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黃昏漸逝,夜色四合,他們奔馳如故。當他們終於止步下馬,連阿拉貢都渾身僵硬,疲憊不堪。甘道夫只允許他們休息幾個鐘頭。萊戈拉斯和吉姆利倒頭就睡,阿拉貢仰躺在地,伸開手腳舒展背脊;甘道夫則倚杖而立,凝望着東西兩面的黑暗。四野俱寂,沒有任何生物的蹤跡或聲音。當他們再次起身時,一道道綿長的濃雲封鎖了夜空,正乘着寒風滾滾飛逝。在清冷的月色下,他們再度出發,如白晝趕路一般疾馳。
時間流逝,他們依然馬不停蹄。吉姆利不停打着瞌睡,若不是甘道夫抓住他將他搖醒,他早就摔下馬背了。哈蘇費爾和阿羅德疲憊但驕傲,堅持跟着它們那位不知勞累的首領,而捷影已化作前方一個幾乎渺不可見的灰影。路程一哩接一哩。漸滿的月亮沉入了濃雲遮罩的西天。
空氣中寒意愈發重了。東方的漆黑漸漸淡褪成冷冷的灰。在他們左邊遠方,埃敏穆伊黝黑的山牆上空,萬道紅光迸射出來。清朗的黎明到了。一陣風橫掃過前路,匆匆刮過彎低的綠草。捷影遽然停下腳步,長聲嘶鳴,而甘道夫手指前方。
“看!”他叫道。他們擡起疲倦的眼睛,只見南方的山脈矗立在前,峰頂雪白,山體則是黑色條紋環繞。連綿的草地一直延伸到那些簇擁在山脈腳下的丘陵,再綿延爬升,進入晨光尚未觸及、一路蜿蜒到巍峨山脈心腹中的諸多幽暗山谷。這些山谷中最寬闊的一道,如同羣山中一處長長的海灣,就敞開在一行旅人的正前方。在這山谷深處,他們瞥見一脈包含一座高峰的起伏山頭,谷口則聳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高地,好似一位哨兵。高地腳下盤着一彎銀帶,那是一條從谷中發源的溪流。在旭日的光芒中,他們捕捉到遙遠的高地上有一點金色的閃光。
“萊戈拉斯,說說看!”甘道夫說,“告訴我們,你看見前方有什麼?”
萊戈拉斯擡手遮住初升的朝陽平射過來的光芒,凝神遠望。“我看見一道白色的溪流從雪峰上流下,”他說,“而在它流出山谷陰影之處的東邊,有一座青翠的山丘拔地而起,山丘四周圍繞着溝渠、堅實的護牆和帶刺的柵欄。圈着的山丘上露出一棟棟房屋的屋頂,而在中央的綠色階地上,高高矗立着一座雄偉的人類宮殿。在我看來,殿頂似乎是黃金鋪就——它反射的光芒所及甚遠,它的諸多門柱也是金色。站在那兒的人身穿燦亮的鎧甲。不過除此之外,整片宮殿都還在沉睡。”
“那片宮殿名喚埃多拉斯,”甘道夫說,“而那座金色大殿便是美杜塞爾德,裡面住着洛汗馬克之王,森格爾之子希奧頓。我們在天亮時分來到,現在,我們面前的路清晰可見。但我們騎行時必須更謹慎小心,因爲城外已經爆發戰爭,而‘馭馬者’洛希爾人並不是在沉睡,儘管遠看貌似如此。我告誡你們,誰都不要動用武器,不要口出傲慢之言,直到我們抵達希奧頓的座前。”
當一行旅人來到那條溪流前時,晨光已經大亮,天氣晴朗,鳥兒歡唱。溪水急速流下,奔入平原,過了丘陵腳下便轉了個大彎,橫過他們的路向東流去,在遠方注入密密長滿蘆葦的恩特沛河。這地綠意盎然,溼潤的草地上,以及沿着溪流綠草茵茵的河岸上,都長着許多柳樹。在這片南方的土地上,那些柳樹已經感覺到春天臨近,柳梢都已飛紅。溪流上有一處渡口,那裡兩邊的溪岸都被渡溪的馬匹踩踏得很低。一行旅人從那裡涉過溪水,來到一條印着車轍、通往高地的寬路上。
在護牆圍繞的山丘腳下,道路從許多高高的青冢陰影下經過。在那些墳冢的西側,青草上如同覆蓋着一片皚皚積雪——草地上開滿了小花,猶如天空中數不清的繁星。
“看!”甘道夫說,“青草地上那些明亮的眼睛多麼漂亮!它們喚作永志花,用這地人類的語言來說叫做‘辛貝穆內’。因爲它們永遠生長在亡者安息之地,一年四季盛放不斷。看哪!我們來到希奧頓的諸位祖先長眠的偉大陵寢了。”
“左邊有七座墳,右邊有九座。”阿拉貢說,“自從金殿建成之後,人類已歷經了許多漫長世代。”
“從那時至今,我家鄉黑森林中的紅葉已經落過五百次了,”萊戈拉斯說,“這段時間對我們來說不過是短暫一瞬而已。”
“但對馬克的驃騎而言,那卻是年深日久了,”阿拉貢說,“建起這座宮殿也僅僅是存於歌謠中的回憶而已,而在那之前的歲月,已經佚失在時間的迷霧裡。現在,他們稱這地是他們的家園,屬於他們自己,他們的語言也已經有別於北方的親族了。”接着,他開始用一種悠緩的語言輕聲吟唱,精靈和矮人都不懂得這種語言,但他們側耳聆聽,因爲其中蘊含着強有力的韻律。
“我猜,這就是洛希爾人的語言,”萊戈拉斯說,“因爲它聽起來就像這片大地本身,有些部分起伏豐美,其他部分卻如山脈般堅硬不屈,鏗鏘有力。但我猜不出它的意思,只覺得其中滿載着凡人的悲傷。”
“我儘量翻譯得貼切些,”阿拉貢說,“在通用語裡它是這麼唱的:
驍駿勇騎今何在?吹角長鳴何處聞?
高盔鐵衣今何在?明亮金髮何處飄振?
詩琴妙手今何在?熾紅火焰何處照映?
春華秋實今何在?麥穗何處欣欣向榮?
俱往矣,如山崗微雨,草原飄風;
落日西墜,幽隱山後。
死木燃盡,誰人收取長煙?
誰能見,歲月流逝西海何時歸?
“這是很久以前洛汗一位佚名的詩人所作,回憶年少的埃奧爾是何等高大英俊,從北方策馬南下而來。他的坐騎,‘羣馬之父’費拉羅夫,四蹄翻飛如生翅翼。這裡的人類晚間仍會唱起這首歌謠。”
四人交談着,過了那片寂靜的墳冢,沿着蜿蜒的路上了山丘的青翠山肩,最後來到了埃多拉斯寬闊的擋風牆和大門前。
有許多穿着雪亮鎧甲的人坐在那裡,見到來人立刻一躍而起,伸出長矛擋住去路。“站住,本地不識的陌生人!”他們用裡德馬克的語言喝道,命令陌生來者報上名號和來意。他們眼中含着驚奇,卻不見多少友善之意,並且全都臉色陰沉地看着甘道夫。
“你們的語言,我瞭解得很,”甘道夫用同樣的語言回答,“但沒多少陌生人有我的本事。假使你們希望聽到回答,爲什麼不按照西部地區的習慣,說通用語呢?”
“這是希奧頓王的旨意:懂得我們的語言,纔是我們的朋友,否則任何人都不準踏進他的大門。”一個衛士答道,“這是戰爭時期,除了我們自己的子民,以及那些從剛鐸境內的蒙德堡來的人,餘者皆不歡迎。你們是什麼人?如此奇裝異服,騎着像是屬於我們的馬,冒失地橫過平原而來?我們在這裡站崗很久,你們還在遠處我們就已經注意到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你們這麼奇怪的騎手,也從來沒見過任何一匹馬比載你的這匹更氣宇軒昂。他是一匹美亞拉斯,否則我們的眼睛就是被某種咒語欺騙了。說,你到底是巫師,薩茹曼派來的奸細,還是他邪術造出的幻影?現在快說!”
“我們不是幻影,”阿拉貢說,“你的眼睛也沒有欺騙你。我們所騎的確實是你們的馬,我猜,你開口問之前心中已經有數——但竊賊可很少物歸原主。這是哈蘇費爾和阿羅德,是馬克的第三元帥伊奧梅爾在短短兩天之前借給我們的。現在我們兌現當初對他的承諾,將馬送還。難道說,伊奧梅爾還沒回來,沒有提及我們要來嗎?”
那衛士眼中浮現了一絲不安。“關於伊奧梅爾,我無可奉告。”他回答,“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希奧頓毫無疑問會知道此事。或許你們算不上徹頭徹尾的不速之客。也就是短短兩夜之前,佞舌來對我們說:希奧頓有旨,不準陌生人進門。”
“佞舌?”甘道夫嚴厲地看着衛士說,“別說了!我來此可不是要找佞舌,而是要找馬克之王本人。我趕時間。莫非你不肯自己去或派個人去通報一下,說我們來了?”他濃眉下的雙目炯炯發亮,緊盯着那個人。
“好,我去。”他緩緩答道,“可是我該怎麼通報來者的身份?我該怎麼介紹你?你現在看起來既蒼老又疲倦,但我認爲,你骨子裡既兇猛又嚴厲。”
“你眼力不錯,口舌也不賴。”巫師說,“我是甘道夫。我回來了。看哪!我同樣帶回來一匹馬:這是雄駿的捷影,再沒有旁人的手能馴服他。在我身旁的是諸王的繼承人、阿拉鬆之子阿拉貢,他將要前往蒙德堡。另外還有我們的戰友,精靈萊戈拉斯和矮人吉姆利。現在去吧,告訴你的主人,我們就在他大門外,有要事相告,請他允許我們進入他的宮殿。”
“你給的可真是些怪名字!不過我會按你的吩咐通報,徵求我主的旨意。”那衛士說,“請在此稍候,我會帶回他認爲合適的答覆。別抱太大期望!如今時局不妙。”他說罷立即離開,將這些陌生人留給他的戰友繼續監視。
過了一陣,他回來了。“請跟我來!”他說,“希奧頓准許你們進去,但你們攜帶的全部武器,哪怕只是一根手杖,也必須留在殿門口。殿門守衛會替你們保管。”
黑色的大門轟然敞開,一行旅人跟着領路的衛士魚貫而入。他們踏上一條鋪着打磨過的石板的寬闊小路,一會兒迤邐上行,一會兒又爬上小段精心砌就的階梯。他們路過了許多木頭搭建的房子和許多扇黑色的房門。道路一側有一條石渠,裡面嘩嘩流着清亮的水。終於,他們登上了山頂。有一座高高的平臺聳立在一片綠色階地上,階地腳下有座形如馬頭的石雕,從中涌出一股清澈的泉水。馬頭下方有個開闊的水盆,水從盆中溢出,匯成小溪往下流淌。有一道又高又寬的石階梯沿綠色階地向上延伸,最高一級的兩側有着石鑿的座椅。椅上坐着另一批衛士,他們膝頭擺着出鞘的長劍,金髮編成辮子垂在肩頭,綠色的盾牌上裝飾着太陽紋章,長長的鎖子甲亮得耀眼。當他們站起來時,顯得比一般凡人還要高大。
“前面就是大殿的門。”那嚮導說,“我現在必須回到大門前去值勤。再見!願馬克之王對你們開恩!”
他轉身迅速沿着原路走了下去。四位旅人在那些高大衛士的注視下,爬上了長長的階梯。那些衛士此刻高高佇立在上,不發一語,直到甘道夫踏上階梯盡頭鋪石的高臺,他們才突然開口,嗓音清晰,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致以禮貌的問候。
“遠道而來者,向你們致敬!”他們說,將劍柄轉向旅人們,以示和平。綠色的寶石在陽光下閃亮。接着,一名衛士走上前,用通用語說話。
“我是希奧頓的殿門守衛。”他說,“我名叫哈馬。在你們進門之前,我必須請你們留下武器。”
於是,萊戈拉斯將銀柄長刀、箭袋和弓都交給了他。“好好保管,”精靈說,“因爲它們來自金色森林,是洛絲羅瑞恩的夫人送給我的。”
人類眼中露出驚詫的神色,匆忙將那些武器放到牆邊,好像害怕拿着它們。“我向你保證,沒有人會碰它們。”他說。
阿拉貢站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我不願讓我的劍離身,”他說,“也不願將安督利爾交到任何人手中。”
“這是希奧頓的旨意。”哈馬說。
“儘管森格爾之子希奧頓是馬克之王,但我懷疑他的旨意是不是該凌駕於剛鐸的埃蘭迪爾繼承人、阿拉鬆之子阿拉貢的意願之上。”
“這是希奧頓的王宮,不是阿拉貢的,就算他取代德內梭爾坐上剛鐸的王位也一樣。”哈馬說,疾步搶到殿門前擋住了去路,劍這會兒已經在手,劍尖指向了陌生來客。
“這種爭論可真是無謂。”甘道夫說,“希奧頓的命令毫無必要,但違抗也毫無用處。一國之君在自己的宮殿裡可以隨心所欲,無論他的做法是愚蠢還是明智。”
“不錯。”阿拉貢說,“假使我現在帶的劍並非安督利爾,而這也只是一間樵夫的小屋,我就會按屋主的吩咐去做。”
“不管那劍叫什麼名字,”哈馬說,“只要你不想一個人力戰埃多拉斯所有的人,你就必須將它放在這裡。”
“他可不是一個人!”吉姆利說,撫摸着斧頭的鋒刃,臉色陰沉地擡頭看着衛士,彷彿他是一棵吉姆利打算砍倒的小樹,“他可不是一個人!”
“好啦,好啦!”甘道夫說,“在場的全都是朋友,或本該是朋友。如果我們鬧翻了,惟一的回報就是魔多的恥笑。我任務緊急。好兄弟哈馬,至少給你我的劍。請好好保管它。這劍名喚格拉姆德凜,是精靈在很久以前打造的。現在讓我過去吧。來吧,阿拉貢!”
緩緩地,阿拉貢解下掛劍的皮帶,並親手將劍倚立在牆上。“我將它放在這裡,”他說,“但我不准你碰它,也不準任何人染指它。在這精靈劍鞘中收的是一把曾經斷裂又重鑄了的寶劍,它最初是在遙遠的過去由鐵爾哈打造。除了埃蘭迪爾的繼承人,任何抽出埃蘭迪爾之劍的人都將慘遭殺身之禍。”
衛士退了一步,驚訝萬分地看着阿拉貢。“你似乎是從那段被遺忘的年代裡乘着歌謠的翅膀而來!”他說,“大人,事情必按您的吩咐而行。”
“好吧,”吉姆利說,“既然有安督利爾做伴,我的斧頭也可以無愧地留在這裡。”他將斧頭放在地上,“現在,要是一切都遂了你的意,就該讓我們進去跟你的主人談談了吧。”
但衛士仍然遲疑着。“還有你的手杖。”他對甘道夫說,“請見諒,那也得留在門外。”
“愚蠢之至!”甘道夫說,“謹慎是一回事,無禮卻是另外一回事。我是個老人,我要是不能拄着柺棍兒進去,那我就坐在這裡,等希奧頓樂意親自蹣跚走出來跟我說話。”
阿拉貢大笑:“每個人都有自己心愛到不願交付他人的東西。不過,你怎麼能讓一個老人跟支撐他的柺棍兒分開呢?好啦,你真不肯讓我們進去嗎?”
“柺杖若拿在巫師手中,可不只是老人的支撐柺棍兒。”哈馬說,緊盯着甘道夫所倚的那根灰白色柺杖,“不過,好漢在有疑慮時當相信自己的智慧。我相信你們是朋友,是有榮譽可言的人,並未懷着邪惡的目的。你們可以進去了。”
於是,衛士們擡起殿門上沉重的木閂,將門朝內緩緩推開,巨大的鉸鏈吱嘎作響。一行旅人踏入了殿中。經歷過山頂的清新空氣,殿內顯得陰暗而溫暖。大殿既長又寬,影影綽綽,半明半暗。巨大的柱子支撐着高高的屋頂。不過,穿過東面深深屋檐下的一扇扇高窗,有一束束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光影斑駁。透過屋頂的天窗,在縷縷嫋嫋上騰的輕煙之上,天空呈現出一種淺淡的藍。等眼睛適應了光照,旅人們發現地上鋪着色彩斑斕的石板,腳下交纏着縱橫交錯的如尼文和奇特的圖案。此時,他們也看到那些柱子暗沉沉地泛着金色與其他辨不清的顏色,上面有着豐富的雕刻,另外牆上還掛着許多織錦,古代傳奇中的人物在寬闊的布面上行進,有些因爲年代久遠而黯淡模糊,有些隱在陰影中而顯得一團灰暗。但有一塊織錦被陽光照亮,上面是個騎着白馬的青年,他吹着一支大號角,金黃色的頭髮在風中飛揚。那匹白馬昂着頭,鼻孔又大又紅,正因嗅到遠方戰場的氣息而大聲嘶鳴。碧綠和雪白的水花衝擊着它的四蹄,圍着它的膝蓋翻卷飛濺。
“看,那就是年少的埃奧爾!”阿拉貢說,“他正是這樣騎馬從北方而來,奔赴凱勒布蘭特原野之戰。”
四個夥伴繼續往前走,經過大殿中央正用木柴燃着明亮火焰的長形火爐,停了下來。在火爐的前方、大殿的盡處,三級臺階之上有一座朝北面向大門的平臺。臺中央設有一張巨大的鍍金座椅,椅上坐着一個年老佝僂的人,駝得幾乎就像個矮人。但是,他頭上戴着一圈細細的金冠,金冠的前額正中
鑲有一顆閃亮的鑽石。他的白髮又長又濃密,編成許多粗辮子,垂落在金冠下。他白鬚如雪,垂到了膝頭,但他的雙眼仍炯炯有神,正銳利地盯着這些陌生來客。在他椅子後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在他腳前的臺階上則坐着一個身形乾瘦的男人,長着一張蒼白精明的臉,垂着沉重的眼皮。
殿中一片寂靜。老人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終於,甘道夫開口說:“森格爾之子希奧頓,向您致敬!我回來了。看吧!風暴將至,此刻所有的朋友都應當團結起來,以免遭到各個擊破。”
那老人慢慢站了起來,全身重量都倚在一根裝有白色骨柄的黑色短手杖上。幾位陌生來客這時纔看出,他儘管佝僂,卻仍舊高大,年輕時必定不折不扣是位挺拔自豪之人。
“我向各位致意,”他說,“或許你們期待受到歡迎。但我要如實相告,甘道夫大人,你在此可未必受歡迎。你向來是災難的先驅,麻煩像烏鴉一樣緊跟着你,而且向來是你來得越頻繁,情況就越糟糕。我不想騙你——當我聽說捷影獨自返回,不見騎手時,我爲那匹馬的歸來而欣喜,但我更高興的是騎手沒有跟着回來。而當伊奧梅爾帶回消息說你終於回了你的長久歸宿,我也並沒有哀悼。只是,遠方傳來的消息甚少可靠。這會兒你又來了!並且可以預料的是,你帶來了比過去更可怕的邪惡。告訴我,凶兆烏鴉甘道夫,我爲什麼要歡迎你?”他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陛下,您此言極是。”那個坐在臺階上的蒼白男人說,“您的兒子、您的左膀右臂、馬克的第二元帥希奧傑德,陣亡於西部邊界的噩耗傳來可還不到五天呢。伊奧梅爾也不值得信賴,如果允許他掌權的話,沒多少人會留下來把守您的城池。現在,我們也從剛鐸得知黑暗魔君正在東方蠢蠢欲動,而這個流浪漢就正好選了這樣的時機歸來。凶兆烏鴉大人,我們究竟爲什麼要歡迎你?我說,你就是拉斯貝爾,‘噩耗’。俗話說,噩耗必是惡客無疑。”有那麼片刻,他擡起那沉重的眼皮,黑眼睛盯着陌生來客,陰森森地一笑。
“吾友佞舌,據說你很聰明,並且無疑是你主上的得力助手。”甘道夫用柔和的聲音回答說,“但是,一個人帶來噩耗的方式可以有兩種:一種是,他就是作惡之人;另一種是,他不干涉安居樂業,只在危難之際帶來援助。”
“說得是,”佞舌說,“但還有第三種:啄食屍骨,熱衷於他人的不幸,靠戰爭養肥的食腐鳥。你這凶兆烏鴉,你過去給我們帶來過什麼援助?現在你又帶來了什麼援助?上一次你來這裡的時候,可是來尋求我們援助的。於是我王容你任選一匹馬然後快走,沒想到你出乎衆人意料,竟厚顏無恥地帶走了捷影。我王爲此大爲心痛,但也有人覺得,只要能讓你快點滾出此地,這代價倒也不算太高昂。我猜這次你很可能又是故伎重施——你是來尋求援助,而非給予援助。你可帶了人馬、利劍與長矛而來?我說,那才叫援助,那纔是我們目前需要的。可是那些跟在你屁股後頭的都是什麼人?——三個穿着破破爛爛灰衣的流浪漢,而四個人當中,數你自己最像乞丐!”
“森格爾之子希奧頓,近來你宮中的禮節可大不如前了。”甘道夫說,“難道你的大門衛士沒有通報我這三個夥伴的名號嗎?任何洛汗的君王都少有機會接待三位這樣的客人。他們留在你殿門外的武器,價值勝過衆多凡人,哪怕最強大的也不例外。他們身着灰衣,此乃精靈贈予的裝束,也正是憑着這些,他們才能歷經奇險的暗影,來到你的宮殿。”
“這麼說,伊奧梅爾報告得不假,你們真與金色森林裡的女巫是同夥?”佞舌說,“這倒也難怪,在德維莫丁歷來都編織着欺騙的羅網。”
吉姆利一步跨上前,卻突然感到甘道夫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停步站住,僵硬得像塊石頭。
在德維莫丁,在羅瑞恩
凡人鮮少涉足,
在那裡籠罩恆久明亮之光,
凡人鮮少目睹。
加拉德瑞爾!加拉德瑞爾!
你泉中之水澄明,
素手上亮星白淨;
在德維莫丁,在羅瑞恩
森林土地純淨無瑕,
美好遠超凡人想像。
甘道夫如此輕唱道,接着,他整個人氣勢驟然一變,將身上那襤褸的斗篷往旁一甩,不再倚着手杖,而是挺起身來,開口用清晰冰冷的聲音說話:
“加爾摩德之子格里馬,智者只說自己知曉之事。你已經變成一條愚蠢的蟲。因此閉嘴吧,讓你那分叉的舌頭待在牙齒後頭。我穿過火焰和死亡,不是來跟一個僕人狡辯吵嘴,一直扯皮到閃電降臨的。”
他舉起手杖,只聽雷聲滾滾,東邊窗戶照進來的陽光被遮住了,整個大殿頓時漆黑如夜。爐火黯淡下去,化成了一堆將熄的暗紅餘燼。大殿中惟見甘道夫一人的清晰身影,他立在黑沉沉的火爐前,一身白衣,身形高大。
在昏暗中他們聽見佞舌嘶聲叫道:“陛下,我豈未勸告過您,禁止他帶手杖進殿?哈馬這個蠢貨,他出賣了我們!”一道光亮閃過,彷彿閃電劈開了屋頂,繼而一片沉寂。佞舌攤開手腳,趴在地上。
“現在,森格爾之子希奧頓,你可願聽我說了嗎?”甘道夫說,“你是否尋求援助?”他舉起手杖指向一扇高窗,那裡的黑暗便似乎消退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遙遠的高處是一片明亮的天空。“黑暗並未籠罩一切。馬克之王,振作起來,你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援助。我對那些絕望之人並無忠告,但對你,我仍有忠告可給,有話可說。你可願一聽?這話不是每個人都能聽的。我請你出去,走到你的殿門外,向外看看。你在陰影中坐得太久,聽信歪曲編造的讒言和煽動太久了。”
慢慢地,希奧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大殿中再次亮起了淡淡的光。那女子匆忙走到國王身旁攙扶,老人顫顫巍巍邁開步子,走下了臺階,腳步虛浮地走過了大殿。佞舌仍舊趴在地上。他們走到殿門前,甘道夫敲了敲門。
“開門!”他喊道,“馬克之王駕到!”
大門敞開,一股清新的空氣呼嘯撲來。山上正颳着風。
“叫你的衛士都下到階梯底下去。”甘道夫說,“而您,女士,請讓他跟我單獨待一會兒吧。我會照顧他的。”
“去吧,伊奧溫,我的外甥女!”老國王說,“憂懼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那女子轉過身,慢慢走進殿裡去。當她走進門時,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凝重又若有所思的一瞥,她望着國王的眼神充滿了冷靜的憐憫。她的容顏美麗異常,長髮宛如一條金色的河流。她身穿一襲白袍,腰繫銀帶,苗條又高挑,但她顯得很強壯,堅定如鋼鐵,如同一位出身王室的女兒。就這樣,阿拉貢第一次在明亮的天光下見到了洛汗的公主伊奧溫,認爲她非常美麗,美麗又冰冷,如同尚未成熟的初春清晨。而她這時也突然察覺到他的存在——一位高大的王者後裔,飽經風霜,智慧過人,身披灰色斗篷,儘管他隱藏着自己的力量,但她卻感覺到了。有那麼片刻,她像石頭般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接着,她急旋過身進了殿。
“陛下,”甘道夫說,“現在請眺望你的國土,再次呼吸新鮮的空氣吧!”
從這片高階地頂上的門廊中,他們看得見溪流對岸洛汗的原野,一片青綠延伸到天際,淡褪成暗灰。風吹雨絲,簾幕般斜斜落下。頭頂和西邊的天空仍是黑沉沉的,伴隨着雷聲,閃電在隱於遠方的羣山峰間閃個不停。但風已轉向北吹去,從東方刮來的暴風雨已在減弱,朝南方的大海翻滾而去。突然間,一束陽光從他們背後雲層的裂罅中直透而下,落雨被映得閃亮如銀,遙遠的河流熠熠發亮,像是發光的玻璃。
“這裡並不是那麼暗。”希奧頓說。
“確實不是。”甘道夫說,“同樣,歲月也不像有些人想要你認爲的那樣,重壓在你肩上。丟開你的手杖吧!”
哐啷一聲,國王手中的黑杖跌落在石地上。他像一個因爲從事苦力而長期彎腰致使身子僵硬的人一般,慢慢挺起腰來。現在,他高大的身軀終於挺拔直立,藍色的雙眼望向雲開雨散的天空。
“近來我的夢境總是黑暗一片,”他說,“但現在我覺得自己像個大夢初醒的人。甘道夫,我真希望你能早點來!因爲,恐怕你來得已經太遲了,只會見證我王宮的末日。這座由埃奧爾之子佈雷戈所建的雄偉宮殿,不會矗立多久了。大火會吞噬那高高的王座。有什麼可做的呢?”
“有很多。”甘道夫說,“不過,首先派人去把伊奧梅爾放出來。格里馬其人,除你之外,人人都叫他佞舌。你在他的勸說下,已經把伊奧梅爾囚禁起來了——我猜得沒錯吧?”
“沒錯。”希奧頓說,“他違背了我的命令,並在我的殿中威脅要殺格里馬。”
“一個人可以愛你,但不愛佞舌及其讒言。”甘道夫說。
“也許如此。我會照你的要求做。傳哈馬來見我。既然事實證明他是個不稱職的殿門守衛,那就讓他當個跑腿的好了。讓罪犯去帶罪犯來受審。”希奧頓說。雖然他語氣嚴厲,但他看看甘道夫,卻露出了微笑。他這一笑,臉上許多憂愁的皺紋都舒展開來,消弭無蹤。
哈馬被召來,又領命而去,這時甘道夫領希奧頓到一張石椅上坐下,然後自己坐在國王面前最高的臺階上。阿拉貢和夥伴們都站在附近。
“現在沒時間詳述所有你該知道的事,”甘道夫說,“但我的期望若未落空,那麼不久之後我就會有時間詳說。看吧!你即將面對的危機,大到連佞舌費盡心機都沒法編進你的夢境。但是你瞧!你不再神遊了。你清醒了。剛鐸和洛汗並非孤立無援。敵人比我們想像得還要強大,但我們擁有一個他還不曾猜到的希望。”
甘道夫這會兒說得很快。他的聲音低沉又私密,只有國王一人聽得見他所說的內容。不過,他越說下去,希奧頓眼中的光彩也越亮,最後,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挺直了身,甘道夫也起身站在他旁邊,兩人一起從這高處朝東方望去。
“沒錯,”此刻甘道夫語音清楚洪亮地說,“我們的希望就在那邊,我們最大的恐懼也盤踞在該地。命運仍懸於一線,但是希望仍在,只要我們能不屈服,再多堅持一小段時間。”
其他人這時也向東方望去。隔着一里格又一里格的大地,他們極目遠眺,而希望和恐懼又載着牽掛繼續向前,翻越黑暗的山脈到達魔影之地。持戒人現在在哪裡?仍懸繫着命運的那條絲線其實是何等纖細啊!萊戈拉斯用他那雙視力卓絕的眼睛極目眺望時,似乎捕捉到一絲白色的光亮——或許是遠方太陽偶然照耀在了守衛之塔的尖頂上。在更遠之處,有一條小小的火舌,無比遙遠,卻又是迫在眉睫的威脅。
希奧頓再次慢慢坐了下來。消沉似乎仍在跟甘道夫的意志較量,爭取要控制他。他回頭看着自己那偉大的宮殿。“唉!”他說,“我竟會遇上當今的不幸時勢,而我年老時,迎來的竟是這樣的日子,而不是苦苦賺得的和平。唉,勇敢的波洛米爾啊!年輕人英年早逝,老年人卻苟延殘喘。”他滿布皺紋的手扣住了膝蓋。
“你的手指要是握上劍柄的話,一定會清楚憶起往日的力量。”甘道夫說。
希奧頓起身,將手搭上腰側,但他腰帶上沒有佩劍。“格里馬把它收哪兒去了?”他壓低聲音喃喃道。
“請用這把,親愛的陛下!”一個清晰的聲音說,“此劍永遠爲您效力。”有兩個人已經悄然上了階梯,這時離頂端只有幾步。其中一人是伊奧梅爾,他沒戴頭盔,身上也未穿鎧甲,但手上握着一把出鞘的劍。他一邊跪下,一邊將劍柄遞向他的主君。
“這是怎麼回事?”希奧頓厲聲說。他轉向伊奧梅爾,階下二人則訝異地望着這位此刻傲然挺立的人——他們離開時,那個蜷縮在椅子裡、倚着柺杖的老人哪裡去了?
“這是我給的,陛下。”哈馬顫抖着說,“我知道伊奧梅爾要被釋放。我因爲心裡太高興,或許做錯了。可是,他既然再次獲得自由,又是馬克的元帥,我便按他的吩咐,將他的劍交還給他了。”
“是爲了將它獻在您腳下,我王。”伊奧梅爾說。
有那麼片刻,希奧頓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俯視着仍跪在面前的伊奧梅爾。雙方都不曾稍動。
“你不接劍嗎?”甘道夫說。
希奧頓緩緩伸出手去。當他的五指握住劍柄,觀者覺得他枯瘦的手臂重新充滿了堅定和力量。他突然舉起劍揮舞,剎那間劍光閃爍,呼呼有聲。接着,他大吼一聲。他用清楚高亢的聲音,以洛汗的語言唸誦出戰斗的號令。
奮起!希奧頓麾下驃騎,須奮起!
煙塵起,東邊暗。
戰馬轡銜,號角動鳴!
埃奧爾一族,勇往直前!
衛士們以爲聽見了召喚,紛紛奔上了階梯。他們驚訝萬分地望着自己的國王,接着整齊劃一地抽出劍放在他腳前。“我們聽令!”他們說。
“Westu Théoden hál!”伊奧梅爾說,“真高興見到您又恢復了原樣!甘道夫,再也不會有人說你只會帶來悲痛!”
“伊奧梅爾,我的外甥,拿回你的劍吧。”國王說,“去,哈馬,把我自己的劍找來!格里馬保管着它。也把他一起帶來。甘道夫,你先前說,如果我願意聽,你有建議要給。你的建議是什麼?”
“你已經採納這建議了。”甘道夫說,“第一,信任伊奧梅爾,而不要信任一個居心叵測之人。第二,拋開後悔和恐懼。第三,去做手邊該做的事。每個能騎馬的人都該立刻派往西邊,正如伊奧梅爾的建議——我們必須趁着還有時間,先除去薩茹曼的威脅。此事我們若是失敗,就將覆亡,但我們如果成功——那麼就將面對下一個任務。同時,你餘下的子民,也就是婦孺和老人,應當逃入你那些建在山中的避難所——這些避難所,不正是爲這樣的險惡時局預備的嗎?讓他們帶上補給,但不要耽擱,更不要爲大小財物而增加自己的負擔。眼前處於危境的是他們的性命。”
“如今我覺得這確實是忠告。”希奧頓說,“讓我所有的子民都作好準備!但你們幾位是我的貴賓——你說得對,甘道夫,我宮殿中的禮節的確大不如前了。你們徹夜奔行,而現在早晨都快過完了,你們卻既未閤眼又未進餐。客房將爲你們備好,等你們吃過飯後,就可以去歇息。”
“不,陛下。”阿拉貢說,“現在還不是睏倦者休息的時候。洛汗的人馬必須今天出發,我們會帶上斧頭、長劍與弓和他們同行。馬克之王啊,我們帶這些武器來,不是讓它們倚在你牆邊休息的。而且我答應過伊奧梅爾,我將與他並肩拔劍作戰。”
“如此一來,勝利確實有望了!”伊奧梅爾說。
“有望,是的。”甘道夫說,“但艾森加德實力很強,其他的危險也在不斷逼近。我們走了之後,希奧頓,你不要耽延。帶領你的子民儘快撤往山中的黑蠻祠要塞!”
“不,甘道夫!”國王說,“你沒意識到你的醫療本事有多高超。事情不該如此安排。我要親自上戰場,必要的話,就戰死在前線上。如此一來,我能更好地安息。”
“那麼,洛汗縱使戰敗,在歌謠中也將榮耀輝煌。”阿拉貢說。那些全副武裝站在附近的戰士,全都拍打着武器喊道:“馬克之王將親上戰場!埃奧爾一族,勇往直前!”
“但你的子民不能手無寸鐵,又無人照看。”甘道夫說,“誰能代你引導和管理他們呢?”
“我走之前會考慮這件事。”希奧頓答道,“看,我的參謀來了。”
就在這時,哈馬重新從大殿中走了出來。在他背後,佞舌格里馬畏畏
縮縮地走在另外兩人中間。他的臉色異常蒼白,雙眼在陽光下眨個不停。哈馬跪下,將一柄劍鞘上包着黃金、嵌着綠寶石的長劍,呈給希奧頓。
“陛下,您古老的寶劍,赫魯格林劍在此。”他說,“這劍是在他的箱子裡找到的。他極其勉強地交出了鑰匙。箱子裡還有許多他人遺失的東西。”
“你說謊。”佞舌說,“這把劍是你的陛下親自交給我保管的。”
“而他現在要求你呈上來。”希奧頓說,“你對此不滿嗎?”
“絕對沒有,陛下。”佞舌說,“我盡心盡力照顧您和您所擁有的一切。但是,請您千萬別累着自己,別過度消耗您的體力。讓別人去對付這些煩人的客人吧。您的午餐就要擺上餐桌了,難道您不去用餐嗎?”
“我會去。”希奧頓說,“還有,在我座位旁將我客人的飯菜也備好。大軍今天出發。派傳令官先行!讓他們召集所有住在附近的人!凡是拿得動兵器的成年男子和健壯的少年,以及所有擁有馬匹的人,讓他們在正午過後第二個鐘頭,騎馬到大門前集合。”
“天啊陛下!”佞舌叫道,“這正是我擔心的。這個巫師用妖術迷惑了你。難道就沒有人留下來守護您先人所建的金殿,以及您所有的財寶了嗎?就沒有人保衛馬克之王了嗎?”
“如果這叫妖術,那我覺得比你的輕聲細語更有益健康。”希奧頓說,“要不了多久,你那江湖醫生的把戲就會讓我像畜牲一樣四肢着地爬行了吧。不,一個人都不要留下,連格里馬也不行。格里馬也該出征。去!你還有時間去清一清你劍上的鏽跡。”
“發發慈悲吧,陛下!”佞舌匍匐在地哀叫道,“可憐可憐我這爲了服侍您而心力交瘁的人吧。請不要遣我離開您身邊!當別人全都離開您時,至少有我會站在您身邊。請不要把您忠心的格里馬遣走啊!”
“我可憐你了。”希奧頓說,“我不會把你從身邊遣走。我要親自帶着部下奔赴戰場。我命令你跟我一起走,以此證明你的忠心。”
佞舌輪番打量着衆人的臉。他眼中的神情,恰似一頭困獸在尋覓敵人包圍圈中的空隙逃生。他用長而蒼白的舌頭舔了舔嘴脣:“一位出身埃奧爾家族的國王,雖說年紀已經大了,但作出這樣的決定倒也在意料之中。可是那些真正愛他的人,不會讓他在暮年還出徵。可惜,看樣子我來遲了。那些對我王的死很可能不那麼傷懷的人,已經說服他了。若我不能消除他們的影響,陛下,請您至少聽我一言!您該讓一個瞭解您心意,尊重您命令的人,留在埃多拉斯。請指定一個忠心的總管吧!請讓您的參謀格里馬來爲你管理一切,直到您歸來——儘管沒有聰明人會認爲這有希望,但我仍祈禱我們會見到這一天。”
伊奧梅爾哈哈大笑。“無比高尚的佞舌啊,要是這項請求也不能讓你免於上戰場,你會接受哪種不那麼光榮的職責呢?”他說,“扛着一袋糧食進山裡去嗎?那還得是有人肯信任你。”
“不,伊奧梅爾,你沒揣透佞舌大人的心思。”甘道夫說,將銳利的目光投向佞舌,“他大膽又狡猾。哪怕是現在,他仍想孤注一擲,險中求勝。他已經浪費我不少寶貴的時間了。趴下,你這條蛇!”他突然以駭人的聲音說,“肚子貼地趴下!薩茹曼收買你多久了?他答應給你什麼報酬?等所有的人都死了以後,你就能捲走你的那份財寶,佔有你垂涎的女人是嗎?你從那雙眼皮子底下盯着她,纏着她不放,已經夠久了!”
伊奧梅爾握緊了劍。“這我早就知道。”他咬牙道,“就爲這理由,我本來會無視宮規殺了他。但我要殺他還有別的理由。”他跨步上前,但甘道夫伸手攔住了他。
“伊奧溫現在安全了。”他說,“但是你,佞舌,你已經爲你真正的主子盡心盡力了,至少也該贏得一些回報。不過,薩茹曼可是慣於忽略自己所訂的協議。我勸你還是趕快回去提醒他,以免他忘了你對他的忠心效勞。”
“你說謊。”佞舌說。
“你雙脣一碰吐出這話,也太頻繁、太輕易了。”甘道夫說,“我沒說謊。瞧,希奧頓,這是條蛇!爲安全起見,你不能帶它一起走,同樣,你也不能把它留下。公正的做法是殺了它。但它不是一直都像現在這樣。它曾經是個人,曾經以它自己的方式服侍過你。給他一匹馬,讓他立刻就走,隨便他去哪裡。從他的選擇,你就能判斷他的爲人。”
“你聽見了嗎,佞舌?”希奧頓說,“這就是你面對的選擇:要麼跟我一同騎赴戰場,讓我們在戰鬥中考驗你的忠誠;要麼現在就走,去你想去的地方。但你要是選了後者,那我們將來若是再見面,我就不會對你寬大了。”
佞舌慢慢爬了起來。他從半閉的眼縫裡瞧着大家,最後他掃視希奧頓的臉,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接着,他突然挺直了身子,兩手舞動,雙眼放光,眼中的惡毒讓衆人都不由得往後退開。他齜牙咧嘴,然後嗤的一聲吐了口痰在國王的腳前,隨即竄向一旁,飛奔下了階梯。
“跟着他!”希奧頓說,“注意別讓他傷害任何人,但也不要傷害他或攔阻他。如果他要馬,就給他一匹。”
“如果有馬願意載他的話。”伊奧梅爾說。
一個衛士奔下了階梯,另一個衛士走到階地底下的泉水旁,用自己的頭盔打了水來,將被佞舌玷污了的石地衝洗乾淨。
“現在,我的客人們,來吧!”希奧頓說,“我們抓緊時間,吃點東西提提精神。”
他們走回了大殿中。此時他們已經聽見在下方的小鎮上,傳令官們正在呼喊,戰爭的號角已經吹響。只要鎮上以及居住在附近的所有男人都整裝集合完畢,國王便要出征了。
伊奧梅爾和四位客人與國王一同用餐,伊奧溫公主服侍着國王。他們匆匆吃喝着。希奧頓詢問甘道夫有關薩茹曼的情況時,旁人都默不作聲。
“他是多久以前背叛我們的,誰能猜得到?”甘道夫說,“他並不是一直邪惡。我不懷疑他曾經是洛汗的朋友——即使他的心腸後來變得冷酷,他仍認爲你們對他有用。不過,他籌劃已久,密謀要毀滅你們,只是在還沒準備好之前,依然一直戴着友誼的面具。過去那些年間,佞舌的任務很簡單,你的一舉一動艾森加德都是馬上知悉,因爲你的國土敞開,陌生人來來去去。佞舌總是在你耳邊讒言不斷,毒害你的神思,讓你心生恐懼,讓你四肢軟弱無力,與此同時,旁人看在眼裡卻束手無策,因爲你的意志已經被他控制了。
“但當我逃出來並警告你時,對那些看得見形勢的人來說,薩茹曼的面具便已撕破了。之後佞舌便鋌而走險,總是想方設法拖延你,阻礙你聚集全力。他很狡詐,總是根據情況需要,麻痹人們的戒心,利用他們的恐懼。你難道不記得了,他是何等積極地敦促,當西邊的危險迫在眉睫,不得騰出任何人手往北去‘毫無目的地亂闖一氣’?他其實是說服了你禁止伊奧梅爾追擊侵入的奧克。如果伊奧梅爾不曾公然違抗佞舌借你之口所發的話,那些奧克此時就已經帶着至關重要的戰利品抵達艾森加德了。那其實不是薩茹曼最渴望得到的戰利品,但至少有兩位我的同伴將落入他手。他們知道那秘密的希望,而這個希望我尚不能公然相告於陛下你。你敢想像,他們這時本來可能在薩茹曼手中遭受什麼樣的折磨嗎?你敢想像,薩茹曼現在已經得知足以導致我們敗亡的情報嗎?”
“我欠伊奧梅爾甚多。”希奧頓說,“忠言逆耳啊。”
“還有一說,”甘道夫說,“斜眼看人臉歪。”
“我真是幾乎瞎了眼。”希奧頓說,“我最該感謝的是你,我的嘉賓。你又一次及時到來。出發之前,我要送你一件禮物,你自己選。這會兒除了我的寶劍,屬於我的東西你可以任意挑選。”
“我到得是否及時,還要看看再說。”甘道夫說,“至於你要送的禮物,陛下,我會選一樣符合我需求的——迅速又可靠的一樣。請把捷影送給我吧!上一次你只是將他借給我,可以說是暫借而已。但現在我需要騎着他去冒大險,以銀白對抗烏黑——我不會拿任何不屬於我的東西去冒險。而且,我和他之間已經建立起了難分難捨的情誼。”
“你選得很好。”希奧頓說,“我現在欣然將他贈送給你。不過這可是件厚禮!捷影舉世無雙,他是古時的強大神駒投胎轉世,不會再有第二次了。至於其他的客人,我要向你們提供我兵器庫裡可找到的東西。劍你們不需要了,但庫中有頭盔和精工打造的鎖子甲,那是剛鐸送給我祖先的禮物。出發之前,先去挑選一些吧,願它們能派上用場!”
人們從國王的庫房裡搬來了戰袍,給阿拉貢和萊戈拉斯穿上了閃亮的鎧甲。二人還選了頭盔,以及圓形盾牌,盾牌上都包着黃金,還嵌着綠色、紅色和白色的寶石。甘道夫沒穿戴盔甲。吉姆利不需要鎖子甲,因爲埃多拉斯的藏品中,沒有一件比他身上那件在北方孤山底下打造的甲冑更佳,更不消說庫藏裡也找不到一件合他身材的。不過他選了一頂鐵和皮革做的圓帽,正合他圓圓的頭顱。他還選了一面小盾牌,盾牌上繪着一匹奔馬,綠底白章,正是埃奧爾家族的紋章。
“願它好好保護你!”希奧頓說,“這是在森格爾的時代爲我打造的,那時我還是個孩子。”
吉姆利鞠了一躬。“馬克之王,我很榮幸使用您的奔馬紋章。”他說,“其實,我寧可扛着一匹馬上戰場,而不是讓馬扛着我。我比較喜歡自己的兩條腿。不過,也許我還能去往一處可以站在地面上廝殺的戰場。”
“很可能會的。”希奧頓說。
國王起身,伊奧溫立刻端着酒杯上前。“Ferthu Théoden hál!”她說,“屆此良辰,請喝了這杯酒吧。願您健康出征,平安歸來!”
希奧頓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接着伊奧溫將這杯酒逐一獻給客人。當她來到阿拉貢面前時,她突然頓住,擡頭看着他,雙眼閃亮。他低頭看着她美麗的臉龐,露出了微笑。但就在他接過酒杯時,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並感覺到這一觸令她顫了顫。“阿拉鬆之子阿拉貢,向您致敬!”她說。“洛汗的公主,向您致敬!”他答,但臉上已無笑容,而是浮現出困擾擔憂。
當他們都喝完後,國王穿過大殿來到門口。衛士在那裡等候他,傳令官皆立在一旁,所有還留在埃多拉斯或居住在附近的領主和首領,全都已經集合起來。
“看哪!我將出徵,這很可能是我最後一次騎馬征戰。”希奧頓說,“我沒有子嗣,我兒希奧傑德已經戰死。在此我立妹妹的兒子伊奧梅爾爲我的繼承人。如果我們二人均未生還,那麼你們就自行推選新的君主。但是,現在我必須將留在此地的子民交託一人代我治理。你們誰願意留下來?”
沒有人回答。
“難道你們推舉不出一個人?我的子民都信任誰?”
“我們信任埃奧爾家族。”哈馬答道。
“但我不能留下伊奧梅爾,他也不願意留下。”國王說,“而他是這家族的最後一人。”
“我說的不是伊奧梅爾,”哈馬答道,“而他也不是最後一人。還有他妹妹,伊奧蒙德之女伊奧溫。她勇敢無畏,情懷高尚。所有的人都敬愛她。在我們出征時,就讓她來做埃奧爾一族的領袖吧。”
“那就這麼辦!”希奧頓說,“叫傳令官去向衆人宣佈,伊奧溫公主將領導他們!”
接着,國王在門前一張椅子坐定,伊奧溫在他面前跪下,從他手中接過一把劍和一套精美的鎖子甲。“再見了,我的外甥女!”他說,“時局險惡,但我們或許還會回到這金殿來。不過,人們可以在黑蠻祠長期堅守,萬一前方戰事不利,所有逃脫的人都會前往該地。”
“請別這麼說!”她答道,“我會堅守一年,每日每夜,直到您歸來。”然而當她說這話時,她的雙眼望向了站在近旁的阿拉貢。
“國王會回來的。”阿拉貢說,“別怕!等待我們的命運不在西方,而在東方。”
國王和甘道夫並肩走下階梯,其他人尾隨在後。當衆人朝大門走去時,阿拉貢回頭望去,見伊奧溫獨自站在階梯頂端的大殿門前,手握劍柄,將劍豎立在身前。她這時已經穿上了鎧甲,在陽光下閃亮如銀。
吉姆利扛着斧頭,與萊戈拉斯走在一起。“好啦,我們總算出發了!”他說,“人類在行動前總要說一堆話。我的斧頭都等得不耐煩了。我雖然不懷疑,這些洛希爾人殺起敵來必定兇狠,但不管怎樣,這不是適合我的戰鬥。我要怎麼上戰場?我真希望自己能走去,而不是像個麻袋那樣被擱在甘道夫的鞍前帶去。”
“我看,那個位置可比許多地方都要安全。”萊戈拉斯說,“不過,等戰鬥打響,甘道夫或捷影自己,無疑都會欣然把你放下地的。騎兵是不用斧頭做武器的。”
“而矮人也不是騎手。我不是給人類剃頭的,我要砍的是奧克的脖子。”吉姆利說,拍着斧柄。
他們在大門處看見一大羣人馬,有老有少,全騎着馬準備出發了。集結的人數超過一千人,長矛如林。希奧頓出來時,他們高聲歡呼。有人已經備好了國王的馬,雪鬃,另有人牽來了阿拉貢和萊戈拉斯的馬。吉姆利皺着眉頭,頗不自在地站在那裡,這時伊奧梅爾牽着自己的馬走了過來。
“你好啊,格羅因之子吉姆利!”他叫道,“我還沒抽出時間照你保證過的那樣,被你鞭策着學習斯文言語哪。不過,你我的爭端難道不該先擱置一下?至少我不會再說那位森林夫人的壞話了。”
“我會暫忘我的憤怒,伊奧蒙德之子伊奧梅爾,”吉姆利說,“但是,倘若你真有機會親眼得見加拉德瑞爾夫人,你就必須承認她是最美的女性,否則我們的友誼一刀兩斷。”
“就這麼說定了!”伊奧梅爾說,“不過在那之前,還請原諒我,我請求你以與我共騎來表示和好。甘道夫將會跟馬克之王先行。但你若是願意,我的馬,火足,會馱上我們倆。”
“真感謝你!”吉姆利大爲高興地說,“如果我的戰友萊戈拉斯願意騎馬走在我們旁邊的話,我樂意與你共騎。”
“當然會的。”伊奧梅爾說,“萊戈拉斯會在我左邊,阿拉貢在我右邊,沒有人敢擋在我們面前!”
“捷影哪兒去了?”甘道夫問。
“在草原上撒歡兒呢。”人們回答,“他不讓任何人駕馭。他就在那兒,在遠處渡口邊,像個影子一樣穿行在柳樹間。”
甘道夫吹了聲口哨,大聲呼喚那馬的名字。那馬遙遙昂首長嘶一聲,掉頭如箭矢般向大軍疾奔而來。
“若是西風的氣息能取肉身顯形,定是這般模樣。”伊奧梅爾說,眼望那匹駿馬奔上前來,在巫師面前站定。
“看來我這禮物其實是早就送出去了。”希奧頓說,“不過,大家注意聽!現在我任命我的賓客灰衣甘道夫爲最睿智的參謀、最受歡迎的漫遊者、馬克之貴族,只要我們全族未滅,他便是埃奧爾一族的領袖之一。我將馬中的王子捷影贈送給他。”
“希奧頓王,我感謝你。”甘道夫說。接着,他突然甩去灰斗篷,扔掉帽子,一躍上了馬背。他未穿鎧甲,未戴頭盔,白髮如雪,在風中翻飛,白袍在陽光下耀眼無比。
“看哪,白騎士!”阿拉貢高呼。衆人也紛紛跟着高呼。
“我們的王和白騎士!”他們吼道,“埃奧爾一族,勇往直前!”
衆號齊鳴,衆馬揚蹄長嘶。長矛敲擊着盾牌。接着,國王舉手一揮,洛汗的最後一支大軍就像一股突然襲來的狂風,如雷般轟然向西奔馳而去。
伊奧溫獨自站在寂靜的宮殿大門前,一動也不動,凝望着平原上那片漸漸遠去的閃亮長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