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貢領着他們進入了大河的右邊河道。托爾布蘭迪爾的陰影籠罩着這段河道的西岸,岸上有一片綠草坪,從阿蒙漢山腳下一直延伸到水邊。草坪後方就是山丘最外圍的緩坡,坡上長滿了樹木,這些樹沿着湖岸的曲線向西延展。一條小溪從山坡上翻騰着流下,滋潤着青草。
“我們今晚在此休息。”阿拉貢說,“這是帕斯嘉蘭草坪。古時候,夏天此地非常美麗。我們且盼邪惡尚未侵入此地。”
他們將船拉上青翠的河岸,並在旁邊紮營。他們設了哨,但不見敵人的蹤跡和動靜。如果咕嚕仍在千方百計地跟蹤他們,他到現在仍未露出形跡。儘管如此,隨着夜色漸深,阿拉貢卻越來越不安,他輾轉反側不能安眠。凌晨時分,他起身,來到正輪到守哨的弗羅多身旁。
“你怎麼醒了?”弗羅多問,“還沒輪到你呢。”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阿拉貢答道,“不過我睡夢中有種威脅和陰影一直在增長。你最好拔出劍來。”
“爲什麼?”弗羅多說,“附近有敵人嗎?”
“我們看看刺叮怎麼說。”阿拉貢回答。
於是,弗羅多將那把精靈寶劍從劍鞘中拔出,驚愕地發現劍鋒在黑夜裡閃着淡淡的光。“奧克!”他說,“離我們不是很近,但似乎也夠近了。”
“這正是我擔心的。”阿拉貢說,“不過,也許他們不在大河這邊。刺叮的光很微弱,有可能只表明有魔多的奸細在阿蒙肖的山坡上游蕩。過去我從不曾聽說有奧克來到阿蒙漢。但是,在當今的邪惡時日裡,誰知道會出什麼事呢,要知道米那斯提力斯已經保障不了在安都因大河上航行的安全了。明天我們行進時一定要非常小心。”
白晝來臨,天色如同火與煙。東方天際低垂着一條條烏雲,像是大火中騰起的濃煙。旭日自下方照亮了烏雲,燃起暗紅的火焰,但不一會兒太陽就爬到了烏雲上方,升入晴朗的天空。托爾布蘭迪爾的山頂抹上了一層金輝。弗羅多向東眺望,凝視着那高聳的島嶼。它的山體從奔流的水中巍然拔起,高峻懸崖上方的陡峭山坡上,許多樹木層層疊疊攀長而上。再上去,又是高不可攀的灰色山岩,頂端是一圈尖塔般的巨石。許多飛鳥繞着尖峰盤旋,但見不到其他生物的蹤跡。
當他們都吃過飯後,阿拉貢將遠征隊一行人召聚在一起。“這一天終於到了——這一天,該作出選擇的一天,我們拖延已久。”他說,“我們遠征隊結成同盟跋涉至今,接下來該怎麼樣?我們該隨波洛米爾轉而向西,奔赴剛鐸的戰事,還是轉而向東,前往恐怖與陰影;抑或是我們該分道揚鑣,各自選擇走這條或那條路?無論我們打算怎麼辦,都必須儘快決定。我們不能在此久留。我們知道,敵人就在東岸,但我擔心奧克可能已經來到大河的這一邊了。”
一陣冗長的沉默,沒有人開口或挪動。
“好吧,弗羅多,”阿拉貢終於開口說,“恐怕這擔子還是要落在你身上。你是當時會議指定的持戒人。你要走的路,只有你自己能選擇。此事我無法給你建議。我不是甘道夫,儘管我已努力擔起他的重任,卻不清楚他對這一刻懷有何種計劃或希望,如果他確實有過打算的話。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哪怕他此時就在這裡,選擇也還是在你。這是你的命運。”
弗羅多沒有立即作答。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說:“我知道時間緊迫,但是我還無法決定。這擔子很重,請再給我一個鐘頭,我會作出決定。請讓我一個人靜一下!”
阿拉貢懷着善意的憐憫看着他。“很好,卓果之子弗羅多。”他說,“你可以獨自不受打擾,考慮一個鐘頭。我們會在這裡待一陣子,但是你別走遠,別讓我們叫不到你。”
弗羅多垂着頭坐了一會兒。一直十分憂慮地盯着自家少爺的山姆,搖了搖頭咕噥道:“事情一清二楚,但是眼下山姆·甘姆吉插嘴可沒好處。”
這時弗羅多起身,走了開去。山姆看見,雖然其他人都剋制着自己不去看弗羅多,波洛米爾卻目不轉睛,緊盯着他不放,直到他走出衆人的視野,進了阿蒙漢山腳的樹林。
起初,弗羅多漫無目的地在樹林裡遊蕩,隨後發現雙腳領着自己朝山坡上走去。他遇到了一條小路,它是一條古時大道湮滅的遺蹟。這路在陡峭之處鑿有石階,但現在這些石階都破損不堪,被樹根撐裂了。他爬了一陣子,不在意自己是往哪裡走,直到來到一處青草地,四周長着花楸樹,中央有一塊寬闊平坦的大石頭。這片高處的小草坪朝東的一面無遮無蔽,這時灑滿了清晨的陽光。弗羅多停下來,視線越過下方遠處的大河,眺望托爾布蘭迪爾,以及衆多鳥兒——他和那杳無人跡的島嶼之間隔着一道鴻溝,它們就在那裡的空中盤旋。澇洛斯大瀑布的聲音澎湃洶涌,混雜着深沉勃動的隆隆聲。
他在大石上坐下,雙手託着下巴,視而不見地瞪着東方。自從比爾博離開夏爾後所發生的一切,一幕幕掠過他的腦海,他回憶着,琢磨着每一句他能記起的甘道夫說過的話。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卻仍舊一籌莫展。
突然,他從沉思中驚醒:有個奇怪的感覺臨到他,那就是背後有着什麼東西,有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打量他。他跳起來轉過身,驚訝地看見來的只是波洛米爾而已,一臉和善的微笑。
“我擔心你,弗羅多。”他說着,走上前來,“如果阿拉貢說的沒錯,奧克就在附近,那麼我們任何人都不該獨自亂走,尤其是你——你可是肩負重任。而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既然我找到你了,我能不能在這裡待一會兒,跟你聊聊?這會讓我好過一點。人多嘴雜,衆口難調;但是兩個人一起或許能作出明智的判斷。”
“你真好心。”弗羅多答道,“但我認爲沒有什麼說法幫得了我。因爲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但我害怕去做,波洛米爾——是害怕。”
波洛米爾默然而立。澇洛斯的咆哮永無休止。風在樹枝間低語。弗羅多打了個寒戰。
波洛米爾突然走過來,在他身旁坐下。“你確定你不是在白白受罪?”他說,“我希望能幫你。你要作出這個艱難的選擇,需要建議。你願不願意聽從我的建議?”
“我想,波洛米爾,我已經知道你會給我哪種建議。”弗羅多說,“若不是我內心示警,那建議倒也貌似明智。”
“示警?示什麼警?”波洛米爾厲聲問。
“提防拖延。提防那條看似好走的路。提防拒絕揹負那加在我身上的重擔。提防——好吧,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提防信任人類的力量和忠誠。”
“可是長久以來,那力量一直保護着遠方你們那小小家鄉中的你,儘管你並不知道。”
“我並不懷疑你族人的英勇,但是世界正在改變。米那斯提力斯的城牆或許很堅固,但還不夠堅固。如果它們被攻破,接下來會怎樣?”
“我們將在戰鬥中英勇犧牲。但是,它們仍有不被攻破的希望。”
“只要魔戒還存在,就沒有希望。”弗羅多說。
“啊!魔戒!”波洛米爾說,眼睛一亮,“魔戒!我們竟爲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驚疑不定,懼怕不已,這難道不是奇怪的命運弄人嗎?這麼個小東西!而我只在埃爾隆德之家看過它片刻。我能再看看它嗎?”
弗羅多擡起頭來,內心陡然一涼。他捕捉到了波洛米爾眼中的奇怪光彩,但他的面容仍顯得和藹友善。“它還是秘不示人的好。”他答道。
“如你所願,我不在乎。”波洛米爾說,“但是,我難道連提都不能提嗎?你們似乎向來都只想到它在大敵手裡的威力,只想到它的邪惡用途,而想不到它的好處。你說,世界正在改變。如果魔戒存在,米那斯提力斯將會陷落。但是爲什麼會陷落?當然,倘若魔戒是在大敵手裡的話。可是,假如它是在我們手裡呢?”
“你難道沒參加會議嗎?”弗羅多答道,“因爲我們不能使用它,任何用它來做的事,都會轉爲邪惡。”
波洛米爾起身,焦躁地走來走去。“你就這麼說下去吧。”他叫道,“甘道夫,埃爾隆德——所有這些人都教你這麼說。對他們自己而言,這話或許不錯。這些精靈跟半精靈,還有巫師,他們或許會慘淡收場。然而我常懷疑,他們究竟是明智,還是僅僅膽小怕事而已。這些種族各有各的問題,但心意忠誠的人類是不會墮落的。我們米那斯提力斯人經過長年累月的考驗,始終堅定不渝。我們並不渴望巫師大人的力量,只想要有能力保衛自己,有能力從事正當的大業。看啊!就在我們的危急時刻,機緣巧合,使力量之戒現世。我說,這是個禮物,一個賜給魔多敵人的禮物。不使用它,不運用大敵的力量來反擊他,這簡直是瘋了。無畏加上無情,單單這些就能讓我們取得勝利。在這種時刻,一名戰士,一個偉大的領袖,有什麼不能做的?阿拉貢有什麼不能做的?話說,如果他拒絕,爲什麼不讓波洛米爾來?魔戒會給我號令天下的力量。所有人都將集結在我麾下,看我如何驅逐魔多的大軍!”
波洛米爾大步來回走着,越說越大聲,看上去幾乎忘了弗羅多的存在。他不斷說着城牆和武器,人員的召集;他爲偉大聯盟和即將到來的光榮勝利擘畫着計劃;他推翻魔多,自己成了偉大的國王,既仁善又賢明。他突然停下來,揮舞着雙臂。
“而他們叫我們把它扔掉!”他吼道,“更別提什麼毀掉!如果理性能指出這有哪怕一點做到的希望,那也就罷了。問題是沒有。給我們提出的惟一計劃是,讓一個半身人盲目地走入魔多,把重新奪回它爲己所用的機會,全都拱手送給大敵。愚蠢!”
“你肯定看出來了,吾友?”他說着,這時突然再次轉身面對弗羅多,“你說你是害怕。果真如此,最勇敢的人也應當寬恕你。但是,真的不是你的理智使你裹足不前嗎?”
“不,我是害怕。”弗羅多說,“單純的害怕。但是我慶幸聽見你這番肺腑之言。我的頭腦現在更清醒了。”
“那麼,你會來米那斯提力斯了?”波洛米爾叫道,一臉急切,雙眼發亮。
“你誤會我了。”弗羅多說。
“但你會來,至少來待一陣吧?”波洛米爾堅持着,“現在我的城市離此並不遠,從那邊去魔多比從這裡去也遠不了多少。我們已經在野外待了這麼長時間,你在採取行動之前需要關於大敵所作所爲的消息。跟我一起走吧,弗羅多。”他說,“如果你一定要去冒險,那麼你動身
之前需要休養生息。”他友好地將手搭在霍比特人的肩上,但是弗羅多察覺那手由於壓抑住的激動在顫抖。他迅速退開,充滿警惕地看着這個幾乎有自己兩倍高,力氣更是比他大了好幾倍的高大人類。
“你爲什麼這麼不友好?”波洛米爾說,“我是個堂堂正正的人,既不是偷竊的,也不是盯梢的。現在你知道了,我需要你的魔戒;但我向你保證,我並不渴望保有它。你願不願意至少讓我試試我的計劃?把魔戒借給我!”
“不!不行!”弗羅多叫道,“會議決定,將它交給我持有。”
“大敵若是擊敗我們,那就全是因爲我們自己的愚蠢!”波洛米爾喊道,“真氣死我了!笨蛋!死腦筋的笨蛋!自投羅網去送死,還壞了我們的大事。若有任何凡人有資格獲得魔戒,那也該是努門諾爾人,而不是半身人。若非不巧,戒指也不會是你的。它本來有可能是我的。它應該是我的。把它給我!”
弗羅多沒回答,只是退開,直到那塊平整的大石擋在二人中間。“好吧,好吧,我的朋友!”波洛米爾放緩了聲音說,“爲什麼不拋掉它呢?爲什麼不從你的疑懼中解脫呢?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你可以說,我力氣太大,用武力奪走了它。因爲我對你來說的確太強大了,半身人。”他吼道,驀地躍過大石撲向弗羅多。他英俊和氣的臉孔扭曲得十分猙獰,雙眼中燃燒着怒火。
弗羅多閃向一旁,再次讓大石擋在彼此之間。現在他只剩一件事可做:他顫抖着,拉出了掛在鏈子上的魔戒,就在波洛米爾再次撲向他時,他迅速將戒指套在了手指上。那個人類倒抽一口氣,驚訝萬分地瞪視了一會兒,然後瘋狂地奔走了一圈,在岩石和樹木間到處搜尋。
“卑鄙的騙子!”他大吼道,“你等我抓到你!現在我知道你打什麼鬼主意了。你會把魔戒拿去給索隆,把我們全都出賣。你只是在暗暗等候機會,好在困境裡離開我們。咒詛你和所有的半身人,你們都去死,都墮入黑暗!”就在這時,他絆到了一塊石頭,臉朝下跌倒了。有好一會兒,他就那樣四肢攤開、一動不動地趴着,彷彿他剛纔的咒詛落到了自己身上。接着,他突然哭了起來。
他爬起來,用手擦着眼睛,匆忙抹掉眼淚。“我說了什麼?”他叫道,“我幹了什麼?弗羅多,弗羅多!”他喊着,“回來!我失去了理智,但現在恢復了。回來啊!”
沒有回答。弗羅多甚至沒聽見波洛米爾的喊聲。他已經跑得很遠了,盲目地奔上那條小徑,上到了山頂。恐懼和悲傷震撼了他,他腦海中滿是波洛米爾那瘋狂兇猛的面孔,還有那怒火中燒的雙眼。
不一會兒他就獨自奔到了阿蒙漢的山頂上,他停下來,大口喘着氣。他擡眼望去,感覺就像透過一片迷霧,看見了一個寬闊平坦的圓圈,鋪滿了巨大的石板,四周圍繞着傾頹的城垛。在圓圈中央,在四根雕刻的柱子上面設有一張高座,可以藉由一道長階梯爬上去。他爬了上去,坐在那張古老的椅子上,感覺自己像個迷路的孩子,吃力地爬上了山地之王的寶座。
起初,他幾乎什麼也看不見,像是置身在一個只有各種影子的迷霧世界裡:他正戴着魔戒。接着,迷霧逐漸在各處散開,他看見了許多景象:渺小而清晰,彷彿就在他眼前的一張桌子上,卻又很遙遠。沒有聲音,只有明亮生動的影像。世界似乎縮小了,陷入了沉寂。他正坐在努門諾爾人的觀望之山阿蒙漢上的觀望之椅上。朝東望,他看見一片廣闊未知之地,不知名的平原,未經探索的森林。朝北望,他看見大河像一條緞帶在下方鋪陳伸展,矗立的迷霧山脈顯得又小又硬,像一排破碎的牙齒。朝西望,他看見遼闊的洛汗草原,還有艾森加德的尖塔歐爾桑克,像一支黑色長矛。朝南望,他看見就在他腳下,大河像一道搖搖欲墜的海浪般捲起,一頭栽下澇洛斯大瀑布,落入滿是水沫的深坑,氤氳的水汽中閃爍着一道彩虹。他還看見埃希爾安都因,大河巨大的三角洲,陽光下無數的海鳥如同一團白塵盤旋飛舞,下方則是銀綠相間的大海,泛着無窮無盡的波濤。
然而,無論他往哪個方向看,都能看到戰爭的徵兆。迷霧山脈擁擠得像個蟻丘:奧克從成千上萬的洞穴中出動。在黑森林的大樹下,精靈、人類和兇殘的惡獸在殊死爭鬥。貝奧恩一族的土地一片烈焰,烏雲籠罩着墨瑞亞,羅瑞恩的邊境濃煙四起。
騎手在洛汗的草原上奔馳,惡狼從艾森加德傾巢而出。戰船從哈拉德的海港出海,來自東方的人類源源不絕地前進:劍士、矛手、弓箭騎兵、首領的戰車,以及滿載輜重的大車。黑暗魔君的所有力量都在行動。然後,他轉向南方,再次看見了米那斯提力斯。它顯得很遠,也很美:城牆雪白、高塔衆多,美麗驕傲地坐落在山上。它的城垛閃着鋼鐵的光輝,塔樓上飄揚着無數鮮明的旗幟。希望在他心頭雀躍。但是,還有另一個更強大更堅固的要塞與米那斯提力斯爲敵。就在那邊,在東方,他的視線被強拉過去,掠過崩毀的歐斯吉利亞斯諸橋,掠過齜牙獰笑着的米那斯魔古爾諸門,掠過邪惡作祟的陰影山脈,望見了戈堝洛斯,位於魔多大地上的恐怖山谷。光天化日之下,那地卻被黑暗籠罩。濃煙當中火光閃亮。末日山正在燃燒,濃臭煙氣大股升起。最後,他的目光被攫住了:高牆疊着高牆,城垛堆着城垛,漆黑,堅固得無法估量,鐵鑄的山,鋼造的門,堅不可摧的高塔,他看見它了——巴拉督爾,索隆的堡壘。所有的希望都棄他而去。
突然間,他感覺到了魔眼。在邪黑塔中有一隻不眠不休的眼睛。他知道它察覺到了他的注視。那是一股兇殘迫切的意志,朝他猛撲過來。他覺得它幾乎就像一根手指,搜尋着他,很快就會釘住他,精確地知道他在哪裡。它觸及了阿蒙肖。它掃視過托爾布蘭迪爾,而他從椅子上猛跳下來,蜷縮成一團,用灰色的兜帽矇住了頭。
他聽見自己大聲叫道:決不!決不!或者叫的是:我這就來了,我來見你?究竟是什麼,他也分辨不出。接着,如同一道源自另外一股力量之尖端的閃光,另一個想法闖進了他腦海:摘下來!把它摘下來!笨蛋,把它摘下來!把魔戒摘下來!
兩股力量在他身上纏鬥。有那麼片刻,雙方針鋒相對,完全勢均力敵,他痛苦地扭動翻滾,慘受折磨。突然間他又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了,他是弗羅多,既非那聲音,亦非那魔眼——他可以自由選擇該怎麼做,並且僅存一瞬可以作出選擇。他拔下了手上的戒指。他正跪在陽光普照的高座前。一個形如手臂的黑影從他上方掠過。它錯過了阿蒙漢,向西摸索而去,消失了。接着,整個天空變得晴朗蔚藍,鳥兒在每棵樹上歌唱。
弗羅多站了起來,他感到疲憊不堪,但是他意志堅定,心情也輕鬆了。他大聲自言自語道:“現在,我會做我必須做的事。至少這點顯而易見:即便是在遠征隊中,魔戒的邪惡也已經在運作,而在它造成更大的傷害之前,一定要讓它遠離衆人。我會獨自上路。有些人我無法信任,那些我能信任的對我來說又太珍貴了:可憐的老山姆,還有梅里和皮平。大步佬也是,他內心渴望去米那斯提力斯,而那裡會需要他的,既然波洛米爾如今已經墮入了邪惡。我會獨自上路。立刻就走。”
他迅速下了小徑,回到那片波洛米爾找到他的草坪,然後停下腳步聆聽。他覺得自己聽見下方岸邊的樹林裡傳來了叫喊和呼喚的聲音。
“他們一定會來搜尋我,”他說,“我不知道我離開多久了,我想有幾個鐘頭了吧。”他遲疑着,“我該怎麼做?”他喃喃自語,“我必須現在就走,要不然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不會再有機會了。我真不願意像這樣不留半句解釋就離開他們。但是他們肯定會明白的。山姆會的。要不然我還能怎麼辦呢?”
他慢慢地拉出魔戒,再次戴上。他消失了,比一陣風更輕地奔下了山崗。
其他人在河邊等了很久。有一陣子他們全都默不作聲,不安地在四周踱來踱去;不過這會兒他們坐成一圈,正在交談。他們不時努力想談點別的事,談他們漫長的旅途和衆多的冒險。他們向阿拉貢問起剛鐸的疆域和它的古老歷史,以及它那些殘餘的偉大古蹟——在埃敏穆伊這片陌生的邊境之地,仍能看見它們:石雕的君王,阿蒙肖和阿蒙漢上的高座,澇洛斯大瀑布旁的巨大階梯。可是,他們的思緒和話題總會繞回到弗羅多和魔戒上。弗羅多會作何選擇?他爲什麼猶豫不決?
“我想,他一直在盤算哪條路最危險。”阿拉貢說,“這很有可能。既然遠征隊已經被咕嚕盯上,那麼往東走就是空前地無望,我們不能不擔心這趟旅途的秘密已經暴露了。但是米那斯提力斯也並不更接近火焰之山和毀滅那重擔的大業。
“我們可能在那裡暫作停留,英勇抵抗。但是德內梭爾大人和他所有的將士都不可能指望做到這點——要麼保住那重擔的秘密,要麼當大敵前來奪取它時,抵擋住他傾盡全力的攻擊。連埃爾隆德也說自己力有不及。我們無論是誰,若是處在弗羅多的立場,要選擇哪條路纔好?我不知道。現在真是我們最想念甘道夫的時刻。”
“我們的損失實在不幸。”萊戈拉斯說,“然而,我們必須在沒有他幫助的情況下,作出決定。我們何不先作決定,從而幫助弗羅多呢?讓我們把他叫回來,然後表決!我贊成去米那斯提力斯。”
“我也贊成去米那斯提力斯。”吉姆利說,“當然,我們只是被派來一路幫助持戒人的,要走多遠視自己意願而定;在尋找末日山這件事上,我們都不爲誓言或命令所迫。與洛絲羅瑞恩告別,對我來說極其艱難。但是,我已經走了這麼遠,我要說:現在,我們面對最後的抉擇,我很清楚我無法離開弗羅多。我會選擇去米那斯提力斯,可是如果他不去,那我就跟隨他。”
“我也願意跟他走。”萊戈拉斯說,“如果現在道別,那是背信棄義。”
“若我們全都離開他,那確實是一種背棄。”阿拉貢說,“可是如果他往東走,我們並不必全跟他去;而且我也不認爲我們該全跟他去。那條險路凶多吉少:無論是八個人,三個人,還是一個人去,都沒有區別。你們若是容許我挑選,那麼我會指定三個同伴:一是決不能容忍不去的山姆,再就是吉姆利和我自己。波洛米爾會返回他自己的白城,他父親和他的族人需要他;其他人應該跟他去——至少梅里阿道克和佩裡格林該去,如果萊戈拉斯不願離開我們的話。”
“這絕對沒門!”梅里叫道,“我們決不能
離開弗羅多!皮平和我早打定主意,天涯海角都跟他去,現在我們還是這麼想。不過我們之前不瞭解這話真正的含意,在遙遠的夏爾或幽谷說這話,感覺好像很不一樣。讓弗羅多去魔多簡直是瘋了,太殘酷了。我們爲什麼不能阻止他?”
“我們一定得阻止他。”皮平說,“我敢肯定,他擔心的就是這事兒。他知道我們不會同意他往東走,而且他也不希望要求任何人跟他去,可憐的老傢伙。想像一下吧,獨自前往魔多!”皮平忍不住抖了抖,“可是,這親愛的傻乎乎的老霍比特人啊!他應該知道他根本不用問。他應該知道,我們要是阻止不了他,也不會離開他。”
“對不起,我插個嘴,”山姆說,“我覺得你們一點不懂我家少爺。他不是在猶豫該走哪條路好,當然不是!米那斯提力斯到底有什麼好?——我是說對他來講。請原諒我這麼說啊,波洛米爾大人。”他轉身補充道。就因爲這一轉,他們才發現原先坐在圈子外默不作聲的波洛米爾,已經不在那裡了。
“他這會兒跑哪去了?”山姆叫道,顯得十分擔心,“我老覺得他最近有點古怪。不過,不管怎麼說,這不關他的事,他一直都說他要回家去,這也不是他的錯。但是,弗羅多先生知道,只要有可能,他就一定得找到末日裂罅。可他很害怕。現在說到重點了,他明擺着就是嚇壞了。這纔是他的問題。當然啦,打從離開家之後,可以說他已經學了點教訓——我們全都學了點教訓。要不然,他就會嚇得乾脆把魔戒往大河裡一扔,拔腿走人了。可他還是怕到不敢出發。還有,他並不擔心我們,他不擔心我們會不會跟他一起去。他知道我們想要跟他去,而這是另一件讓他苦惱的事兒。如果他真拿定主意要走,就會要自己一個人走。記住我這句話!等他回來我們就有麻煩了。因爲到時候他就徹底拿定主意了,這事兒就跟他姓巴金斯一樣篤定。”
“我相信你這話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有見地,山姆。”阿拉貢說,“如果你說得不錯,我們該怎麼辦?”
“阻止他!別讓他去!”皮平叫道。
“我懷疑這無濟於事。”阿拉貢說,“他是持戒人,身負承擔重擔的命運。我認爲我們無權驅使他這麼做或那麼做。就算我們嘗試,我認爲我們也不會成功。還有其他強大得多的力量在運作。”
“好吧,我巴不得弗羅多會‘拿定主意’並且回來,讓我們把這事給結了。”皮平說,“這麼等着太可怕了!時間肯定已經到了吧?”
“對。”阿拉貢說,“一個鐘頭早就過了。早晨都快過去了。我們必須叫他回來。”
就在這時,波洛米爾重新出現了。他從樹林中走出來,不發一語地朝他們走來,臉色沉重又悲傷。他停住腳步,好像在數在場的人數,然後他就遠離大家坐了下來,兩眼看着地面。
“你去哪裡了,波洛米爾?”阿拉貢問,“你看見弗羅多了嗎?”
波洛米爾遲疑了一下。“看見了,也沒看見。”他慢慢地答道,“說看見了,是因爲我在山坡上一個地方發現了他,跟他說了些話。我力勸他前往米那斯提力斯,不要去東方。後來我發火了,他就離開了我。他消失了。我曾經在傳說中聽過這樣的事,卻從來沒親眼見過。他一定是戴上了魔戒。我再也沒找到他。我以爲他回到你們這裡來了。”
“你要說的就只有這些嗎?”阿拉貢說,很不客氣地緊盯着波洛米爾。
“對。”他答道,“我暫時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這可糟了!”山姆喊着,邊跳起來,“我不知道這個人類究竟幹了什麼事。爲什麼弗羅多先生要戴上那東西?他不該這麼做的。要是他做了,天知道會出什麼事兒!”
“但他不會一直戴着吧。”梅里說,“等他避開討厭的訪客,他就會摘下來,就跟比爾博以前那樣。”
“可他去哪裡啦?他在哪裡?”皮平叫道,“他都走了老長時間了!”
“你最後看見弗羅多是什麼時候,波洛米爾?”阿拉貢問。
“也許是半個鐘頭前。”他答道,“也有可能是一個鐘頭前。我後來漫無目的地遊蕩了一陣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雙手抱頭坐着,彷彿被悲傷壓得擡不起頭。
“他消失一個鐘頭了!”山姆高聲叫道,“我們必須立刻想法找到他。來吧!”
“等等!”阿拉貢喊道,“我們必須分組結伴行動,而且要安排——過來,且慢!等一下!”
這無濟於事。他們根本不理會他。山姆第一個衝出去,梅里和皮平緊跟在後,眨眼間就消失在西邊岸邊的樹林裡,用那清亮高亢的霍比特嗓子高喊着:弗羅多!弗羅多!萊戈拉斯和吉姆利也在跑。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慌或瘋狂似乎降臨了遠征隊。
“我們全都會走散迷路的!”阿拉貢鬱悶地低聲道,“波洛米爾!我不知道你在這場禍事裡扮演了什麼角色,但現在快幫幫忙!去追那兩個年輕的霍比特人,就算你找不到弗羅多,至少也保護好他們。如果你找到弗羅多,或發現任何他的蹤跡,就回到這裡來。我會盡快回來。”
阿拉貢拔腿飛奔,急追山姆去了。在那片花楸樹圍繞的小草坪邊上,他趕上了邊費力往山上攀爬,邊喘着氣邊喊着“弗羅多!”的山姆。
“跟我來,山姆!”他說,“我們誰都不該落單。這四周有什麼不太對勁,我感覺得到。我要到上面阿蒙漢的高座去,去瞧瞧能看見什麼。你瞧!正如我心裡猜測的,弗羅多走了這條路。跟我來,眼睛睜大一點!”他飛速奔上了小徑。
山姆盡了全力,但也追不上游民大步佬,很快就落在了後面。他才跑沒多遠,前方的阿拉貢就奔出了視野的範圍。山姆停下腳步,大口喘氣。驀地,他一巴掌拍上腦門。
“哇啊,山姆·甘姆吉!”他大聲說,“你的腿太短,所以動動腦子吧!現在叫我想想!波洛米爾沒撒謊,他不是那種人,但他也沒什麼都說。有什麼東西把弗羅多先生嚇壞了,讓他突然之間拿定了主意。他終於下定決心要走了。去哪裡呢?東邊。不帶山姆一起?對,甚至不帶他的山姆一起。這真無情啊,無情得殘忍。”
山姆擡手抹去眼睛裡的淚水。“穩住,甘姆吉!”他說,“可以的話就快點想!他既不能飛過河去,也不能跳下瀑布。他沒帶行李。所以,他非得回到船那邊去不可。回到船那邊去!——山姆,快像閃電那樣,回到船那邊去!”
山姆一轉身衝下了小徑。他跌倒了,摔破了膝蓋,但又爬起來繼續跑。他直奔到岸邊帕斯嘉蘭草坪邊緣,小船都被拖出水停放在那裡。那裡沒人。後方的樹林裡似乎傳來叫喊聲,但他不加理會。他一動不動站了半晌,大口喘氣,緊盯前面看。有條小船正自動滑下河岸。山姆大叫一聲奔過了草坪。那船滑進了水中。
“我來了,弗羅多先生!我來了!”山姆叫道,從河岸縱身一躍,整個人撲向正在離岸的船,伸手去抓船舷,卻差了一碼。隨着一聲大叫和撲通一聲,他臉朝下栽進了湍急的深水中。他咕嚕咕嚕地往下沉,大河淹沒了他的捲髮。
空蕩蕩的船上爆發出一聲驚愕的叫喊。一支槳劃了幾下,船掉過頭來。弗羅多在山姆掙扎撲騰着冒出水面時,剛好及時抓住了他的頭髮。山姆瞪得圓圓的褐眼中滿是恐懼。
“快上來,山姆,我的小夥子!”弗羅多說,“現在快抓住我的手!”
“救救我,弗羅多先生!”山姆喘息道,“我快淹死了。我看不見你的手。”
“在這裡。別掐我,小子!我不會鬆手的。好好踩水,別亂蹬,要不然你會把船弄翻的。來,抓住這邊船舷,讓我可以划槳!”
弗羅多劃了幾下,把船劃回了岸邊,山姆這才能夠爬上岸,全身溼透,像只落湯雞。弗羅多摘下魔戒,再次踏上岸。
“山姆,所有會惹麻煩的討厭鬼當中,你是最糟糕的一個!”他說。
“噢,弗羅多先生,這真無情啊!”山姆發着抖說,“想要拋下我走什麼的,這真無情。我要是剛纔沒猜對,現在你都到哪兒了?”
“安全上路了。”
“安全!”山姆說,“你一個人,沒有我幫助你?我受不了,那會要了我的命的。”
“跟我一起走纔會要了你的命,山姆。”弗羅多說,“那會讓我受不了。”
“那纔不像被撇下那麼肯定。”山姆說。
“可我要去的,是魔多。”
“這我清楚得很,弗羅多先生。你當然是要去魔多。而我要跟着你去。”
“好了,山姆,”弗羅多說,“別妨礙我!其他人隨時會回來。如果他們逮到我在這裡,我就得跟他們爭論跟解釋,如此一來,我就再也不會有心情或機會離開了。可我必須立刻走。這是惟一的辦法。”
“當然是。”山姆答道,“但不是一個人。我也要去,要不然咱倆就誰都別去。我會先把每艘船都鑿幾個洞出來。”
弗羅多居然真的大笑出聲了。一股溫暖和快樂突然涌起,打動了他的心。“留下一條別鑿!”他說,“我們需要它。但你不能像這樣不帶行李、食物和別的東西就走。”
“等我一小會兒,我這就去拿我的東西!”山姆急急叫道,“全都準備好了。我本來就想我們會今天出發。”他匆忙奔到紮營的地方,弗羅多剛纔騰空小船時,將那隻船上同伴的行李都搬出來堆在一處,山姆從裡面挑出了自己的揹包,抓了條備用毯和額外幾包食物,又奔回來。
“這樣一來,我的計劃全泡湯了!”弗羅多說,“要躲開你還真是沒門。不過,山姆,我很高興。來吧!顯而易見,我們註定要同行。我們走吧,願其他人找到一條安全的路!大步佬會照顧他們的。我猜我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說不定會,弗羅多先生。我們說不定會。”山姆說。
就這樣,弗羅多和山姆一起出發,踏上了這項使命的最後一程。弗羅多劃離了河岸,大河載着他們迅速離去,從西邊河道順流而下,經過了托爾布蘭迪爾嶙峋的峭壁。大瀑布的咆哮聲越來越近。雖說有山姆竭盡全力幫忙,但他們要從島的南端橫越急流,將船劃到對面的東岸,仍是非常艱難的事。
終於,他們再次登上了陸地,來到了阿蒙肖的南坡。他們找到一處傾斜的河岸,便將船拖出水面上到高處,在一塊巨石後頭儘量把它藏好。然後,他們背起行囊出發,尋找一條能領他們翻過灰色丘陵埃敏穆伊,下到魔影之地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