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靳家主出手的瞬間,靳桐上前拉住靳青,向後方急撤了好幾步。
“哦?看出來了麼?”靳家主抖了抖右手,將還在蠕動的粘稠血色能量從手上抖滅。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發出了奇怪的,彷彿從膠水中抽出手的聲音。
黑暗中,靳家主背後亮起了紅色的微光。
從靳青與靳桐的角度看去,只見一根血肉的管子自靳家主後腦與脊椎相連的地方延伸而出,在他身後盤了幾個圈後,通入了椅背上的一個孔洞中。
那跟管子中傳來輕微的液體流動聲,聲音粘稠,若千萬蟻蟲在爬動。隨着靳家主起身,管子中的液體發出血紅的光,透過了管壁,映照得管壁上的毛細血管如血玉製成一般。
靳家主拖動着管子慢慢走下座位前的樓梯,於是光芒更加的耀眼,散發出一種邪惡的美感。
靳桐目測了一下管子的長度,拉着靳青往後又退了幾步,將幾具被抽乾的屍體撞成了粉碎。
“爺爺……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靳桐鬆開了靳青,緊了緊身上由木魚化成的鎧甲,不退反進,向着靳家主逼近了兩步。
“你爲了維持自己的神志,這是殺了多少人取血!”靳桐咆哮,雙手襲向靳家主的喉嚨。
靳家主只是伸出了右手,血影閃動間就將靳桐抓來的雙手盡鎖於掌間。
靳桐雙手上覆蓋的鎧甲與靳家主右手接觸,黑色更加濃郁了幾分。
“哦?原來是來自雷音嶺的甲冑。”靳家主右手用力,將靳桐甩了回去。“應是摻雜了生長過千年的溯寒花的泥土,竟能抵抗血液的流失。”
靳桐落地踉蹌了兩步,還沒站穩便大笑道:“老傢伙對溯寒花了解得挺多啊!但沒用!想吸爺爺我的血就來咬我啊!看爺爺我不崩碎了你的狗牙!”
靳家主眼中兇光一閃,腦後的管子中血流速度更快幾分。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靳桐扯了扯鎧甲,將要害遮得更嚴實了些,說道:“老東西,我叫了你這麼多年爺爺,現在該你叫我一聲爺爺了!”
話音未落,靳桐大步衝出,從左側繞向靳家主,一拳轟出。
靳家主不閃不避,突然張大了嘴巴。
與靳峰一樣,靳家主的嘴巴張開的幅度甚至超過了他的腦袋大小,彷彿想要一口將靳桐整個人吞下一般!
靳桐大笑:“老傢伙!爺爺這體格,你怕是還吞不下!”
叫得囂張,靳桐卻是突然止住拳風,向後退了一步。
“吱嘎”一聲,靳家主腦後的血管繃到了極限,與靳桐只差了不足一尺。
靳桐叉腰,伸出胖乎乎的右手,一掌扇在了靳家主臉上!
靳家主的嘴巴慢慢合上。因爲充盈鮮血而漲得更紅的巴掌印顯得如此嘲諷。
驟然血光爆射!
靳家主雙手成爪,射出的血光若毒蛇的利齒,猙獰咆哮着咬向靳桐。
速度太快了!原本的靳家主只是比靳桐高出一個小階,但此時那血光爆發的速度卻讓靳桐完全無力閃避!
靳桐也沒想閃!
雙腳踏地間,靳桐整個人蜷成一個球,硬頂着血色的毒蛇砸向了靳家主!
“噗!”
靳桐的口中鮮血噴灑在空中,落在靳家主腦後血管上,竟被其蠕動着吸入了進去!
但靳桐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撞碎血光,球形的身體驟然彈開如八爪魚,死死抱住了靳家主的身體!
“快上啊靳青!”靳桐大吼。
一直如死了一樣盯着于勒殘破屍體的靳青突然動了。
他早就與靳桐傳音交流過了!
他告訴靳桐,既然木魚是有用的,而來到這裡的三個人都得到了耶勒銘大和尚給的東西,說明這三件東西肯定都是有用的!
于勒的屍體在遠處的牆根,一時拿不到那朵溯寒花,不知道有什麼用處。
但他脖子上的小劍,起碼看起來是三樣東西中唯一有殺傷力的!
只要靳桐纏住靳家主,讓靳青有能力靠近他,靳青相信這把劍一定能對他造成傷害!
這一串的傳音已經榨乾了靳青剛剛恢復的,不多的精神力。他剛纔死了一般地看着于勒,不是因爲嚇傻了,只是因爲他實在沒有精神做出其他動作。
靳桐連說渾話帶攻擊,眼看再不動手真的拖不下去了才真正出手,爲靳青爭取了回覆精神力的時間。
但真的拖不下去了!
靳桐在撲上去之前就傳音靳青讓他準備動手,但靳青頭痛欲裂,聽到靳桐的傳音竟毫無反應,直到靳桐大吼出聲,才終於把他驚醒。
他距靳家主三步的距離,在邁出第一步時就開始扯頸上的小劍。
但項鍊如同與他的頸子融爲一體了一般,任由靳青如何扯拽,垂在胸前的小劍竟是隻能轉動角度,無論如何也無法取下!
“快呀!”
眼看靳桐手臂關節都有所變形,靳家主重新張開的嘴巴已經接近了他的脖頸!
靳青咬牙,不再試圖取下小劍,而是像靳桐一樣張開着雙臂,挺起胸膛,將胸口的小劍重重撞在了靳家主的背後!
靳家主發出一聲哀嚎,身體驟然膨脹一圈。
伴隨着“咔嚓”的骨裂聲,靳桐也發出了哀嚎,整個人不知斷了多少骨頭,重重摔在了靳家主的腳下。
靳青掙扎着站了起來,覺得身上黏糊糊的。
他低頭看去,看到了被小劍從中間斬斷的血肉管子,以及從管子中迸射而出的大量鮮血。
靳青連忙脫下衣服,恐怕混有溯寒毒的血液透過皮膚浸入體內。
那斷裂的管子中,血壓出乎意料的高。從斷口處噴出的鮮血竟然直直噴上了宴會廳六米多高的吊頂!
血液從靳青身上消失了。
不是被靳青的身體吸收掉,當然也不是因爲靳青脫衣服的動作管用了。
銀色的小劍如一塊乾癟的海綿一般,將所有鮮血吸收了個乾乾淨淨!
“啊!”
靳家主發出了憤怒而痛苦的咆哮聲。
失去了源源不斷流入體內的鮮血的稀釋,他體內不知積累了多少人多少種的的毒素開始瘋狂躁動衝突起來!
他的體內鮮血的量多到無可計數,但此時毒素衝突之下,整個人的皮膚竟然詭異地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雙手如羊癲瘋一般,一手抓住自己腦後斷裂的管子,一手哆哆嗦嗦去抓地面上因爲噴血而劇烈抖動的另外一截管子。
“殺了他!”
靳桐忍受着全身骨折的劇痛,聲音扭曲地喊道。
看靳家主一時竟無暇顧及他們,靳青忍住腦袋的劇痛,忍住對面前畫面的恐懼,再次挺起胸膛衝了上去!
這次他有了充足的時間瞄準。在帶着重影的模糊視野中,靳青高高跳起,準確地將胸前豎起的小劍刺入了靳家主的心臟!
靳家主身體依然在顫抖。靳青橫身抱在靳家主的胸前,用自己的胸膛緊緊貼着靳家主的胸膛。
畫面荒誕而滑稽,卻沒人笑得出來。
因爲靳家主仿若無事,伸手拽下靳青,狠狠將他摜在了地面上,壓住了胡亂顫動的管子!
“哈哈哈,嘶……哈哈哈!”
靳家主發出了似痛苦似嘲笑的笑聲,用顫抖的雙手將被靳青壓住的管子拽了出來,狠狠插在了靳青的頸部大動脈中!
隨後,他俯身趴下,狠狠撕扯開靳青另一邊的脖頸,大口吮吸起來!
靳桐以比靳家主更大的幅度顫抖着,忍受着全身骨骼斷裂的疼痛,哆哆嗦嗦站了起來。
他將身上鎧甲收起成了木魚,雙手握住,一瘸一拐走向靳家主,想要將它砸在靳家主的腦袋上。
靳家主的身體已經不再顫抖。他沒有看身後正在接近的靳桐,背上突然裂開了一個可見脊椎的裂口。
他的脊椎早已不是純白的顏色,而是一種精彩異常,宛如畫家用了一整天沒洗的調色盤一般的,五顏六色!
那是各種毒素的顏色!
靳家主噁心的脊椎開始向後翻轉,本是撐起胸腔的肋骨帶着咔啦的聲音調轉了方向,紛紛刺破背後的皮膚,如二十四根從下水道中撈出的麻繩一般,帶着腥臭味,狠狠抽向了靳桐。
靳桐體內能量勃發,就要飛起身來躲避。
但那二十四根肋骨倏忽間變長變細了幾分,瞬間向外延長了不知多少!
“咔嚓!”
靳桐被束縛在了半空,爲數不多沒有斷的骨頭也完全斷掉了。
但他沒有慘叫,他沒辦法慘叫,因爲他的脖子也被兩根肋骨狠狠勒住了。
靳青躺在地上,不斷咳出血沫,但轉瞬間這些血沫又會被從脖頸傳來的巨大吸力吸回喉嚨。
他無力掙扎,無力反抗,翻着死魚一般的眼睛看着天空的靳桐,身上的肌肉逐漸萎縮下去!
“靳桐……好像一個被捆好的肥糉子啊……”
生命的最後,靳青沒有出現傳說中的人生走馬燈,只是思維早已混亂不堪。
“哈……”
靳家主慢慢站起了身,發出一聲舒暢的嘆息。
“這該死的管子,果然沒有直接從活人身上吸來的血液來得有活力!”
靳家主活動着身體,發出一陣骨骼撞擊的咔啦聲,以及血液流動的嘩嘩聲。
他低頭看着靳青。
靳青乾枯的腦袋無力地向左歪垂着,整個人已經成爲了皮包骨,體內沒有絲毫血液!那插在他頸動脈上的管子中噴涌而出的鮮血,完全無法流進他乾癟的血管,於是從傷口中朝着反方向噴向了空中。
靳家主擡起右腳,就要將他一腳踩碎!
“啪”。
一聲輕微的響聲,在只有血液流動聲的大廳中顯得如此不和諧。
“啪”。
又是一聲。
天空的靳桐艱難回頭。
看到了正緩緩擡起左手,投擲着什麼東西的于勒!
于勒僅剩的左眼無神凝望着靳家主的方向,左手機械地從身邊靳家族人乾癟的屍體上掰下一段段只包裹了乾枯皮膚的骨骼,無力地砸向靳家主。
他的眼神沒有焦點,以至於投擲而出骨骼完全沒有準頭,有很多甚至砸在了靳青的屍體上,或者乾脆就落在了地面上。
他的手臂沒有力氣,以至於每次揮動都要耗費好幾秒種,卻只能將手中好不容易掰下的斷骨扔出緩慢而難看的軌跡。
他用這回光返照的微弱力量,對靳家主做出最後而最沒用的攻擊。
靳家主擡起的腳收了回來。
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于勒,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如此大聲,以至於仍被束縛在半空,整個人已經半昏迷的靳桐竟有了一瞬間的清醒。
他朝于勒咧出一個難看的微笑,嘴脣翕動,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靳家主笑夠了,濃濃的嘲諷意味瀰漫了整個宴會廳,與回聲一起嫋嫋不絕。
“廢物的手下,竟然是個傻子!”
靳家主扶額搖頭,不再看牆根黑暗中的傻子。
“啪”。
于勒沒有理會他,也許壓根已經沒有理會他的神志。
他繼續保持着幾秒一次的動作,將手邊能摸索到的屍體掰成斷骨,砸向靳家主。
眼神如空,只如由執念驅動的軀殼。
“雖然沒有鮮血的補充,但這麼久了,靳峰應該也快要恢復行動能力了。” 靳家主回頭看了一眼大廳那頭開始慢慢蠕動而來的一攤陰影,漫不經心地說道。“最後再收拾你這個傻子。”
他再次擡起腳,想要將靳青踩成碎片。
“咔嗒”。
不同的聲音出現了。但由於一如既往的小聲且虛弱,一時之間竟沒人注意到有什麼不同。
所以靳家主沒能及時攔住黑暗中劃過的那道淡藍色。
靳桐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于勒的殘驅。
于勒手中不再是斷骨,而是一根帶着一片破布的木棒。
是被于勒插在靴子中的卷宗!
那捲被撕下一塊,給於勒包紮手指的卷宗!
那捲頭部插了一朵小藍花的卷宗!
“大人,起來了。”
于勒的傳音在靳青腦海中響起。
飛入靳青口中的淡藍色小花瞬間消融,只留下一截黑漆漆的木頭。
靳青眨了眨眼睛。
“出去後,記得跟工部提第九遍。”
靳青已經停滯的思維有了波動。他想起來了,自己問向工部提過幾次,木軸的發條上得太緊,蓋子會崩飛出來的問題。
于勒回答八遍。
“大人,我疑惑了很久,被吸血的人怎麼可能活下來成爲新的感染者。這些吸血鬼,不可能不將血液完全吸乾。”
靳青頸動脈中的管子不再向空中溢血。
“大人,我腦子不好使,只能想到,可能是被吸乾血的人也靠溯寒花吊命,然後去吸收了別人的血補充自己。”
靳青乾癟的身體飽滿了起來。
“大人,耶勒銘大師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我仔細看了,他的師弟之所以沒有說話,是因爲他的嘴巴被縫了起來。我想他也是中了溯寒毒,用這種方法提醒自己不要吸血。”
靳青站了起來,沾滿鮮血的臉上自雙眼向下出現了兩條清澈的線。
“大人,一定要把關於溯寒花的事傳播出去。”
靳桐爆發出一聲怒吼,肥肉竟被他自己用能量炸成了漫天血霧。於是瘦了一圈的他從靳家主肋骨的束縛中掉了下來。
“大人,我從來不覺得你厲害,因爲我一直覺得你就該這麼厲害。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捕頭。”
靳桐從地上爬起,嘶吼着衝向靳家主。碎骨刺破幾乎沒有了皮膚的血肉,他恍若未覺,從背後緊緊箍住了靳家主的四肢。
“大人,我看到了人們夜晚也能走出城市。”
“大人,我看到了我們不再被叫做混亂領域。”
“大人,我看到了我們的城市開滿了紅色的花。”
靳桐慢慢拔出頸部的管子,走到被靳桐箍住的靳家主身前,自下而上正正咬在了他的頸部。
“大人,活下去!”
靳青腦袋埋在靳家主頸間,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
靳家主極力掙扎,卻無法擺脫身後的靳桐,於是也狠狠一口咬在了靳青的脖子上。
突然,靳家主感覺自己身體一鬆。
背後的靳桐竟是主動放開了四肢,連滾帶爬地跑開了。
靳家主大喜,就要直接一把捏碎靳青的腦袋。
但他整個人僵住了。
靳峰不知何時爬了過來。拖着依舊不良於行的雙腿,慢慢爬上了靳家主的後背。
“咔嗤!”
靳峰狠狠咬入了靳家主的肩膀!
“不!”
宴會廳裡的回聲,帶上了絕望。
片刻,靳家主幹癟的身體撲倒在地,努力爬向還在向外噴血的管子。
但靳桐早已等在那裡,狠狠一腳踩碎了靳家主幹枯的腦袋!
他渾身鮮血,走到了氣息暴漲的靳青身邊,與他一起面對着已經完全復原的靳峰。
靳青與靳峰,都處於剛剛吸收了帶有溯寒毒鮮血的階段,急需不含溯寒毒的鮮血!
但靳桐就這麼站在兩人身邊,一動不動。
靳峰撲了上來,然後被靳青一腳踹飛了出去。
靳桐依舊沒有動。沒有看被踹飛的父親,也沒有看突然轉身看向了他的靳青。
靳青雙眼通紅,眼底有一抹淡藍色一閃而過。
他失去了神志,慢慢低頭咬向靳桐的脖頸。
靳桐閉上了雙眼,雙拳緊握,卻依然不動!
“嗤”。
不是牙齒咬破皮膚的聲音,是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
因爲低頭與略微的彎腰,小劍略微刺入了靳青的胸口。
那輕微的疼痛,本應對此時狀態下的靳青沒有絲毫影響。但靳青的身體開始顫抖,眼中的紅色竟是漸漸消退。
“我要……把關於溯寒花的事傳播出去!”
靳青的思維極度混沌與痛苦,但這句話卻如驚濤駭浪中釘在海底的錨。
任由浪涌翻天,我心巋然不動!
毒素衝突的痛苦在體內蹂躪着每一個細胞,靳青的身體好像被丟入粉碎機中粉碎過,用膠水粘起來,再扔入了剁餡機一般。
一個聲音在他心頭呢喃。
喝吧!喝了這個人的血,你將再無痛苦!
靳青慢慢將腦袋從靳桐的頸間挪開。
靳桐雙眼睜開,緊握的雙手也鬆了開來。
“靳桐。”靳青沙啞地說道。
“聽您吩咐,叔叔。”靳桐一邊渾身疼道吸冷氣,一邊發出哈哈的笑聲。
“我們要殺了你爹。”靳青看向遠處四肢並用衝來的靳峰。
“我爹,早就死了。”靳桐冷然,眼淚還未流下便已被他用能量蒸乾。
……
“嘭!”
靳貴樓的禁制碎了。
靳青抱着于勒殘破的屍體走出了靳貴樓,背後是用桌布綁在他背上,不斷咳血的靳桐。
靳桐的騎兵隊就守在靳貴樓門口,見到大門打開,手中武器同時指了過來。
但他們很快看到了伏在靳青背上的靳桐。
“大人……”
“大什麼人……咳咳……給老子和老子的叔叔找大夫!”
幾名騎兵慌忙離去,於是初生的太陽將光芒灑在了靳青的身前。
靳青向前邁步,走入了光明。
他低頭看向懷中於勒,露出一個微笑。
“臭小子,說什麼我是你見過的最厲害的捕頭,你一輩子就只跟過我一個捕頭。”
“滴答。”
于勒的屍體上有鮮血滴下。
在灑滿陽光的白色石板上開出了紅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