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班的學生們都下山了。
北冥明打了個響指,那被韓風踩碎的篝火殘骸便從四處飛回,在空地中央堆起,重新燃起了火焰。
韓風走過來,與北冥明隔着篝火相對而坐。
許久的沉默。北冥明不知道在想什麼,韓風則是在感慨難得的平靜安寧。
但沉默不是兩人之間的風格。
北冥明率先說了話:“你跟那個一身黑霧的小子說了什麼?”
韓風聳聳肩,絲毫不爲北冥明知道他對鬼駭做口型而感到奇怪。他沒有絲毫隱瞞的意思,說道:“我告訴她你是修煉君寒的。”
北冥明擡頭看向了與地球完全不同的星空。七顆月亮此時只能看到兩顆。
良久,北冥明擡着頭,從喉嚨裡擠出一個字。
“靠!”
韓風好奇道:“你好像不驚訝?”
北冥明低頭瞪了韓風一眼,說道:“驚訝!很特麼的驚訝!誰想到我去地球幾十年了,那個瘋婆子還在找君寒修煉者的麻煩!”
“你知道鬼駭是個女的?”韓風睜大了眼,但很快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北冥明也睜大着眼,甚至起身圍着韓風轉了一圈,認真打量着說道:“你小子怎麼一來學院就這麼好的女人緣?也沒覺得你變帥了呀。”
“你說的瘋婆子是誰?”韓風打岔道。
北冥明雙手撐在背後,舉頭看向其中一顆月亮,應是開陽星。
“是書院一個叫南離狸的長老,相當於教導主任什麼的吧。這次回來我還聽說她收了個徒弟,這麼看來應該就是那個鬼駭了。說起來,從我還在癸亥班的時候就在找我麻煩。”
韓風“噗”地笑了出來。
“特麼的!有什麼好笑的!”北冥明瞪眼,然後自己也仰着臉呵呵笑了起來。
韓風指着北冥明道:“你確定不是因爲你們的名字,你才被她針對的?”
北冥明無奈:“哪個弱智會因爲名字就去針對一個人啊!何況她針對的不只是我,是所有修煉君寒的人。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後,她收了的徒弟也在針對君寒的修煉者。”
“院長應該也是修煉君寒的吧?怎麼沒見她針對院長?”韓風問道。
北冥明回答道:“哪裡沒針對?當年我剛到癸亥班時,崑崙神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南離狸這麼號人物。她一路修理着從書院走出的修煉過君寒的學生,就打上了書院的大門。”
“當時她已是仙級,聽說院長才是世界上修煉君寒道行最高的人,於是登門挑戰了院長。院長那是誰?那可是小爺我的師傅!你小子的師祖!咳咳言歸正傳,總之院長輕易擊敗了她。”
“等擊敗她之後,院長對她說,反正你是要找君寒修煉者的麻煩,正好書院就是君寒修煉者的源頭,那不如留下來當個老師,想修理誰修理誰。”
“這一呆就是幾十年。想當年我還在癸亥班的時候……”
韓風聽不下去了,打斷道:“等會兒,你怎麼一直在癸亥班啊?你升上去過其他班麼?”
北冥明臉黑黑的,拿出不知道從哪掏出來的摺扇,隔着篝火敲了韓風的腦袋一下說道:“我現在不就特麼的在甲子班麼。”
“你不是在律所麼?”韓風詫異道。
北冥明乾脆直接躺倒在了地上,腦袋枕着雙臂,有氣無力地說道:“甲子班就是律所,律所就是甲子班。”
“我還以爲律所是類似於學生會的東西。”韓風說道。
北冥明彆扭地點了點頭,說道:“這麼作比較也沒錯。律所,那自然是維持書院戒律的地方。只不過能加入律所的書院學生必然都是最優秀的,所以必然就是甲子班的學生。”
韓風心說你就是拐着彎誇自己唄。
“那癸亥班呢?”韓風問道。
“癸亥班怎麼了?”北冥明反問。
韓風想了想,逐條列舉道:“首先爲什麼癸亥班之前沒有老師;其次爲什麼癸亥班是在一間破草屋裡;最後癸亥班這些人……真沒一個像學生的。”
北冥明撇撇嘴,說道:“先說最後一個問題。學生的樣子多了去了,你不能因爲別人不想學習就說人家不是學生吧?你九年義務教育白上了。”
韓風也躺了下去,說道:“琉沒有九年義務教育,我們上的是亞當自己的小中初高以及大學。”
北冥明也沒在這個問題上追究,繼續說道:“前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答案。癸亥班的學生們其實都不是來學習的。”
韓風問道:“那是來幹什麼的?”
北冥明看着漫天繁星,長久的沉默彷彿能將星辰運行的軌跡刻入眼中。
他坐了起來,問韓風:“你知道書院爲什麼建在鹿伏山麼?”
韓風叼了跟草在嘴裡,含糊道:“不知道。”
北冥明似笑非笑,坐起來的韓風卻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絲不對勁。
他很快就明白這種不對勁的源頭在哪裡了。
北冥明已經十幾句話沒帶髒字了。
北冥明轉過身,越過山腳的書院看向了西方,說道:“在天上飛着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接近書院的那幾百里地域?”
韓風搖頭。那時候他忙着操控直升機,還真沒注意那幾百里地域有什麼不一樣。
“那裡是國境線。”北冥明說道。
韓風當然知道那裡是國境線。崑崙神國在東,亞特蘭蒂斯帝國在西,兩國領土接壤,互爲比鄰,千萬年如此。
於是他想到了書院的位置,想到了北冥明間諜的工作,想到了今日書院禁制對戰鬥的鼓勵。
“書院,是一所軍校?”韓風得出了一個超乎他預期的結論。
北冥明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用摺扇撓了撓後背,轉過身直視韓風的雙眼。
韓風沒有在北冥明的眼睛中看到過如此明亮的目光。這種明亮與鬼駭雙眼的明亮不同:鬼駭的雙眼是清冽的亮,如刀,如劍;北冥明的雙眼則是灼熱的亮,如火,如焰。
但這光芒轉瞬即逝,恢復了他日常的散漫慵懶。
還帶着點猥瑣欠扁。
“這裡才特麼的不是軍校。這裡就特麼的是一個軍營!”
一字之差,卻是更加出乎韓風預料的答案。
軍校,畢竟逃不出“校”的範疇。雖有着一股子硝煙味,更多的卻是書卷氣。
軍營,那是戰士聚攏在前線時的場所。何止有硝煙味,更是浸滿了血腥氣。
“來。”北冥明飛身而起,向西方而去。
韓風纔剛剛收回格天系統的暗金色物質,用於流轉星辰能量的經脈還沒有構築完全。
所以他只好調動起並不熟悉的君寒能量,像正常的虛級修士一樣,靠能量的反衝騰空而起。
北冥明看韓風帶着一溜青光,飛得跌跌撞撞,乾脆回頭拉住了韓風的胳膊。
倏忽而去,瞬間百里。
韓風這才終於感覺到,北冥明是真的恢復到了仙級的修爲。
比鬼駭強得多的仙級修爲。
鬼駭要是有北冥明這種速度,他也不用動手了,還沒反應過來就得被鬼駭近身打死。
還不等韓風感嘆修行之路漫漫,北冥明已經帶着他或下了地面。
書院西方百里,竟是一座小城。
走夫往來,販卒來去,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茶館的說書人抑揚頓挫;青樓的倩女與公子言笑晏晏;鐵匠的大錘火星四射;嬉笑的孩童奔跑打鬧。
更有甚者,一間白牆青瓦的二層小樓門口,金髮碧眼的老闆正掛上“今日熱映”的牌子,竟是一間電影院!
一天時間內,韓風算是對這種混搭風完全免疫了。但他還是好奇問道:“這是什麼地方?”
北冥明帶着韓風漫步街頭,頭也不回地說道:“如你所見,這是一座城市。”
韓風覺得邏輯有點不通順,問道:“按你說的,這方圓幾百裡,不應該是戰場麼?”
北冥明回頭,給了韓風一個少見多怪的眼神。
韓風氣不過,說道:“這裡是神國與帝國的國境線,雙方又常年戰爭。雖然有地球這個共同的敵人轉移了一部分仇恨,但應該還是會有很多小摩擦的吧?”
北冥明說道:“這裡本應是戰場,但這與這裡有座城市也並不矛盾啊。”
“他們不怕死麼?不怕兩邊打起來殃及池魚?”韓風問道。
北冥明反問:“若你是土生土長的鏡花星人,每日聽到的是神仙長生百歲的傳說,看到的是神仙在天上來去自如的場景,你會做何感想?”
韓風設身處地想了想,回答道:“我會想修煉!憑什麼神仙可以飛天遁地長生不老,我卻要在地上擡頭仰望,百年之後化爲一抔黃土?”
北冥明砸吧着嘴,用摺扇敲了韓風的腦袋一下,說道:“這特麼的不就對了麼!所有鏡花星的普通人,最大的願望就是擁有一條修煉的門路,成爲人上神仙。”
“那跟這座城有什麼關係呢?”韓風問道。“他們想修煉,去拜師啊!”
北冥明搖搖頭,回答道:“哪有那麼容易?鏡花星人口百億計,真正有修煉資質的人,十萬百萬中無一。這些人想要修煉,卻無人願意傳他們功法,無人願意給他們修行資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但凡有修士戰鬥過、隕落過的地方,聚集起來的凡人要比修士多得多!他們幻想着,能在這種地方找到一二殘篇,或是得到什麼法寶,能讓他們拿去那些宗派換一部低級的功法。”
“這裡作爲兩國戰場,每一寸土地都埋葬了不知多少修士。不管神國還是帝國,都有凡人向這裡聚集,尋找着大海撈針的一線機緣。千百年過去,這些人或者事成拂衣去,或者庸碌幾十年,最後在這裡結婚生子,代代留在了這裡。”
韓風默然。他深切理解這些人的想法,畢竟在不久之前,他還是以一個被修士追殺得頭破血流的,凡人。
人類對力量的追求,是刻在DNA裡的野望!
北冥明看韓風不說話,繼續說道:“你別以爲這裡就這麼一座城市。這麼多年下來,這條几乎把鏡花星北半球分成兩半的國境線上,有着大大小小無數的城市。這些城市相互之間也會合縱連橫,久而久之,穩定地分成了七王國十九公國的局勢。”
“竟然沒有修士干涉?”韓風問道。
北冥明冷笑:“修士也是人。戰鬥之餘有這麼些地方給他們落腳、休息、娛樂,他們爲何要干涉?不過,我一直懷疑,七王國十九公國的格局,就是有的修士刻意插手的結果。”
兩人走過一間掛着“網吧”牌子的小樓,韓風看到幾個青年勾肩搭背,哈欠連天地從其中走出。
“這裡有網絡麼?”韓風好奇。
北冥明嘿嘿一笑,說道:“何止有網絡,我告訴你啊,整個鏡花星都有着相互連通的網絡!可不是地球上那種靠電信號或者光信號傳遞的網絡,那可是可以直接用精神力接駁的,遍佈全球的網絡!”
“你不是說這裡都是普通人麼?哪裡能調動精神力?”韓風指着那些青年說道。
北冥明伸手指了指網吧門口貼着的招聘廣告。
招網管,要求:年齡18-300之間;修爲不限,丹級優先;男女不限,美**先。
嗯,挺接地氣的,就是這個年齡的要求實在不是地球的網吧敢寫的。
北冥明說道:“這麼多年下來,這裡也不是全都是普通人了。甚至於,有相當一部分人都多少接觸過修煉功法。只不過他們天分有限,資源不足,沒人指導,所以大部分都到不了丹級,只是比普通人強一點而已。”
又逛了一會兒,兩人走進了一間圓頂哥特的咖啡館。
其實北冥明是極力推薦旁邊那間有着一羣花枝招展小姐姐的憐香樓的,但被韓風強行拉着換了地方。
“都說了我請客,你特麼的矜持個什麼勁兒!”北冥明一邊從一名亞特蘭蒂斯人服務員手中接過咖啡,一邊低聲嘟囔着。
韓風沒理他,而是指向了吧檯旁邊正在調試吉他架子鼓,以及一些韓風沒見過的樂器的人羣,問道:“這裡也有樂隊演出?”
北冥明看了一眼,哦了一聲道:“說書的。”
韓風:“???”
果然,過了一會兒,那些人搭完臺子後,一個看起來老成一點的人從其他人那裡接過一件青布長衫,穿在了身上。
穿上長衫,從衣領拿起彆着的圓片墨鏡戴好,這人就在場中站定了。
“咚!”
架子鼓敲響一聲。
“咱們書接上回!就說到那雲霄風紋嶺上亂戰叢生,一代宗師顧越朗那一杆杏黃旗舞得一個遮天蔽日,飛沙走石!”
“鏘鏘鏘!”架子鼓硬打出了鑔的的感覺。
“就此時!”那人上前一步,左手背後,右手劍指搖動。
“波啷!”吉他弦響,隨後來了一段激烈的音樂,竟然還是電音的。
“就看嗖嗖嗖嗖!十幾道身影騰空而起,各位猜怎麼着?”那人雙手背後,躬身環視了四周一圈。
咖啡館中不少喝咖啡的人開始起鬨:“老頭快說啊!別賣關子!”
“對啊快說!小二!小二!媽的這狗籃子亞蘭人的館子……服務員!我這點小錢,拿去給老先生買壺咖啡潤潤嗓!”
韓風微微張着嘴,發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
這架子鼓和吉他,還真特麼的能說書啊!
於是接下來半個小時,伴隨着乒鈴乓啷的樂器們,韓風聽了一場完整的衆門派圍攻風紋嶺的故事。
不得不說,這麼多樂器組合在一起,還真的有他獨特的效果。
待得那說書人一句“且待下回分解”,伴隨着代替了醒木的一聲鼓聲,韓風與其他客人們同時鼓掌叫了聲好。
說書人鞠了一躬,身後的吉他手就提溜着吉他盒,挨個桌子討賞錢了。
就看一長着紅頭髮綠眼睛,穿着鑲一圈釘子的朋克皮衣的吉他手,眉開眼笑地用吉他盒接着客人們的賞錢,嘴裡高聲吆喝着:
“謝爺賞!劉老爺大氣!誒喲,這不皮爾斯大爺麼?有陣子不見了嘿!哪兒發財去了?誒呦,纔回來?今兒個就巴兒巴兒到咱爺們兒這聽書啦?得嘞得嘞!請好吧您嘞!”
韓風呆若木雞地看着北冥明也從兜裡掏出錢,甩了幾張到年輕人的琴盒裡。
“哈哈哈哈!”看着韓風表情的北冥明終於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韓風心說這隨便哪個地球人來了都得是這表情啊!
喝完咖啡聽完書,兩人走出咖啡館,走到一個沒什麼人的小巷子。北冥明再次拉住韓風的胳膊,收斂着青光,沖天而起。
“怎麼樣?”坐回篝火前的北冥明問韓風。
韓風一時不知從哪開始吐槽。
半天,韓風說道:“說書人講的和鍾盡塵記憶裡不一樣啊?什麼捅了顧越朗三十六劍以養惑月,明明就是一劍給了顧越朗個痛快。”
北冥明又用摺扇敲了韓風的腦袋,說道:“那說書的話能全信麼!”
韓風理直氣壯:“我記得以前你說的也是說書的這個版本!”
北冥明掏掏耳朵:“哦?你記錯了吧!特麼的,誰讓你說故事了!我問你那幾百里地域怎麼樣!”
韓風想了想,說道:“很亂!”
是的,很亂。別看今天看到的都是一片歌舞昇平,但那片地域本身就靠兩國大戰而畸形繁榮,更加上七王國十九公國,二十多個勢力各種打來打去,合縱連橫。
怎一個亂字了得!
北冥明問道:“現在說回關於癸亥班的問題。”
韓風:“嗯?你還記得啊?我以爲你忘了呢!”
北冥明又想用摺扇敲韓風,卻發現自己隨手放在地上的摺扇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韓風拿在了手裡。
看着用摺扇扇着風,得意洋洋看着自己的韓風,北冥明面無表情地從儲物戒指中又抽出一把摺扇,“啪”的敲在了韓風的腦袋上。
“你沒事帶那麼多摺扇幹什麼!”韓風抱頭。
“耍帥……特麼的說禿嚕了,教訓徒弟!”
“快說癸亥班的事!”
北冥明說道:“我也說了,四隅書院就特麼的是個軍營。所有的學生,或是神國豪門望族之後,或是天資卓越之輩,當然,同時兼有這兩種身份的學生也不少。”
“無戰事,這些學生便是之乎者也的學士;若開戰,他們便是衝鋒陷陣的戰士。”
北冥明看了韓風一眼,一臉嚴肅道:“崑崙神國,只有身先士卒的貴族,沒有坐享其成的豪門!”
“而癸亥班……這些人不全是神國中人!他們中,大部分是那百里地域中流離失所的孤兒、棄嬰、乞丐。書院之人若是在百里地域發現心性、資質都不錯的人選,便帶他們回書院。這些人若一心求學,自然會脫離癸亥班,升至高年級;若不願學習,書院也不強迫。但畢竟書院就是他們的家,他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就留在了書院。”
“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些人,以及那些因爲各種原因掉級到癸亥班的學生,是書院的斥候,以及敢死隊!”
“書院成立六千六百五十四年,目前癸亥班算上你三十六個人,已是這些年來人數較多的時候了。”
“那些老的癸亥班成員,或是升級去了其他班,或是被軍部看中徵調而去。”
“但最多的,是死在了那百里地域!”
火光明滅,映照得韓風的面色變幻不定。
半晌,韓風突然擡頭,好奇地看着北冥明。
“你到底作了多少次弊,竟然能一直呆在癸亥班?”
北冥明嚴肅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特麼的!你這關注點不對吧!再說了,又不是隻有作弊纔會被降級!”
夜盡,東方際白,晨鐘悠揚。
“走吧!”韓風率先站起身,雙手抱在腦後,慢悠悠向山下走去。
北冥明雙手揣在袖子裡,晃晃悠悠飛了起來。
“上課啦上課啦!小爺要讓你們拜服在北冥老師博學的知識海洋中!”
“你這好像是病句。”
“特麼的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