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喂靠不靠譜啊喂!”
“明明是你自己搞出來的問題好不好啊!”
“不要隨便叫人家‘明明’啦,這麼親切人家會害羞啦!”
“不要這麼噁心地轉移話題啊喂!”
“彈射!彈射!”
“無人駕駛的運輸機啊大哥!駕駛位都是你自己硬改的,哪來的彈射逃生裝置!”
一架黑色的軍部運輸機在天璣星低空飛行着,宛如一頭被餓了三天,又被矇住了眼睛,只能憑藉嗅覺奔向食物的野豬。
豬撞樹上了,飛船撞一羣樹上了。
韓風咳嗽着從已經裂開的倉壁中爬了出來,從儲物手鐲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臺宛如幾百年前某種叫“大哥大”的通訊器。
“大哥大”上只有一個按鍵,韓風按下它之後說道:“2227年3月2日,到達天璣星。飛船徹底報廢了,北冥明全責。”“大哥大”是七星之間用於通訊的最簡單的設備,信息自“大哥大”發出之後會以短波的形式慢悠悠地晃盪在大氣層中。如果運氣好這片區域正好被星球上的民用網絡覆蓋,那麼信息就會被民用網絡對應的應用程序接收。
但這種最便宜最簡單的跨星球通訊應用,每天只有一次集體的信息打包傳輸,而且只能傳輸到相鄰星球的民用網絡中。也就是說,相鄰星球用這種方式通訊,一來一回需要兩天時間才能完成一次雙向對話。
而天璣星與搖光星之間隔着三顆衛星,韓風想要與留在搖光星上的蕭離謝靈策完成一次雙向對話,需要八天。
“嘭”。飛行器的出入口被人從裡面一腳踹了開來。一個披頭散髮,手中握着半截操縱桿的人影咳嗽着從飛行器中跳了下來。
這段描述有點眼熟,因爲韓風感覺眼前的畫面就是這麼眼熟。北冥明在搖光星降落在月狼山上時,就是這樣一個畫面。
唯一不同的是,搖光星上北冥明的飛船多少還保持了一個飛船的模樣;而眼前的飛船,北冥明踹門的一腳成爲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嚴重形變所造成的應力集中在北冥明的腳丫子下迅速爆發成了應變,本就在撞擊中裂開一條大縫的飛船,伴隨着令人牙酸的鋼鐵撕裂聲,在北冥明的左右兩邊斷成了相互依靠着的兩截。
北冥明扭了扭脖子,施施然從還微妙矗立的飛船門框中走了出來,然後輕手輕腳地重新關上了門。
“各位乘客,航班已安全降落天璣星,室外溫度大概零下一二三四十度,感謝乘坐本次航班,期待下次再會!”北冥明跳到韓風面前,撩起長衫前擺,向韓風鞠了個躬。
“滾蛋!”韓風收起“大哥大”,毫無形象地一口吐沫吐在北冥明的靴子上。
“喂喂,真特麼的噁心!你就不能像我一樣有特麼點素質麼?”北冥明從地面上挖出一團積雪,一邊清理靴子一邊說道。
“跟你在一起我的素質真的越發得不到體現了。”韓風懶得理北冥明,從格天系統中調出剛剛從天璣星公共網絡上找到的地圖。
“運氣不錯,正好迫降在信號覆蓋區的邊緣。話說這地圖上怎麼顯示天璣星80%的地方沒有信號啊!”一邊說着,韓風一邊將地圖通過右眼投影到了面前平整的雪地上。
哦,並不平整,北冥明挖出了一團雪擦鞋來着。
“天璣星是最後一顆地球聯邦佔據優勢的星球了。這顆衛星上三成空間被地球聯邦所佔領,一成被鏡花星各國聯軍佔領。”
“剩下六成呢?”
“戰場,以及戰場的遺蹟。”
“好吧,打成這樣竟然還保留了20%的地域有民用網絡信號,不容易了。”
北冥明從自己長衫的袖子裡摸出了一張已經泛黃的紙質地圖。與韓風投影在雪地上的地圖對比了一下之後,用手在雪地上戳了一個洞。“我們在這裡,維勒之森。失去了飛船的話,我們可以一路向東南,憑藉地球聯邦傭兵身份,在地球聯邦控制的辛吉城乘飛船前往下一站天璇星。”
韓風看着地圖上星落分佈的城市,不得不承認帶着北冥明的確是一個明智的選擇。畢竟如果是他和蕭離謝靈策一起到達天璣星,僅靠周盡塵與張成明留下的時鐘魂晶中的信息,他們是怎麼也不知道在沒有飛船的情況下如何前往下一站的。
但轉念一想,韓風氣得從地上抓起一團積雪,團成雪球砸在了北冥明的腦門上。
“沒有飛船?要不是你,我們能落到沒有飛船的境地麼!”
北冥明也很委屈。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扣着手指說道:“我哪知道軍部大氣層守備軍那麼嚴格啊!我只當過陸軍特戰團的團長,又沒混過太空軍。”
“大哥!我們混在無人駕駛運輸船的隊伍裡過的星球安檢!無人駕駛什麼意思知道不?就是沒有人開啊!你突然跳出來跟崗哨的人打招呼,被當成搶船的星際海盜不對麼?不對麼不對麼?”
“我尋思無人駕駛飛船有時候也運人吶,卡洛斯城重建的時候不就是這麼運送的居民?不然我還偷不到這艘船呢。”
說到這,北冥明突然神氣了起來。他站起身,跳着腳指着自己的鼻子說道:“對啊對啊!這艘船本來就是小爺我特麼的偷來的,那我弄壞你憑什麼怪我!”
“哦?這麼說你承認是你弄壞的咯?”
“呃……是崗哨的防禦巨炮打壞的,不關我事。”
“那你幹什麼跟崗哨發問候訊息?”
“喂!檢查無人飛船的隊伍,他們非要把崗哨裡負責檢查的軍官的實時影像投影出來!你也看到了那個小臉蛋,那個大長腿,那兩個白……咳咳,總之,這誰頂得住啊!再說我們這不是安全迫降了麼!”
韓風無語仰面望天。一羣類似於麻雀的鳥從頭頂飛過。飛船破裂的能源泄露的電解液在失去冷卻的電池表面被汽化,蒸起一片淡綠色的雲。
“噼裡啪啦”,飛過綠雲的鳥羣吸入了莫名的有毒物質,一個一個從天上掉了下來。
“這個降落得……真安全吶……”韓風淡淡道。
“這個不重要!”北冥明歪着頭眯着眼,大手一揮說道:“總之我們要先想辦法去辛吉城。”
韓風看看地圖,發現了重要的問題。“這裡離辛吉城……直線距離也得一千多公里吧?跑着去?”
“那不然開飛船去?”
“飛船壞了哥!”
“壞了那去辛吉城修啊!”
“辛吉城好遠啊哥!”
“好遠你開飛船啊!”
“飛船壞……我特麼的!”韓風捂着臉放棄了。
北冥明一臉吵架贏了的嘚瑟,一手叉腰一手拍着韓風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小夥紙,遇到什麼困難都不要怕,微笑着面對他!消除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面對恐懼!”
“……大哥你饒了我吧,帶着你不是讓你耍嘴皮子的。”
北冥明指着地圖,一臉無辜道:“那你看,要麼我們跑個一千多里路地球聯邦的辛吉城;要麼就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走,去鏡花星聯軍控制的區域碰碰運氣。”
韓風捂着臉的手分開了一條縫,看着地圖上北冥明指着的方向,無力道:“涸光城?好吧,不到一百公里的路,跑快點今天晚上還有機會不用露宿風雪。”。
北冥明說道:“確定了?那裡可全都是鏡花星的軍隊和這顆衛星的原住民。我們兩個地球聯邦的人跑去,一不小心就是送上兩顆大好頭顱。”
“別,我是地球聯邦人沒錯,您老可是間諜您老可還記得?”韓風說道。
北冥明面露糾結,兩條如劍的眉毛在眉心交錯出了鬱悶的火星:“我是鏡花星人沒錯,但鏡花星那麼多國家,我是崑崙神國的間諜,其他國家可不認我啊。”
“而且我知道,涸光城作爲天璣星的前線城市,聯軍的星球本地最高指揮官就駐紮在那裡。” 北冥明無奈地攤攤手。“巧了,他是一個亞特蘭蒂斯人。沒錯,就是那個恐懼戰爭開打前,和崑崙神國已經幹了幾千年仗的亞特蘭蒂斯帝國。”
韓風嘆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多少口氣,說道:“其實我倒是不介意慢悠悠走去辛吉城,但是你好像只剩下二十天左右就要掛了吧?”說着,韓風拿起一團雪球砸在了北冥明的腹部,於是他的長衫就那麼輕易地呈現出一個明顯的凹陷。
“臥槽,我特麼的忘了!”北冥明毫無形象地撩起大褂,把手從身前的洞口伸進去,從身後透了出來。“還挺好玩。”北冥明另一隻手在身後抓住了從身前伸過去的手,兩隻手抓在一起在貫穿身體的大洞中進進出出着。
“忘了可還行……行了別玩了,時間不多,只能去涸光城賭一把了。大不了你認個慫,說不定人家亞特蘭蒂斯人會把你遣送回崑崙神國。”韓風轉過身不去看北冥明噁心的惡趣味。
北冥明抽回了手,聳聳肩道:“可千萬不能被發現。亞特蘭蒂斯人最多也就是把我殺了,但要是把我送到崑崙神國的人手裡……你知道崑崙神國有多少人想讓我死麼?我原來是仙級,他們不敢動手,但現在……”
韓風想想也對,以北冥明這個性格,有意無意得罪的人肯定不會少。
決定了目標,兩人也沒什麼好猶豫的,由北冥明選定了一條他認爲安全的路線,兩人就出發了。
維勒之森正處天璣星的冬天。零下二十多度的寒風夾雜着半個巴掌大的雪花自天空旋落,慢慢將二人身後的足跡掩埋。
北冥明在前面蹦蹦跳跳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條扭曲的線。他彷彿貪玩的孩子一樣非要讓韓風去踩他留下的腳印,韓風不踩他就抱着胳膊賭氣地不走了。
韓風也並不抗拒。生活在亞歐大陸的東部,維度上處於溫帶。兩百年間全球迅速變暖,使得韓風很少見到雪。
更別說雪中的森林了。
於是追逐着前方的腳印就成了一種有趣的遊戲。
春夏的維勒之森不知道生活着什麼樣的動物,但冬季的維勒之森,彷彿被從不停止的落雪鍍上了一層厚厚的塑封膜。除去偶爾飛過的稀疏鳥羣,森林安靜得宛如一塊凝固在時間長河中的化石。
與化石不同的是,銀白色的塑封膜之下,總有着不屈的生命倔強地昭顯着自己活力。
或是一片探出雪層的草尖,或是一叢深褐中帶着隱約綠色的灌木,或是一灣不凍的溫泉邊還未被雪覆蓋的,小動物們新鮮的腳印。
“真美啊。”韓風說出了他自逃亡生活後再也沒有說過的臺詞。
跟一個肚子上帶着個大洞的傢伙一起,在漫天炮火中墜落在名爲戰場的星球上,身後留下的是四個星球外已成廢墟的城中的朋友,以及七萬三千光年外無法回去的家鄉。
哦,還有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追到自己身後的亞當與軍部,以及前路與地球開戰了一百年的星球。
以前從未思考過什麼是生命,直到自己在生死之間徘徊了一遍又一遍。身後有那麼多想要奪去自己生命,想要抓自己搞研究的人,而韓風只能一路向前,不惜殺盡一城的人。
火與血染遍的卡洛斯城中,韓風不禁想過,如果生命的存在就是這麼殘酷、弱小、醜陋,那自己的目標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己想要最終成爲的“真正的人類”,也只是這些殘酷、弱小、醜陋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已。
但雪下的草總要鑽破積雪,冰封的森林中總有不凍的溫泉。
甚至就連身邊這個摳着鼻孔,滿嘴“特麼的”抱怨天太冷的二貨,在肚子都被開出一個大洞的情況下不也都要努力活着,努力對世間一切罵着“特麼的”麼?
“真美啊。”於是韓風再次感嘆。
北冥明彈掉了指尖從鼻子裡摳出來的黑坨坨,好奇地問道:“什麼真美啊?”
“生命。”韓風說道。
北冥明蹙着眉左右轉頭看了看白茫茫一大片,回頭關心地問道:“凍發燒了?”
“你不覺得雪下勃勃的生機真的很美麼?虧你這種心境怎麼修到仙級的。”韓風指着白茫茫一片中的點綴:“你看這草,這樹,這溫泉……這就是生命的美麗啊!”
“切。”北冥明冷哼了一聲,用力一腳在露出的草尖旁踢了一腳,不屑道:“現在呢?”
韓風站住了。
小草不該突破厚厚的雪層,但它依然做到了,因爲它有着茁壯的根系。
睜着空洞雙眼仰面朝天的修士,在雪層下保持了生前最後一刻張嘴欲呼的神態。不知苦修多少年的一顆金丹沉默在主人的屍體中,慢慢地將從天地中汲取積累的能量,重新流逝回了天地間。
異常粗壯的草根深深紮在修士的丹田中。草莖在雪下追尋着溫暖的能量,於是從胸口處的彈孔中重新紮入了修士的身體。
汲取了足夠能量的小草,帶着蓬勃的力量從修士洞開的嘴中鑽了出來,彷彿他臨死前不甘的吶喊,穿破了雪層,最終碰觸到了只有活着的生命才能享受的冬日殘陽。
韓風茫然地散發出了精神力,在格天系統的波動中覆蓋了身周的森林。
溫泉下,一顆被黑暗魔法腐蝕的**殼上殘留着黑黃相間的核能標記。泄露的核燃料與魔法的餘燼發生了緩慢的反應,輻射出溫暖的熱量,將蓋在它上面的黑石烤得熾熱。
穿透了黑石的熱量與輻射使這方小泉冬日不凍,吸引了許多未曾冬眠的小獸,在泉邊留下了串串足跡。
順着足跡而去的樹洞中,剛剛沐浴了溫泉的小獸回到了家。它毛髮暗淡,肢體扭曲,渾身的膿包是在輻射中變異的基因鏈瘋狂的嘲笑。
遠處還未被風雪徹底掩蓋的來路足跡曲折蜿蜒,彷彿白色雪面上一條小心遊動的蛇。
在精神力的掃描下,蛇的周圍雪下,一具具或新或舊的屍體堆疊在一起。生前生死相向的仇敵在死後零落在同一片雪下,只待被時間碾作塵土。
**與魔法陷阱在戰鬥結束後便沒有了存在的意義,所以許多未被激活的可怕存在被雙方留在了這片被雪覆蓋的戰場遺蹟上。
蛇在小心翼翼地遊動,只是因爲北冥明小心翼翼地選擇了路線。
是啊,這裡可不是什麼銀裝素裹的旅遊勝地。這裡,是戰場!
“你問我的心境是如何達到仙級的。那麼我告訴你,我這一生在戰場上修煉來的心境只能指向一個方向:生命的花之所以美麗,是因爲死亡的土無比肥沃。死生之外,萬事都只是一句‘特麼的’。”
北冥明的身上散出了黑白二色的氣流。丹田被毀的北冥明不足以支持能量實體化,但這兩道氣流就這麼從他身體各處彌散而出,在他的頭頂簡單幾筆勾勒出一朵黑莖白花的牡丹。
韓風似有所悟,身周的精神力逐漸變得更加靈動而縹緲了起來。
遠處突然順風傳來了槍聲,隨後是一聲清亮而驚恐的女子尖叫。
北冥明頭頂的牡丹驟然崩解,如煙的黑白氣流竟然組成了一顆噗通跳動的心。
“哇,連尖叫都這麼好聽,肯定特麼的是個絕世大美妞!”北冥明拉着還沒回過勁的韓風,蹦蹦跳跳向前跑去。“走啦走啦,英雄救美去啊!我逼都裝完了,你還傻站着幹什麼!”
……
風雪如舊,天璣如昨,生死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