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多大軍在兩座山丘四面八方狂躁涌動。西方衆將領即將被聚攏上來的敵海淹沒。太陽燃作血色,在那茲古爾的羽翼下,死亡的陰影沉沉籠罩着大地。阿拉貢站在他的王旗下,沉默、嚴峻,像是陷入了沉思,回憶着悠久往事或遙遠之物,但他雙眼閃爍如星,夜色越深就越是明亮。甘道夫站在山丘頂上,他一身冷峻的雪白,不爲陰影觸及。魔多展開了攻擊,如浪濤一般撲向被圍困的山丘,在兵器碰撞交擊聲中,廝殺的吼叫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
彷彿眼前突然浮現了某種景象,甘道夫動了一下。他轉身回望北方,那邊的天空蒼白又清朗。接着,他舉起雙手,以蓋過一切喧囂的洪亮聲音大喊:“大鷹來了!”許多聲音跟着迴應道:“大鷹來了!大鷹來了!”魔多的大軍擡頭觀看,不知這個預兆意味着什麼。
風王格懷希爾來了,他的兄弟藍德洛瓦也來了。他們是北方大鷹中的佼佼者,是老梭隆多最強大的後裔。早在中洲年歲尚輕時,梭隆多便曾在環抱山脈那高不可及的山巔上築巢。兩隻巨鷹身後跟着浩浩蕩蕩的一列列臣屬,他們來自北方羣山,乘風疾飛而來。羣鷹從高空瞬間俯衝而下,直撲那茲古爾,急掠而過時闊翼拍打,掀起了一陣狂風。
但那茲古爾聽見邪黑塔中突然傳來一聲恐怖的呼喚,他們轉身而逃,消失在魔多的陰影裡。就在那一刻,魔多大軍全體都發起抖來,疑懼攫住了他們的心。他們不再狂笑,手顫抖,腿發軟。那個驅逼着他們,用仇恨與暴怒填滿他們的魔君力量正在動搖,它的意志離開了他們。現在,他們望進敵人的眼睛,看見的是致命的光芒,他們害怕了。
接着,西方衆將領全都高喊起來,因爲在黑暗之中,他們心裡盈滿了一股新的希望。剛鐸的騎士、洛汗的騎兵、北方的杜內丹人、緊密靠在一起的戰友,全都從被圍困的山丘上衝出去,殺向軍心動搖的敵人,用尖銳的長矛攢刺,攻破敵人壓上來的陣線。但甘道夫高舉雙臂,再次以清晰的聲音喊道:
“停住,西方的人類!停住並等候!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
就在他說話的同時,大地在他們腳下震動了。接着,一股龐大的黑暗夾着點點火光,猛然騰空而起,迅速上升,遠遠超過黑門的兩座塔樓,高高升到羣山之上。大地呻吟顫抖。尖牙之塔搖晃,傾斜,倒塌;堅固的防禦牆坍頹崩潰;黑門翻倒,化爲廢墟。從遠方傳來了隆隆的聲響,先是模糊如擊鼓,接着增強如咆哮,最後壯大到響徹雲霄,一連串分崩離析的喧囂滾滾而來,又久久迴盪。
“索隆的國度終結了!”甘道夫說,“持戒人完成了使命。”衆將領向南凝望魔多之地,他們覺得有個以閃電爲冠的龐大陰影形體升了起來,映襯着帷幕般的雲層顯得一片漆黑,無法穿透,遮蔽了整個天空。它碩大無朋,矗立在世界之上,朝他們伸出一隻充滿威嚇的巨手,可怕但無力——因爲就在它向他們探來時,一陣大風捲走了它,將它徹底吹散、消失了。然後,一片寂靜降臨。
將領們都低下了頭,而當他們再次擡起頭來,看哪!他們的敵人正在潰逃,魔多的力量如塵土般隨風而散。當死亡襲擊蟻丘中那負責繁殖、統治着它們全體的臃腫女王,蟻羣將會沒頭沒腦、漫無目的地遊蕩,然後無力地死去。索隆的生物也是如此,奧克、食人妖、被咒語奴役的野獸,全都羣龍無首,東奔西躥,有些自殺,有些跳入深坑,還有些哀嚎着逃回洞穴和遠離希望、漆黑無光的地方躲藏起來。但魯恩和哈拉德的人類,也就是東夷和南蠻子,看出他們的戰爭一敗塗地,看見了西方衆將領的強大威勢與偉大榮光。那些爲邪惡效力最深也最久,並且憎恨西方的人,仍是集高傲與勇敢於一身的人類,現在輪到他們振作起來,要破釜沉舟地殊死一戰。但絕大部分人還是儘可能朝東逃跑了,有些則拋下武器,乞求饒命。
於是,甘道夫將戰鬥與指揮的全副職責都交給阿拉貢和其他王侯,自己站在山頂上呼喚。大鷹風王格懷希爾聞聲而降,立在他面前。
“吾友格懷希爾,你曾載過我兩次。”甘道夫說,“若你願意,三次當酬報所有。你會發現,比起你載我離開齊拉克–齊吉爾時,我並未增重多少,我的舊生命已在彼處付之一炬了。”
“我會載你前往你所欲之地,”格懷希爾說,“縱使你是岩石打造。”
“那就來吧,讓你的兄弟和你族中飛得最快的臣屬與我們同行!因爲我們需要的速度快過任何疾風,要勝過會飛的那茲古爾。”
“北風正吹,但我們會勝過它。”格懷希爾說。他背起甘道夫,朝南方疾飛而去,同去的還有藍德洛瓦和年輕迅捷的美尼爾多。他們飛越烏頓和戈堝洛斯,看見下方的整片大地山崩地裂、喧騰轟響,前方的末日山猛烈燃燒,噴涌出大火。
“此刻在萬事終結之際,”弗羅多說,“山姆,我很高興有你跟我在一起。”
“是的,少爺,我跟你在一起。”山姆說着,將弗羅多受傷的手輕輕地擱在自己胸口,“而你跟我在一起。這趟旅途結束了。但走過了這麼長的路,我還不想放棄。那不大像我,你懂我的意思吧。”
“也許不像,山姆,”弗羅多說,“但這就像世間萬事一樣。希望破滅。結局來到。現在我們不會等多久了。我們迷失在這天崩地裂的毀滅當中,無路可逃。”
“那,少爺,我們至少可以離這個危險的地方遠一點,離開這個末日裂罅,如果它叫這名字的話。我們可以對吧?來吧,弗羅多先生,無論如何,我們且從那條小路走下去!”
“很好,山姆,要是你想走,我就走。”弗羅多說。他們起身,沿着那條蜿蜒的路慢慢往下走。就在他們往火山震動不已的山腳走去時,從薩馬斯瑙爾噴出一團巨大的濃煙和蒸汽,火山的錐體撕裂開來,一大股岩漿滾滾涌出,隨着雷鳴般的響聲緩緩從山的東側傾瀉而下。
弗羅多和山姆無法再往前走了。他們僅存的毅力和體力正在迅速衰退。他們已經來到火山腳下一座灰燼堆積成的低矮山丘上,但從那裡再也無路可走了。山丘此時已成了一座小島,在歐洛朱因的痛苦折磨中不會存留多久。它周圍的大地都裂開了,從深深的裂縫和坑洞中不斷冒出濃煙和臭氣。在他們後方,火山正在劇烈震動。山側撕開了許多巨大的裂口。火焰的河流順着長長的山坡緩緩向他們淌來。他們很快就會被吞沒。熾熱的灰燼如雨般紛紛落下。
他們這時站在那裡,山姆仍握着他家少爺的手撫摸着。他嘆了口氣。“弗羅多先生,我們這是參與了一個多麼了不起的故事啊,對吧?”他說,“我真希望能聽到別人講這個故事!你想他們會不會說:‘現在該講講九指弗羅多和厄運魔戒的故事了。’然後大家都會安靜下來,就跟我們在幽谷聽他們講獨手貝倫跟偉大寶鑽的故事時一樣。我真希望我能聽到這個故事!而且,我很好奇在我們的部分講完之後會是什麼。”
他這麼說着,以此抵擋恐懼直到最後一刻,然而他的眼睛仍不自覺地望向北方,向北望進風眼,那裡遙遠的天空一片清朗,因爲吹拂的冷風漸強,大風驅退了黑暗與殘雲。
就這樣,格懷希爾乘着狂風到來,他冒着巨大的危險在天空中盤旋,用那雙能視遠物的銳利眼睛看見了他們——兩個渺小的黑色身影,孤立無援,手牽着手站在一座小山丘上,與此同時整個世界在他們腳下搖撼、喘息,火焰的河流不斷逼近。就在他發現他們,俯衝而下時,他看到他們倒了下去,也許是精疲力竭,也許是被濃煙和高熱嗆住,也許是終於被絕望擊倒,掩住雙眼不看死亡。
他們肩並肩躺着。格懷希爾疾飛而下,隨同下降的是藍德洛瓦和迅捷的美尼爾多。猶如身在夢中,不知自己下場將會如何的兩個流浪者,就這麼被抓起來帶上
高空,遠離了火焰與黑暗。
山姆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牀上,上方卻是輕輕搖曳的山毛櫸粗枝,陽光透過枝上的嫩葉閃爍着,金綠交織。空氣中到處都瀰漫着混合的甜美香氣。
他記得這味道——伊希利恩的芬芳。“老天保佑!”他默默想着,“我這是睡了多久啊?”因爲這香氣將他帶回了他在陽光明媚的坡岸下生起小火堆的那一天。有那麼片刻,他壓根記不得從那時直到此刻之間的一切。他伸了個懶腰,深吸了一口氣。“啊呀,我做了個什麼樣的夢啊!”他嘀咕道,“醒來真叫人高興!”他坐起來,接着看見弗羅多就躺在他身邊,睡得安詳,一隻手枕在腦後,另一隻手擱在被單上。那是右手,缺了第三根手指。
全部記憶如潮涌回,山姆大喊出聲:“那不是夢!那麼我們是在哪裡?”
他背後有個聲音輕聲說:“在伊希利恩的土地上,在國王的看護下。他正在等你們。”語畢,一身白袍的甘道夫站到了他面前,此刻他的鬍子在穿過密葉的閃爍陽光下,如白雪般熠熠生光。“啊,山姆懷斯少爺,你感覺怎麼樣?”他說。
但山姆目瞪口呆地往後一倒,有好一會兒夾在困惑和狂喜之間,半句話都答不出來。終於,他倒抽一口氣道:“甘道夫!我還以爲你死了!不過我以爲我自己也死了。難道所有悲傷的事到頭來都不是真的?這世界是怎麼了?”
“一個巨大的魔影離開了。”甘道夫說,接着,他大笑起來,笑聲如同音樂,或如流入乾旱之地的水泉。山姆聽着聽着,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已經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有聽過笑聲,這純粹歡樂的聲音了。它聽在他耳裡,就像他此生所知的所有歡笑的回聲,但他自己一下子淚如泉涌。隨後,就像甜美的雨水乘着春風止歇後,太陽會照耀得更明亮,他止住了眼淚,迸發出歡聲大笑,邊笑邊從牀上跳了起來。
“我感覺怎麼樣?”他叫道,“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覺得,我覺得——”他在空中揮舞着雙臂,“——我覺得像冬天之後的春天,太陽照在樹葉上,像喇叭、豎琴和所有我曾經聽過的歌!”他住了口,轉向他家少爺。“可是弗羅多先生怎麼樣了?”他說,“他可憐的手真叫人痛惜,對吧?但我希望他別處都好好的。他可經歷了一段特別艱難的日子。”
“是的,我別處都沒事。”弗羅多坐了起來,這次輪到他哈哈大笑了,“山姆,你這貪睡的傢伙,我在等你的時候又睡着了。今天一大早我就醒來了,現在一定快要中午了。”
“中午?”山姆說着,試圖計算日子,“哪天的中午?”
“新年的第十四天,”甘道夫說,“或者,要是你想知道,是夏爾紀年四月的第八天。但在剛鐸,從現在開始,新年將永遠定在三月二十五日,就是索隆敗亡、你們被救離大火來到國王身邊的那一天。他照料了你們,現在他正在等你們。你們當與他一同用餐。等你們準備就緒,我就帶你們去見他。”
“國王?”山姆說,“什麼國王?他是誰?”
“剛鐸的國王,兼西部地區的君主,”甘道夫說,“他已經收復了古時的所有領地。不久之後他便要登基,但他在等你們。”
“我們該穿什麼?”山姆問。因爲他只看見了他們旅途一路所穿的破舊衣服,摺疊好放在牀邊的地上。
“穿你們一路前往魔多所穿的衣服。”甘道夫說,“弗羅多,就連你在黑暗之地所穿的奧克破布,都該好好保存。沒有絲綢或細麻,也沒有任何盔甲或紋章比這些破衣更值得尊敬。不過,稍後我或許可以找些別的衣服來。”
然後,他對他們伸出雙手,他們看見其中一隻手上閃着亮光。“你手上拿的是什麼?”弗羅多叫道,“難道是——?”
“是的,我給你們帶來兩件寶物,是你們獲救時在山姆身上找到的,都是加拉德瑞爾夫人的禮物:弗羅多,你的水晶瓶;山姆,你的木盒。你們一定很高興,這些東西完璧歸還了。”
兩個霍比特人洗漱穿戴完畢,又簡單吃了點東西,便跟着甘道夫走了。他們步出先前躺臥的山毛櫸樹林,往一片陽光下光彩煥發的狹長青草地走去,草地四邊長着莊嚴的大樹,葉色墨綠,開滿鮮紅的花朵。他們聽見樹木後方有瀑布的聲音,一條小溪從他們面前流過,兩岸鮮花盛開。小溪流到草地盡頭的綠林裡,再從樹木搭成的拱道下流過。經過拱道時,他們看見了遠處的粼粼水光。
他們來到林間的開敞之地,驚訝地看到那裡站着許多身穿雪亮鎧甲的騎士,以及身穿銀黑二色服飾的高大衛士,那些人恭敬地向他們致意、鞠躬。接着,有人吹出長長一聲號聲,他們沿着淙淙溪流,穿過樹木拱道,來到一片開闊的綠地上。綠地後方是銀霧籠罩的寬闊河流,河中屹立着一座蓊蓊鬱鬱的長島,許多船隻停靠在島的岸邊。但在他們這時立足的這片綠地上,集合着一支大軍,整齊的列隊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兩個霍比特人走近時,只見長劍出鞘,長矛揮舞,號角與長號齊鳴,衆人以各種聲音、各種語言高呼道:
半身人萬歲!盛讚他們!
Cuio i Pheriain anann!Aglar’ni Pheriannath!
盛讚他們——弗羅多與山姆懷斯!
Daur a Berhael,Conin en Annûn!Eglerio!
讚美他們!
Eglerio!
A laita te,laita te!Andave laituvalmet!
讚美他們!
Cormacolindor,a laita tárienna!
讚美他們!兩位持戒人,盛讚他們!
弗羅多和山姆往前走去,他們的臉因害羞漲得通紅,他們的眼因驚奇而發亮。他們看見,在歡呼的人羣中央設有三張鋪以綠草皮的高座,座椅後面都飄着旗幟:右邊是綠底上一匹白馬在自由奔馳;左邊是藍底上一條銀色的天鵝船在海上暢遊;而在正中央那張最高的王座後方,一面巨大的軍旗迎風招展,深黑的底色上赫然一棵繁花盛開的白樹,白樹上方是一頂閃耀的王冠和七顆閃亮的星辰。王座上坐着一個身穿鎧甲的人,他的膝頭橫放着一把大劍,但他未戴頭盔。當他們走近時,他站起了身。接着,他們認出他來,儘管他變了模樣——眼前他氣度高貴,神色愉悅,烏黑的頭髮、灰色的眼睛,一派人類君主的王者風範。
弗羅多奔去會他,山姆緊跟在後。“啊,這敢情纔是驚喜之最!”他說,“是大步佬啊,要不然我就還在做夢!”
“沒錯,山姆,是大步佬。”阿拉貢說,“真是條漫長的路,不是嗎?從布理開始,那會兒你並不喜歡我的模樣。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這都是一條漫長的路,但你的路途是最黑暗的。”
接着,山姆驚訝又全然困惑地看到,他在他們面前單膝跪下致意;然後他右手牽着弗羅多,左手牽着山姆,將他們領到王座前請他們坐好,接着轉身對站在周圍的將士們開口,洪亮的聲音傳遍人羣:
“盛讚他們!”
當歡呼聲漲到頂點,又漸漸平息後,一位剛鐸的吟遊詩人走上前來,屈膝請求吟唱一曲,而這給山姆帶來了徹頭徹尾的滿足和純粹的歡喜。看哪!詩人說:
“噢!英勇無畏的人啊,領主們與騎士們,國王們與親王們,剛鐸美好的百姓,洛汗的騎兵,還有埃爾隆德的兒子們,北方的杜內丹人,精靈與矮人,夏爾情懷高尚勇敢的子民,以及西方所有自由的人民,現在請聽我一曲。我將爲你們頌唱九指弗羅多和厄運魔戒的故事。”
山姆聞言,不由得大笑,他開心無比,站起來大喊道:“噢,這是何等的榮耀和光彩啊!我
所有的願望都成真了!”接着,他流下了眼淚。
人羣也全都大笑了、流淚了,就在他們的歡笑與眼淚中,吟遊詩人清亮的嗓音揚起,如金似銀,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他向衆人頌唱,一會兒用精靈語,一會兒用西部語,直到他們的心爲這甜美的字字句句而痛,再也容納不下,而他們的喜樂猶如利劍,他們的思緒從而進入痛苦與歡樂交織涌流之境,眼淚正是那天賜祝福的美酒。
正午的太陽開始西下,樹木的陰影業已拉長,詩人的吟唱也終於結束。“盛讚他們!”他屈膝說。然後,阿拉貢起身,衆人也都起身,一同前往準備妥當的一座座大帳篷,在那裡吃喝歡笑,直到傍晚。
弗羅多和山姆被帶到另一處帳篷內,在那裡脫下了他們的舊衣,但它們都被疊好,尊敬地放置在一旁。然後他們換上了備好的乾淨細麻衣。隨後,甘道夫進來,弗羅多驚奇地看見巫師手裡抱着自己在魔多被奪走的東西:劍、精靈斗篷,以及秘銀甲。他給山姆帶來了一件鍍金鎧甲,還有那件歷盡風霜,此時已經洗淨補好的精靈斗篷。然後他在他們面前放下了兩柄劍。
“我不想要任何佩劍。”弗羅多說。
“至少今晚,你當佩一把劍。”甘道夫說。
於是,弗羅多拿了那把屬於山姆的小劍,它曾在奇立斯烏苟與他相伴。“山姆,我已經把刺叮送給了你。”他說。
“不,少爺!比爾博先生把刺叮送給了你,它跟他贈你的秘銀甲是配成一套的。他不會希望別人這時候佩帶刺叮的。”
弗羅多隻好讓步。甘道夫好似他們的侍從一般,跪下來給他們繫好佩劍的腰帶,然後起身,給他們頭上戴了銀環。他們打扮停當,便前去參加盛大的宴會。他們與甘道夫一同坐在國王那一桌,同桌的還有洛汗之王伊奧梅爾,伊姆拉希爾親王,以及所有的主將;另外還有吉姆利和萊戈拉斯。
待全體肅立靜默後,酒被送了上來,同時來了兩位侍從服侍國王們——或者說,他們看起來像是侍從:一位穿着米那斯提力斯禁衛軍的銀黑二色制服,另一位穿着綠與白的服飾。山姆納悶這麼小的男孩在身強力壯的人類大軍中幹什麼,但當他們走近,他看清了他們,不禁脫口驚呼道:
“天哪,快看,弗羅多先生!看這兒!我說,這不是皮平嗎——我該說,佩裡格林·圖克先生,還有梅里先生!他們居然長這麼高啦!老天保佑!我看除了我們的故事,還有更多故事要講哪。”
“確實有,”皮平向他們轉過身來,“等這場宴會一結束,我們就會開始講。眼下你可以先試試去問甘道夫。雖然他現在笑的比說的多,但他不像以前那麼喜歡保密啦。這會兒我跟梅里正忙,我們是白城和馬克的騎士,我希望你注意到了?”
終於,歡樂的一天結束了。太陽下山,圓月徐徐升到安都因河迷霧的上方,月光從沙沙飄動的樹葉間灑落,這時弗羅多和山姆坐在呢喃的樹下,沉浸在美麗的伊希利恩的芳香中,與梅里、皮平和甘道夫暢談到深夜,不久萊戈拉斯和吉姆利也加入了他們。於是,弗羅多和山姆得知了自從那不幸的一日,遠征隊衆人在澇洛斯瀑布旁的帕斯嘉蘭分道揚鑣後,所發生的一切。儘管如此,總有更多問題可問,更多事情可說。
奧克,會說話的樹,廣袤的草原,疾馳的騎兵,閃亮的洞穴,白塔和金殿,還有戰鬥,航行的大船,這一切都在山姆腦海中掠過,直到他覺得自己都糊塗了。但在所有這些奇行異事的談論中,他對梅里和皮平的身高問題最是驚奇,不斷回到這個話題上。他和弗羅多分別跟那兩人背靠背站好,比了身高。他忍不住撓撓腦袋。“在你們的年紀,真叫人想不通!”他說,“可事實又是明擺着的——你們要沒比以前高了三吋,我就是個矮人。”
“矮人你肯定不是。”吉姆利說,“不過,我是怎麼說的?凡人最好別喝恩特飲料,否則就別指望結果跟喝杯啤酒一樣。”
“恩特飲料?”山姆說,“你們又講到恩特了,但我實在搞不清他們到底是什麼?唉,要把這所有的事都弄明白,得花好幾個星期的工夫!”
“確實要好幾個星期,”皮平說,“然後還得把弗羅多關在米那斯提力斯的哪座塔裡,把這些全寫下來。要不然,他會忘掉一半,而可憐的老比爾博會失望透頂。”
終於,甘道夫起身。“親愛的朋友們,王者之手乃醫者之手,”他說,“但是,你們當時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他可是費盡了全力才把你們召喚回來,讓你們進入了忘記一切的美好夢鄉。雖說你們着實是幸福地睡了很久,但現在還是該上牀睡覺了。”
“而且那不只是說山姆和弗羅多,”吉姆利說,“還有你,皮平。我愛你,多半就因爲你讓我操碎了心,這點我可永遠不會忘。我也不會忘,是我在最後大戰的山丘上找到了你。要不是矮人吉姆利,你那時候可就沒命了。不過,我現在至少知道霍比特人的腳是什麼模樣了,哪怕在成堆的屍體底下就只看得到一雙腳!當我把那巨大的屍體從你身上挪開時,我以爲你肯定死了,差點把我的鬍子都扯下來。而且,你又能下牀出來走動,也才一天而已。現在你也上牀去。我也要去睡了。”
“而我,”萊戈拉斯說,“當在這片美麗之地的林間漫步,這就堪作休息了。將來,若我的精靈父王允許,我們的族人該有一些搬到這裡來。當我們前來,這裡應當蒙福,至少暫時如此。暫時如此:一個月,一生,人類的一百年。但安都因很近,而安都因一路奔流向海——向海!
向海!向海!白鷗鳴啼,
海風蕭蕭,白浪飄飄。
西去,西去,圓日西墜。
灰船,灰船,你是否聽見
我先行族人的呼喚?
我將離別,離別那育我的森林;
精靈盛世已遠,時日將盡。
我將孤獨航越遼闊洋麪。
終極海岸長浪起落,
失落之島,悅耳呼喚殷殷,
埃瑞西亞,精靈家園,從無凡人航抵,
我族的永恆之地,木葉長青!”
萊戈拉斯就這樣邊唱着,邊走下山去。
其他人也都離去,於是山姆和弗羅多回到牀上睡了。第二天早晨,他們心懷希望,安寧地起身;他們在伊希利恩度過了許多天。如今大軍駐紮的科瑁蘭原野離漢奈斯安努恩不遠,夜間可以聽見源自那地瀑布的溪流水聲。小溪從漢奈斯安努恩的岩石水口奔流而下,穿過繁花盛開的草地,在凱爾安德洛斯島附近注入安都因大河。兩個霍比特人四處遊蕩,再次造訪那些他們之前經過的地方。山姆始終抱着希望,想着會不會在某處的林蔭中或隱蔽的林間空地上,瞥見一眼那隻巨大的毛象。當他得知在剛鐸圍城時,曾有大批毛象參戰,但全部都被殺死之後,他覺得這真是令人悲傷的損失。
“唉,我想,人就是沒辦法同時出現在每個地方。”他說,“不過,看來我錯過了好多。”
在這期間,大軍在爲返回米那斯提力斯作着準備。疲憊者得到休息,受傷者得以痊癒。因爲他們當中有人和殘餘的東夷以及南蠻子打了艱苦的一仗,直到那些人全部被制服。並且,那些進入魔多,摧毀該地北方堡壘的人,也在最近纔剛剛歸返。
終於,五月臨近時,西方衆將領再次出發了。他們率領麾下所有人員登船,從凱爾安德洛斯啓航,沿着安都因大河順流直下,來到歐斯吉利亞斯。他們在那裡停留一天,隔天來到了青翠的佩蘭諾平野,再次望見了高聳的明多路因山下的白塔——剛鐸人類的白城,西方之地最後的記憶。它經過了黑暗與烈火的洗禮,迎來了嶄新的一日。
他們在平野的中央搭起大帳篷,等候黎明來到。這是五月的前夕,國王將在日出時分走進他的城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