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又下起了濛濛的雨，樊馨抱着兩本書從圖書館出來，避開筆直的校道，轉而繞行雨間沒人的操場，四月的雨有着一些特別的溫馨與情誼，樊馨不禁回想起與陳陽在一起時的一幕幕。而就在她走到紅色跑道中途的時候，陷入沉思的她才突然覺察到另一個女孩正朝着這邊走過來，竟是蘇晴！樊馨嚇了一跳，頭本能地低埋了下來，心中一時七上八下，內疚，不安。
蘇晴猛然擡頭見到樊馨時也是吃了一驚，此前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否則即使樊馨不先回避，她也會有意避開的。與陳陽的分手顯然令她受到了極大的打擊，自出生以來就事事順心的她頭一次在人生路上遭到了重大挫折，起初她感到委屈，很生氣，甚至憤恨那個叫樊馨的女孩，她想不出自己究竟什麼地方不如她，以至於陳陽竟會爲了她犯如此愚蠢的錯誤。
開始時她甚至還天真地想：陳陽一定是一時鬼迷心竅，等過兩天他就會意識到她的好來，然後就會主動地打電話向她認錯，而她呢當然不會那麼便宜他，她會給他一個嚴厲的教訓，當然她會重新回到他的懷抱。可是，如今她終於傷心地意識到陳陽這次是認真的了，多少次她與陳陽發生爭執時，最後都是陳陽主動地向她認錯，百般求饒，讓她心滿意足爲止。她是一個很要強的女孩，可不爭氣的眼淚還是從她的眼眶中傾瀉而出，面對心愛人的離棄，她表現的與其他小女生一般無二。然而，感情上嚴重受挫的她開始有了些變化，以往的專橫、驕氣多少減了些，目下無人的同時也能嘗試着爲他人想想，性子也收斂了許多，雖然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照人，但也多了一分難得的安靜美。沒出幾天，她開始收到新的情書，新的邀請，其中很多都是類似陳陽的優秀男孩子，他們也許此前還並不怎麼看好她吧，這點是她偶爾想到的。但她並沒有準備好開始新的戀情，她時常還會沉浸在往日的日子裡，同時意識到這次分手多少像是老天給她的一個教訓，她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
現在看着迎面走過來的樊馨，她突然明白了爲什麼陳陽會特別地喜歡這個女孩子了，但是她的心裡畢竟還惱她，失去心愛人的痛苦對任何女孩都是一樣的錐心刺骨，如果不是因爲陳陽，或許她們是本可以成爲朋友的。
雨中，兩人都沒有給對方打招呼，形同陌人，幾乎是擦着肩膀走過，樊馨稍稍舒了一口氣，因爲剛纔過度的憋氣，她的臉已經有些漲紅。
“請——等一下！”蘇晴終於忍不住回過身來，大聲叫了句，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用個“請”字。
樊馨本以爲可以相安無事，當聽到蘇晴的叫喊時，她怔了好一會兒，方纔緊張地轉過身來，面對了蘇晴。
“我不服！”蘇晴的聲音哽咽了，繼續道：“你很好，可我就是不服，我不服！”
“什麼？”樊馨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就是會跳舞嗎，我也會跳啊，爲什麼陳陽偏偏要選你！”蘇晴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但她趕緊伸手拭去，她不要在樊馨的面前示弱。靜了半晌，她突然說道：“我要和你比一比，比跳舞，一定要比，否則我不會罷休的！”
樊馨心中也不禁爲她難過，暗想蘇晴的這個主意可不怎麼好，於是安慰她道：“你比我強、比我好的地方太多了，爲什麼一定要比跳舞呢？”
“你是說我跳舞不如你麼？”蘇晴紅潤的眼睛之上眉頭稍稍揚起。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你想怎麼比？”樊馨不敢再多作解釋，只得答應她，一邊心想下一步該怎麼纔好。
“我們就各跳一段自己最好的舞，定輸贏！”蘇晴咬咬牙道，顯然她本身信心並不足。
“你想在哪兒比？”樊馨微微一笑。
“就在這兒！”蘇晴環顧四周，雨中的操場上一個人也沒有，很安靜，於是轉身向草坪走去。樊馨稍稍舒了一口氣，隨即跟上她的腳步。
這時候，站在綠草之上的蘇晴神情卻有些呆滯了，心想:“即使我現在真的贏了她又如何呢！陳陽愛的仍然是她啊！”這樣想着，不經意悽然一笑，苦澀之意溢於臉上，但她到底蹲下身子來開始脫去自己的鞋襪。赤腳踩在鬆軟的綠草地上，蘇晴張開懷抱，仰面迎向從天而降的綿綿細雨，回想起曾經與陳陽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一陣愛意襲捲上心頭，眼角很快有淚珠滑落。顯然，她是在爲待會的舞蹈醞釀感情。
這一刻，樊馨竟深深爲蘇晴身上所表現出的高貴氣質所折服，一如既往地，她感到自己是那麼的卑微、慚愧，只是她忘了在真實的舞蹈上，她從來就不曾自卑，而是真正的王者。樊馨跟着除去了鞋襪，踩在冰涼的雨水上，親身感受着大地的堅實，綠草的細軟，她學着蘇晴的姿態去感受，去體會，只覺得有無窮的力量在這一剎那充滿了她的全身。
幾分鐘後，蘇晴睜開眼睛，瞧見身旁靜靜佇立的樊馨，她開始注意到樊馨有着和她差不多的身高，相似的體型，她突然想到陳陽不可能對自己真的已絕無感情，自己在他的心裡一定仍還有着特殊的地位，這樣一想，她反而高興起來，不錯，她是有資格和樊馨比的。
蘇晴笑道:“也許我可以再給你幾分鐘，只是這樣就顯不出我校舞蹈第一的樊馨妹妹的身份了！不是嗎？”
樊馨靦腆一笑:“只怕小妹再有十天半個月準備都不及蘇姐姐一二！”
蘇晴稍稍正色道:“各自憑本事吧。誰先來？”
“當然是請姐姐先跳！”
“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蘇晴撇了撇嘴，“好吧，我要跳的是‘燕子十式’！”
“燕子十式！舞蹈基礎課上的燕子十式麼？”樊馨頗感到吃驚。
蘇晴臉上微紅，忙道:“我會跳的舞當然還有很多，只是比較喜歡燕子十式罷了。”
樊馨立即想到蘇晴可能誤會了，忙笑道:“燕子十式在蘇姐姐這裡跳出來，就連舞蹈本身都必定會增色不少！”
本來蘇晴是極討厭別人在她面前不斷說恭維話的，但是聽到樊馨這般說起心中卻是格外的受用，加上她本來一直對樊馨有好感，所以暫時就忘了兩人之間的那個死結，反而和顏悅色起來。於是她們竟在這一刻表現得十分和睦，像是一對要好的朋友、姐妹。
這時候蘇晴下意識地擺了擺腰肢，做了個燕子起式，臉上的表情隨之而變，似歡悅，卻又帶着些哀傷。所謂“燕子十式”不過是學校輔助舞蹈教學的一套基本舞，因爲舞蹈動作簡單優雅，而又富於變化，因而成爲了大多數舞蹈初學者的最愛，甚至一些熟練有基礎的舞蹈師生也喜歡將它作爲平日裡練習的首選舞。只是任何一樣舞蹈在不同的人跳來都有不同的滋味，特別是像這樣的基本舞，跳舞者的功底技藝，比舞者的強弱勝負一眼就能夠看出來。
儘管是在樊馨的眼裡看來，蘇晴跳的“燕子十式”仍然是極好的，即便有所不足，也只是體現在舞蹈者個人對這支舞蹈的感知程度上。看着蘇晴的舞蹈，樊馨的心情漸漸地被撥動了起來，就像是極好的球員碰到了極好的球員，自然產生惺惺相惜、希望一較高下的心情一樣。就在蘇晴跳到第五節的時候，樊馨本能地合上了她的動作，一邊笑道：“我來了！本來‘燕子十式’就是兩個人跳的。”
接下來，蘇晴與樊馨合跳“燕子十式”，顧不得眼前飛過的迷亂視線的細雨點，顧不得被雨水打溼的長髮以及漸漸感到微涼的衣衫，兩人開始由單純的比賽轉變成共同完成一項表演。雖然是跳着相同的舞蹈動作，和着相同的節拍，有着相同的舉手投足，可是蘇晴下意識地想到自己已經輸了，因爲她已經無可避免地完全照着樊馨的舞姿來組織自己的舞步了，就是說她現在的舞蹈完全成了樊馨的陪襯，在這支舞蹈上，樊馨已經把她征服了。本來她們的比舞沒有評委、裁判，甚至也沒有觀衆，但正如兩人所想的誰好誰壞難道各自看不出來麼。如果現在蘇晴突然停止了舞蹈，樊馨仍然能夠繼續跳下去，甚至跳得更好，但如果樊馨現在突然停止了舞蹈，那麼蘇晴一定會無法適從，甚至跳不下去，因爲她只有依賴樊馨才能在每一剎那將動作做到最好的同時又能立即想到下一步的動作。
十式將將跳完，最後的收式正好會叫她倆蹲身擊掌，這本是一個十分自然的動作，兩人同時將右掌擊出後，蘇晴卻在中途硬生生地把手掌收了回來，避開了與樊馨的最後一次合掌。蘇晴苦笑一下，抱歉道:“我暫時保留和你化敵爲友的權利，因爲我仍然過不了心中的那個坎。我輸了，心服口服，替我好好照顧他！”說完上前來將一個物事交到了樊馨的手中，卻是一把鑰匙。蘇晴最後又給了樊馨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便提着自己的鞋子向住處而去，走了兩步，回過身來，笑着補充道：“只是暫時的！還有，以後不要再叫我姐姐，我已經有一個煩人的妹妹了。我們是平等的。”
樊馨感激地點了點頭，微笑着，眼中有淚水滴落，她目送蘇晴走遠。
樊馨稍稍打量了一下蘇晴交到她手上的鑰匙，依稀記得陳陽似乎也有這樣一把，雖不大明白其中的原委，但想到蘇晴畢竟算是原諒了她，心中感到十分的高興。很快，她就穿着已經打溼了的鞋襪往寢室走去。雨依然在下，天也黑了下來，校道兩旁的路燈亮了，發出迷濛的光。
樊馨將有些打溼的書本緊緊抱在懷裡，藉此也給自己一點溫暖。就在日常走過的這條筆直的回宿舍樓的青石板路上，一把雨傘突然遮到了她的頭上，她稍感吃驚，側頭一看，見是徐繼輝，於是淡淡一笑，以示感激。想來徐繼輝已經在這兒等了很久，只是不知爲何，拿着雨傘的他身上卻一樣溼透了。一路上，兩人沒有多餘的話，不多時就到了樊馨宿舍樓的門口，樊馨正要走上去，徐繼輝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樊馨試着用另一隻手去推，卻沒有推開。
“我真的好喜歡你，求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徐繼輝幾乎是哀求道。
“我現在已經是陳陽的女朋友了，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對不起。”樊馨如實道。
徐繼輝幾乎是絕望地叫了一聲，大聲道：“你醒醒吧，你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
樊馨痛苦地閉上眼睛，咬了咬嘴脣，斷然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雨還大着，這把傘就當我送給你了，以後請你不要再來找我，好嗎！”
“你和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們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不會幸福的……”徐繼輝反覆重複着這兩句話，悵然地走開了。
回到寢室的樊馨依然笑着向室友熱情打招呼，只是劉、鄭、趙三人並不怎麼在意，無形中她們之間確實有了隔閡，劉紫心新交了一個男朋友，心思已全然不在自己身上，鄭雅子則總是以一種近似埋怨的目光望着樊馨，就像是在盯視一個背叛者，而最循規蹈矩的趙妍則變得更加沉默了，在繼續監視樊馨的同時，將全部心力都投入到了學習上。這種種變化都是她們始料未及的，卻又無從改善，看起來它們好像都是從樊馨的事情引起的，所以責任都歸咎在了樊馨身上。
樊馨心中難過，只得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繼續翻看從圖書館借來的兩本藝術類教材，然而就在她們的寢室裡是一片沉靜與冷清的同時，北區的宿舍樓羣卻好不熱鬧，還有兩天就“五一”了，不管是彩排各種活動的，還是爲小長假歡呼的，現在都弄出了好些愉悅的聲響：歌聲、笑聲、吉他聲將往日死氣沉沉的晚八九點時分渲染成一片歡樂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