說要重修河堤時,提前花銀子囤些築堤用的材料,低買高賣,賺個差價。
現在孫管事來了,昭昭心中又生一計。
昭昭垂着眸子,不太開心的樣子。孫管事以爲她和樑惜鬧得不開心,憂切地關心道:“昭昭兒,你怎麼了?”
誰料,昭昭砰的一聲跪了下來,抱住她的雙腿,淚眼汪汪地望着她:“求奶奶幫我……”
孫管事懵了:“何事啊?”
白駒過隙間,她瞧着昭昭可憐巴巴的臉,心裡想出了無數個糟糕的可能。
“……你得罪樑老闆了?”
昭昭搖搖頭,一邊擦着淚,一邊從袖子裡掏出那張五千兩的銀票。
孫管事錯愕地張開嘴,眼睛看成了鬥雞眼:“……我的小姑奶奶!他才見過你一面,出手就這麼闊綽?”
她興奮激動得要死,可昭昭一言不發,依舊嗚嗚地哭。
孫管事不解地皺眉問:“你哭什麼?”
昭昭咬了咬舌尖,讓自己疼,哭得更逼真:“奶奶,他說要爲我贖身。”
“好事啊!你哭什麼?”
“我今個兒在宴上跟他吹噓自己會算賬管鋪子,牛吹大了,把自己說成了天上有地上無的范蠡再世,呂公轉生……”昭昭抹着眼淚,“可我哪有什麼真本事?我只會打打算盤罷了。”
“然後呢?”
“然後……”昭昭哽咽道,“他剛纔來,把這五千兩給我,說給我半個月時間,試試我的能力和手段。要是我確實有腦子,能讓錢生錢,他就把我贖出去做妾,輔佐他管家。”
孫管事愣了愣,過了好久才理清楚事情。
她捏着那五千兩銀子的銀票,權衡利弊後,淡淡開口了:“這倒也不難。”
昭昭眼中綻出微不可察的精光,她跪行幾步,攀着孫媽媽的腿:“還請奶奶指點……樑老闆說了,這五千兩借我使半個月,虧了算他的,賺了算我的。”
她奉承地敲着孫管事的腿,乖順道:“若是奶奶有法子幫我過了這一遭,我自當孝敬奶奶……待我進了樑府,和您也有個照應。”
孫管事默了會,道:“半個月時間能做的生意少。這樣吧……只能摻進教坊的賬,當成印子錢一起放出去。”
這五千兩雖然不少,但教坊的銀庫更是肥得流油,孫管事沒必要貪這錢。而且孫管事放印子錢打的是教坊的名頭,誰敢不還?
昭昭心中又喜又自嘲,她當真是跟這種不乾不淨的生意沾上緣了。
但不乾淨又如何?誰發家的錢是清白的呢。
她用一雙淚眼感激地望着孫管事:“那就多謝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