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律師拍的魚燈照片,有四十幾張。
Air drop傳完後,景春瑩打開看了前頭幾張,神色就從略帶疏離的禮貌,變爲結結實實的驚豔。
網上流傳的魚燈照,無論在街邊仰視的角度,還是樓上俯視的角度,基本都是魚燈羣像照,映着閃亮的焰火,喜慶熱烈,年味十足。
但賀律師拍的魚燈照,很特別,每張都只有一盞魚燈,焦點很清晰。
更重要的是,鏡頭捕捉到的魚燈,姿態曼妙生動。
或者魚頭斜側,或者魚身旋轉,或者魚鰭上揚,或者魚尾垂擺,儼然悠遊於碧波之中。
流光溢彩的紙燈,雖然本身做得確實漂亮,但在暮色、焰火、人羣交疊的情形下,要呈現出活魚輕盈瀟灑的姿態,拍攝者構圖的獨到眼光,和捕捉瞬間的明敏,缺一不可。
景春瑩的眼前,彷彿很自然地,就出現耳環、胸針、吊墜、戒指等各個部位的首飾,在輪廓上和魚燈外形契合甚至重疊的景象。
“賀律師,你,是不是有美術功底?”景春瑩脫口問道。
賀律師正取下眼鏡擦拭着。
比普通社交距離近了些,景春瑩終於看清這副面孔的更多細節。
面架子稍顯清癯。
從眉骨到顴骨,也過於硬朗了些。
但那對睫毛長而不密、輪廓偏圓的眼睛,配上黑潤的瞳仁,將原本具有攻擊性的骨相,弱化了不少。
更何況,投過來的目光,透着受到認可後依然平靜的謙和。
賀律師很快將目光落回到手機上:“我家有親戚是美術老師,我聽他零星講過一些,不過,咳,沒咋聽懂。照片能用就好。”
“何止能用,對我們來講,是很優秀的素材了。你看,比如這張,我修改幾筆,就是一對魚形耳環。”
景春瑩因爲真摯的欣喜,卸掉了大半對於陌生男性的距離感,簡短評價了幾幅照片後,就轉了話頭:“賀律師,我請你吃個夜宵吧?街對面有家醬排年糕和臭豆腐,特別贊。”
賀律師“好,走吧”三個字還沒出口,就迎來了景春瑩的下文。
“我去看看現在還開着沒,打包回來。”
賀律師意識到這微妙的分寸。
對方仍是對異性有着很強的邊界意識,萍水相逢,就算吃頓夜宵,也要放在有張姐在場的民宿大堂。
張姐倒立時湊過來道:“開着呀,景小姐,我去給你買,你微信轉我就成。”
張姐這份熱情,澎湃到了買回夜宵後,還要看着兩人吃的程度。
又繼續澎湃到第二天早上,給兩位住客端上民宿早餐的時候。
沒辦法,誰讓張姐最近刷一個劇刷上了頭。
那劇,叫《去有風的地方》。
張姐看後,無縫代入自家民宿,幻想大理的同款愛情故事,在黃山腳下發生。
現在,眼前就有這麼一對模樣性格都還不錯的男女住客,張姐體內的做媒基因,登時就像叫醒鬧鐘似地,響個不停。
“哎,賀律師,景小姐今天要去黃山北大門,你去太平湖方向的話,是順路,要不,捎她一段?”
得到賀律師的爽快答應後,張姐趕緊打電話,叫來村裡做包車業務的小夥子。
不過,張姐的腦補劇情,並沒有照進現實。
整個車程中,兩個年輕人幾乎沒什麼溝通。
賀律師開了好幾個電話會議,景春瑩則戴着耳機聽音樂,不時用手機拍些窗外的早春景物做素材。
到了黃山北大門,景春瑩下車,賀律師回頭說了句“採風順利”。
景春瑩走到副駕駛窗邊:“加個微信吧賀律師。”
“嗯好,回頭有法律上的事,問我就行。”
景春瑩點頭笑笑,看着賀律師的微信名字:賀鳴。
十分鐘後,賀鳴收到景春瑩的微信,是一半車費的轉賬。
賀鳴打字“不用了”,很快又刪掉。
訓練數據集裡陳舊的“紳士風度”,早就被“社交中的尊嚴敏感”替代。
海量的數據規訓過它們,獨立女性更接受AA制。
賀鳴於是點擊收下紅包後,發過去一行字:好的,冬天上山注意安全。
……
景春瑩搭乘的是黃山的太平索道,出了車廂,沒走幾步,就看到前頭有人在吵架。
“我要投訴!還5A風景區呢,居然不好好營業。你們就是懶,就是不夠卷,就是不求上進!”
叫嚷着的年輕女孩,栗色的頭髮紮起丸子頭,身穿亮橙色的繭型羽絨服,短裙下的雙腿,沒露多少肌膚,就又隱沒在一雙看起來皮質特別柔軟上乘的平底靴裡。
但靴子再貴,肯定也不及她挎包的十分之一。
高珠門類,處於奢侈品的巔峰,徜徉這條賽道的景春瑩,對高級腕錶與手袋也很熟悉。
那姑娘的包,是法國某品牌去年秋天的鱷魚皮限量版。
看着比外賣飯盒沒大多少,售價抵得上一顆5克拉的哥倫比亞祖母綠。
關鍵還不是舉着信用卡就能刷來的,你得在它家以2比1的價格配貨,買回一萬多一件的汗衫、兩萬多一套的茶具、四五萬一根U型鎖似的k金手鍊,纔有可能排隊等着買到這隻包。
挎着如此金貴的包包,姑娘比金融大鱷,不,比史前巨鱷,還戰鬥力爆表。
她氣勢恢宏地開了場後,目光掃視幾遍黃山景區的工作人員,落在一個寸頭利落的小夥子臉上。
小夥子套着印有“小青松”三個字的橘紅色背心。
鱷魚姑娘湊上去,看清他胸牌上“樑峰”的名字後,冷冷道:“樑先生,你,態度好點兒,對我翻什麼白眼!我們遊客,算你們黃山的衣食父母,知道不?”
樑峰是附近的耿村人,每週輪值來山上做志願者。
今日,他從排雲亭過來,遇到這位富家千金大鬧索道站,非要坐什麼網紅小火車下到西海谷底。
樑峰已好言解釋過,黃山的西海大峽谷景區,每逢冬季,都會因天氣惡劣和設備檢修而關閉,次年3月再開放。
大小姐卻仍是蠻不講理地出言不遜,樑峰難免在某個瞬間,喪失了身爲志願者的表情管理能力。
聽到帶着宇宙無敵傲慢口吻的“衣食父母”四個字,樑峰眼睛眯了眯,嘴角忽然劃過一絲譏誚。
“這位親孃,我們工作人員和志願者,是可以坐小火車作業的。要不這樣吧,你也加入,當個志願者,跟我撿垃圾去,就能進西海大峽谷了。你看,你這身衣服,呵呵,都和我們志願者,是一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