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羅多被山姆叫醒,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裹得嚴嚴實實的,在安都因大河西岸一處林地的安靜角落裡,躺在一棵灰色樹皮的大樹下。他睡了一整晚,光禿的樹枝間隱約可見灰濛濛的晨光。吉姆利在旁邊忙着生起一小堆火。
天大亮之前,他們再度出發。這倒不是說,遠征隊大多數人急着趕往南方——他們其實很滿足於眼前數日仍不必下決定,最遲可以等到他們到達澇洛斯大瀑布和刺巖島,屆時才避無可避。他們任由大河徑自載着小船向前,無意趕往橫在前方的危險,無論最終他們將踏上哪條路。阿拉貢讓他們如願順河漂流,以保留體力對付即將來到的睏乏。但他仍要求大家每天起碼做到早早出發,並且直到深夜才休息,因爲他內心感覺時間緊迫,並且擔心他們在羅瑞恩逗留的同時,黑暗魔君並未無所事事。
然而,他們那天,以及隔天,都沒見到敵人的影子。沉悶乏味的時光流逝,平安無事。隨着第三天的航程慢慢過去,陸地的景觀也漸漸改變了:樹木越來越稀疏,然後徹底消失。他們看見左邊東岸是奇形怪狀的長長斜坡,向上延伸遠至天際。那片褐色的地區看起來乾枯蕭瑟,彷彿被大火燒過,連一棵顯示生機的青草都沒留下:滿目荒涼,連緩解一下這種空虛的斷樹或殘石都沒有。他們已經來到了橫陳在南黑森林與埃敏穆伊之間那片廣闊、荒蕪的褐地。就連阿拉貢也不知道究竟是瘟疫、戰爭還是大敵的惡行,讓這整片區域變得如此荒枯。
他們右邊的西岸上也是一棵樹都沒有,不過這邊地勢平坦,許多地方長着大片的青草地。他們在大河的這一邊穿過偌大一片如林的蘆葦叢,那些蘆葦極高,當小船沿着它們搖曳的邊緣沙沙穿過時,西邊的景象全被這些蘆葦遮住了。它們黑枯的羽穗彎垂着,在微寒的空氣中搖擺,發出輕柔又悲傷的嘶嘶聲。弗羅多不時從蘆葦叢間的缺口處瞬間瞥見一眼起伏的草地,還有再過去遠方夕陽下的丘陵,以及更遠處極目所見的一條黑線,那是迷霧山脈伸展到最南端的一排山嶺。
除了鳥兒,沒有任何其他生物活動的跡象。有許多鳥:蘆葦叢中有小鳥在啁啾鳴叫,但是大家很少看見它們。旅人們有一兩次聽見天鵝扇翅高叫,擡起頭來,看見極大一羣在天空列陣飛過。
“天鵝!”山姆說,“塊頭可真大啊!”
“是啊,”阿拉貢說,“而且是黑天鵝。”
“這整片鄉野看起來多麼廣大、空曠又悲傷!”弗羅多說,“我總想像,越往南走就越溫暖越宜人,直到永遠把冬天拋在背後。”
“但我們還沒有深入南方,”阿拉貢答道,“現在還是冬天,我們離海又遠。直到春天突然來臨,這裡都會寒冷下去,我們可能還會碰到下雪。在遙遠的南方,安都因河入海處的貝爾法拉斯灣,或許是溫暖又宜人——如果不是大敵的緣故,應該就是這樣。但是這裡,我估計離你們夏爾南區的南邊還不到六十里格,離那邊還有好幾百哩長路。你現在是面朝西南,望見的是馭馬者之國洛汗——也就是裡德馬克——的北方平原。我們不久就會到達利姆清河的河口,那河從範貢森林流出來匯入大河,是洛汗的北邊邊界。古時從利姆清河到白色山脈之間的土地,都屬於洛希爾人。那是一片富饒又舒適的大地,那兒的草地舉世無雙。但在當今邪惡肆虐的年日裡,人們已經不住在大河邊,也不常騎馬到河岸邊來。安都因河雖說很寬,但奧克能從對岸遠遠射箭過來。近來,據說他們已經膽敢越過大河,劫掠洛汗的牧羣種馬。”
山姆不安地望望這岸又望望那岸。之前,樹木看起來都像充滿了敵意,好像庇護了許多秘密的眼睛,潛伏着危險;現在,他倒希望那些樹都還在。他感覺遠征隊一行人暴露無遺,大家坐在敞開的小船上,身處無遮無蔽之地,漂盪在一條正是戰爭前沿的河流上。
接下來一兩天,他們繼續穩定地往南航行,但人人都覺得這種不安全感在漸漸增長。他們一整天槳不離手,加緊往前劃。兩邊河岸迅速後退,沒多久大河就變得開闊起來,水也變淺了。河的東岸出現了長長的石灘,水中也有了礫石暗礁,船划起來需要更小心。褐地的地勢升高,變成一片荒涼的高原,上面吹着從東邊刮來的寒風。另一邊河岸的草地,也逐漸變成起伏的枯草崗,夾雜在沼澤地和高草叢當中。弗羅多打着寒戰,想起了洛絲羅瑞恩的草坪和噴泉,晴朗的豔陽天和霏霏的細雨。三條小船上交談寥寥,更沒人說笑,遠征隊每個人都忙着想自己的事。
萊戈拉斯的思緒正在夏夜星空下北方某處山毛櫸樹林的林間空地中馳騁。吉姆利則正想像着黃金的手感,思索着它是否適合用來製成盛放那位夫人所贈禮物的器皿。中間那條船上,梅里和皮平非常不安,因爲波洛米爾一直自言自語,有時咬着指甲,彷彿有種焦躁或懷疑正啃噬着他,有時又抄起槳來把船劃到貼近阿拉貢的船後。坐在船首的皮平這時回過頭去,捕捉到波洛米爾朝前死盯着弗羅多的眼神——他眼中有一抹古怪的光彩。山姆已經早早得出定論,儘管船可能沒有他從小到大相信的那麼危險,但其不舒服的程度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可憐巴巴地困在船裡動也不敢動,只能瞪着兩側的灰暗河水,目送冬天的大地從旁邊緩慢經過。就連大家都在划船的時候,也沒有人放心給山姆一把槳。
第四天黃昏時分,山姆回頭往後看,視線掠過了低着頭的弗羅多和阿拉貢,以及後面跟着的兩隻船。他昏昏欲睡,渴望紮營休息,渴望腳踏實地的感覺。突然,有個東西攫住了他的視線。起先,他無精打采地瞪着它,接着,他一下坐起來,揉揉自己的眼睛。但當他再定睛望去,已經看不見那東西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靠近西岸的一個河中小島上紮營。山姆裹着毯子躺在弗羅多旁邊。“弗羅多先生,在我們停下來的一兩個鐘頭以前,我做了個很滑稽的夢。”他說,“要麼也許不是夢,反正很滑稽。”
“是嗎,那是什麼夢?”弗羅多說,他知道不管是什麼情況,山姆不把事情講完,是不會老實睡覺的。“自從我們離開洛絲羅瑞恩,我就沒看見也沒想到過任何能讓我笑的事。”
“不是那種滑稽,弗羅多先生,是很古怪。那要不是夢的話,可就不對頭了。你最好聽聽看。是這樣的:我看見一截木頭長了眼睛!”
“木頭這部分沒啥問題,”弗羅多說,“大河裡有好多浮木。但眼睛就省省吧!”
“這我還真做不到。”山姆說,“這麼說吧,就是那眼睛讓我一下坐起來的。當時半明半暗的,我看見一截我以爲是木頭的東西,跟在吉姆利的船後漂,我也沒怎麼在意。然後,那截木頭好像在慢慢趕上我們。你可能會說,這實在太詭異了,因爲大夥兒都一樣是在水上漂。可就在那時候,我看到了眼睛:差不多就像兩個蒼白的圓點,一閃一閃的,就在木頭靠近的這端的一個鼓包上。這還沒完,那不是一截木頭!因爲它有像槳一樣的腳,簡直就像天鵝的腳一樣,只不過這腳顯得更大,還不停起起落落划着水。
“我就在那時候坐直了身子,還揉了揉眼睛,打算要是趕走瞌睡蟲以後發現它還在,就大聲叫你們看。因爲不管那是個什麼東西,它那會兒都正在快速趕上來,離吉姆利的背後越來越近。但不曉得是不是那兩盞燈看見我動了,而且盯着它,或者是我一下清醒了,我不知道。總之等我再看過去,它已經不在那兒了。但我想我就像俗話說的那樣,用‘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竄進了河岸的陰影裡。不過我沒再看見那雙眼睛。
“我跟自己說:‘又做夢了你,山姆·甘姆吉。’那時候我說了這話後就沒再多說。可我打那時候起就一直想着這事兒,而現在我不敢說那真是做夢了。你覺得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弗羅多先生?”
“山姆,這要是第一次有誰看見那雙眼睛,我會覺得沒什麼,那就是一截木頭而已,黃昏和瞌睡讓你兩眼昏花。”弗羅多說,“但這不是第一次。我們還在北方的時候,在抵達羅瑞恩之前,我也看見了它們。而抵達羅瑞恩那天晚上,我看見一個長着眼睛的奇怪生物朝我們的弗來特爬上來。哈爾迪爾也看見了。你還記得那些追擊一幫奧克的精靈報告的嗎?”
“啊,”山姆說,“我記得。我還記得別的。我想到的,我可不喜歡。但是,把這些事情一件件連起來想,再加上比爾博先生的故事和別的,我猜我可以給那個生物安上個名字了。一個骯髒噁心的名字,咕嚕,對吧?”
“對,打從那晚在弗來特上過夜之後,我就擔心這事好一段時間了。”弗羅多說,“我猜他一直躲在墨瑞亞,在那時跟上了我們。我曾經盼望我們停留在羅瑞恩那段時間,會讓他嗅不到氣味,從而擺脫他。但那悲慘的傢伙一定是躲在銀脈河邊的森林裡,看着我們出發的!”
“恐怕就是這樣啦。”山姆說,“咱們最好再當心點,要不說不定哪天晚上就會發現有些骯髒噁心的手指頭勒住咱們的脖子,叫咱們再也醒不過來。說了半天這纔是我要講的。今天晚上不用麻煩大步佬或別人,我會放哨的。我可以明天再睡,反正,你可以說我在船上就跟個行李差不多。”
“我會這麼說,”弗羅多說,“而且我還會說,是個‘長着眼睛的行李’。你放哨沒問題,不過你必須保證在半夜叫醒我來換班,如果在那之前沒發生什麼事的話。”
在萬籟俱寂的時刻,弗羅多從黑甜沉睡中醒來,發現山姆正在搖他。“叫醒你真是不好意思,”山姆耳語說,“不過這是你說的。沒什麼要緊事,或者說,不太多——不久之前,我覺得自己聽到了很輕的濺水聲,還有抽鼻子聲。可是你夜裡在河邊會聽到不少這種古怪的聲音。”
他躺下了,弗羅多坐起身,蜷縮在毯子裡,努力保持清醒。一分鐘接一分鐘,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時間過得很慢,平安無事。弗羅多正想屈從於再次躺下的誘惑,突然看見有個幾乎難以辨識的黑影,漂近了泊岸的三艘小船之一。他模模糊糊地看見,一隻長而發白的手疾伸出去抓住了船舷,兩隻燈一樣的蒼白眼睛閃着冷光朝小船內窺探,接着擡起來,直直瞪着小島上的弗羅多。那雙眼睛離弗羅多頂多只有一兩碼的距離,弗羅多聽得見吸氣的輕微嘶嘶聲。他站起身,從劍鞘中拔出了刺叮,與那雙眼睛對峙着。剎那間,那兩團光便不見了,接着是另一聲嘶嘶響並濺水聲,那個黑乎乎如同一截木頭的身影急速朝下游離去,消失在夜幕裡。阿拉貢從睡夢中驚醒,翻身坐了起來。
“怎麼回事?”他低聲說,一躍而起來到弗羅多身邊,“我在睡夢中感覺有異。你爲什麼拔出劍來?”
“咕嚕。”弗羅多答道,“至少我猜是他。”
“啊!”阿拉貢說,“這麼說你知道有個小毛賊惦記着我們了,對吧?他躡手躡腳尾隨我們穿過了整個墨瑞亞,一直跟到寧洛德爾溪邊。自從我們取道大河行船,他就伏在一截木頭上,用手腳划水跟着。有一兩個晚上我試圖捕捉他,但是他比狐狸還狡猾,而且跟魚一樣滑溜。我曾寄望在大河上航行會叫他束手無策,可是他水性實在太好了。
“明天我們得試着走快點。現在你躺下睡吧,今晚剩下的時間我來守哨。我真希望能親手逮住那可憐蟲,我們或許能拿他派點用場。但如果我抓不到他,我們就該試着甩掉他。他非常危險。就算他自己不趁夜謀害我們,他也很可能引得附近的敵人發現我們的蹤跡。”
那夜過去,咕嚕的影子再也沒有出現。之後,遠征隊一行人保持高度警覺,但是一直到航程結束,都再沒看見咕嚕。如果他還在跟蹤他們,他一定是非常警惕又狡猾。依着阿拉貢的吩咐,他們此時延長了划船行進的時間,河岸迅速往後退去。但他們很少再看見兩岸的景物
,因爲他們改爲主要趁着晨昏和夜裡趕路,白天休息,儘可能藉着地形來藏身。就這樣,一路平安無事,直到了第七天。
天氣還是灰暗陰鬱,颳着東風,不過隨着黃昏加深,夜晚來臨,遠處西邊的天空也清朗起來。灰暗的雲層之下,大地上現出了一個個淺黃與淡綠色的池塘,閃着微光。在那裡,可以見到一彎皎潔的新月倒映在遙遠的湖泊中。山姆看着月亮,皺起了眉頭。
隔天,兩側的鄉野開始迅速改變。河岸開始拔高,逐漸變成巖壁。沒多久他們便經過一片丘陵起伏的岩石地域,兩邊河岸都是陡峭的斜坡,上面長滿了茂密的荊棘和黑刺李灌木叢,跟黑莓叢和蔓生植物糾纏在一起。在這些陡岸的後方是風化了的低矮峭壁,以及久經風雨剝蝕的灰色石柱,因爬滿長春藤而顯得黑魆魆的。再後面又是高高聳立的山脊,上面冠立着被風吹得歪斜的冷杉。他們正在接近埃敏穆伊的灰色丘陵地帶,大荒野的南方邊界。
峭壁和石柱間有許多鳥,成羣的飛鳥整天都在高空中盤旋,映襯着蒼白的天空,黑壓壓一片。那天當他們躺在營地時,阿拉貢疑慮地注視着那些飛鳥,懷疑咕嚕是不是使了壞,以及他們航行的消息此時是不是正在野地裡傳播開來。稍晚,當太陽正下山,遠征隊一行人起身,準備要再次出發時,他在逐漸消逝的天光中辨認出一個黑點:在很高很遠之處有一隻大鳥,一會兒盤旋,一會兒又朝南方慢慢地飛去。
“萊戈拉斯,那是什麼?”他指着北邊的天空問,“那是不是就和我想的一樣,是一隻鷹?”
“是的,”萊戈拉斯說,“是鷹,一隻獵鷹。它飛離迷霧山脈這麼遠,我想知道這到底預示着什麼。”
“我們等到天完全黑了再出發。”阿拉貢說。
旅程的第八個夜晚來臨了。一路上寂靜且無風,陰冷的東風已息。一彎窄窄的新月早早就沉入了黯淡的暮色中,不過頭頂的天空很清朗。儘管南方遠處有大片的雲仍閃着微光,但在西方,羣星燦亮。
“來吧!”阿拉貢說,“我們再冒險夜間航行一次。我們已經來到大河流域中我不熟悉的地方:從此地到薩恩蓋比爾的險灘,這段路我過去從未走過水路。不過,我若是沒算錯的話,那險灘還在前方好幾哩遠。但即便在我們到達那裡之前,也仍有一些危險的地方:河中有不少礁岩和石洲。我們一定要高度警覺,不要劃得太快。”
這項瞭望的任務,交給了領航船上的山姆。他伏在船頭,專注凝視一片昏暗的前方。夜更深了,但是天空中的星星出奇的明亮,照得河面上閃爍着微光。時近午夜,他們已經漂流了一陣子,幾乎沒用上槳。突然,山姆大叫起來。就在前方几碼之外,河中赫然矗立起幢幢黑影,還聽得到急流打旋的水聲。有一股急流朝左一旋,轉向河道清澈的東岸。一行旅人被掃往一邊,與此同時他們可以看見,近在咫尺之處,大河的蒼白水沫衝擊着一排像牙齒般遠遠伸入水中的尖銳石礁。小船全擠到了一塊兒。
“喂,阿拉貢!”波洛米爾吼道,他的船撞上了領航的船,“這真是瘋了!我們不可能在夜裡闖過險灘!而且沒有船能安然無恙通過薩恩蓋比爾,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
“後退,後退!”阿拉貢喊道,“掉頭!全力掉頭!”他把槳插進水中,試圖穩住船並掉頭。
“我估計錯了。”他對弗羅多說,“我不曉得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安都因河流得比我料想的快。薩恩蓋比爾一定已經很近了。”
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停住船,然後慢慢掉頭。但是,頂着急流,他們起初只能前進很短的距離,並且水流一直把他們往東岸送,越來越近。夜裡的東岸這時顯得既黑暗又陰森。
“大家一起,快劃!”波洛米爾吼道,“快劃!要不然我們就要擱淺了。”他話音未落,弗羅多就感到自己身下船底的龍骨擦到了礁石。
就在那時,數聲弓弦砰然響起:好幾支箭矢呼嘯着從他們頭頂飛過,有些則落在他們當中。有一支正中弗羅多背後,他叫了一聲僕跌下去,船槳脫了手,不過那箭被他穿在外衣底下的鎖子甲擋回跌落。另一支箭穿過了阿拉貢的兜帽;第三支箭牢牢釘在第二條船的船舷上,就在梅里手邊。山姆覺得自己瞥見東岸下那片長長的鵝卵石河岸上,有好些黑影在來回跑動。他們看起來好近。
“Yrch!”萊戈拉斯的精靈語脫口而出。
“奧克!”吉姆利喊道。
“我敢肯定,這是咕嚕乾的好事!”山姆對弗羅多說,“而且還挑了個好地方!大河就像是故意把我們正好送到他們手裡!”
他們全傾身奮力划槳,就連山姆也插了手。每分每秒他們都作好了被黑羽箭射中的準備。有許多箭從他們頭頂尖嘯着飛過,或射進船邊的水中,不過再沒有射中他們的。夜色雖黑,但對能在夜間視物的奧克來說並不算太暗,他們一行人身在閃爍星光下,必定給狡猾的敵人提供了明顯的靶子——多虧羅瑞恩的灰斗篷,以及精靈製造的灰木船,挫敗了魔多弓箭手的惡意襲擊。
一槳接一槳,他們奮力向前。在黑暗中實在很難確定他們確實在前進。不過,漸漸地,水中的漩渦變少了,東岸的陰影又淡褪沒入了夜色中。最後,就他們的判斷,一行人已經再次來到了河中央,並且把船朝上游劃回了一段,遠離了那些突出的礁石。然後,他們半掉過船頭,竭盡全力向西岸劃去,直到抵達懸在水面上的灌木叢陰影下,他們才停下來喘息。
萊戈拉斯放下槳,拿起那把從羅瑞恩帶來的弓,接着他跳上岸,沿着河岸往上爬了幾步,引弓搭箭,轉身瞄向大河對岸的黑暗。一聲聲尖厲的吼叫橫過水麪傳來,但是什麼也看不見。
弗羅多擡頭仰望精靈挺立在上方的身影,見他凝神注視着黑夜,搜尋可射的目標。他的頭隱在夜色裡,映襯着片片墨黑天空中閃爍的羣星,像是戴了一頂璀璨的王冠。就在這時,從南方升起一片巨大的烏雲,向這邊推移過來,並將一股股先驅的黑暗送入了滿天的繁星中。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籠罩了遠征隊一行人。
“埃爾貝瑞絲,吉爾鬆涅爾!”萊戈拉斯擡頭望向天空的同時嘆道。他話音剛落,一個黑影便脫出南方的一片漆黑,朝遠征隊疾掠而來,逼近時遮蔽了所有光線。它貌似烏雲卻又不是烏雲,因爲它移動得比烏雲要快得多。很快,它便顯現了身形,像一隻巨大有翼的生物,比黑夜中的坑洞更黑。河對岸揚起一片狂熱的呼叫,紛紛向它致意。弗羅多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貫穿了他,攫住了他的心;他肩頭感到一股致命的寒冷,就像那處舊傷留下的記憶。他蹲伏下身子,彷彿要躲藏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羅瑞恩的大弓響了。箭矢尖嘯着脫離了精靈弓弦。弗羅多擡起頭,幾乎就在他的正上方,那個有翼的形體急轉向旁,隨着一聲粗啞的尖叫,它從空中墜下,消失在東岸的陰暗裡。天空再次清朗起來。遠處傳來許多喧鬧的聲音,黑暗中但聞咒罵與哀嚎,然後一切歸於寂靜。那天夜裡東方再沒傳來叫聲,也沒飛來羽箭。
過了一會兒,阿拉貢領着小船繼續朝上游劃去。他們摸索着沿岸邊劃了一段路,找到了一個水淺的小灣。那兒有幾棵矮樹長得貼近了水面,樹後方聳立着一道陡峭的巖岸。遠征隊一行人決定待在這裡等到天亮,因爲想在夜裡繼續前進是徒勞無用的。他們沒紮營也沒生火,只把船緊靠在一起停泊,蜷縮在船中休息。
“讚美加拉德瑞爾的弓,還有萊戈拉斯的手和眼!”吉姆利說,邊大嚼一塊薄脆的蘭巴斯,“吾友,黑暗中那一箭真是高強有力!”
“但誰知道射中了什麼?”萊戈拉斯說。
“我不知道。”吉姆利說,“但我很慶幸那個陰影沒再靠近。我討厭它。它着實讓我想起了墨瑞亞的陰影——炎魔的陰影。”最後一句他壓低了聲音說。
“那不是炎魔。”弗羅多說,仍爲籠罩着他的寒意而發抖,“那是某種更冰冷的東西。我想它是——”他頓住,不再出聲。
“你想它是什麼?”波洛米爾從他那隻船上探過身來,急切地問,好像要從弗羅多的臉上看出點端倪。
“我想——不,我不會說。”弗羅多答道,“不管是什麼,它的墜落都讓我們的敵人驚慌失措了。”
“看似如此。”阿拉貢說,“但是,敵人在哪裡?有多少?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麼?我們全不知道。今晚我們都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眼前黑暗掩護了我們,但誰知道白天會是什麼情況?把武器都放在手邊!”
山姆坐在那兒輕拍着劍柄,彷彿在用手指計數,同時擡頭望天。“這可真奇怪,”他嘀咕着,“這月亮在夏爾跟在大荒野是一樣的,或者應該是一樣的。但是,我要是沒算錯,那它就脫軌啦。你還記得吧,弗羅多先生,當我們躺在那棵樹上的弗來特時,看到的是殘月,我估計是滿月過後一週。昨天晚上是我們出發後滿一週,可是天上蹦出來的新月細薄得活像剪下來的指甲,簡直就好像我們壓根沒在精靈的地界裡待過一樣。
“嗯,我記得肯定在那裡待了三個晚上,而且好像還有幾晚,但是我敢發誓,我們絕對沒待上一整個月。是人都會認爲,時間在那裡不作數!”
“也許真的就是這麼回事。”弗羅多說,“在那塊土地上,也許我們過的是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情況。我想,一直到了銀脈河把我們送回流往大海的安都因大河上時,我們纔回到了流過凡世的時間裡。而且,在卡拉斯加拉鬆的時候,我就不記得有月亮,不管是新月還是殘月:夜裡只有星星,白天只有太陽。”
萊戈拉斯在他船上動了動。“不,時間從不停留,”他說,“但是生長和變化的情況,並不是萬物各地千篇一律。對精靈而言,世界在運行,運行得既非常迅速又極其緩慢。迅速,是因爲他們自身幾乎不變,但其他一切都如白駒過隙:這令他們十分悲傷。緩慢,是因爲他們不需要計算流逝的歲月,起碼不爲自己計算。四季的更替不過是時間長河裡永無休止重複的漣漪而已。但是在日光之下,萬物最終必有耗盡之時。”
“但這種消耗在羅瑞恩卻很慢。”弗羅多說,“夫人的力量控制着那片土地。在加拉德瑞爾運用着精靈之戒的卡拉斯加拉鬆,時間儘管貌似很短,卻豐富飽滿。”
“這事在羅瑞恩之外是不該提起的,即使對我也不該說。”阿拉貢說,“別再提這事了!事情是這樣的,山姆,在那片土地上,你的計算失效了。在那裡,時光飛逝,對我們或對精靈都是一樣。當我們逗留在那裡時,外面世界是缺月逝了又圓,圓了又缺。昨晚是新月再次登場。冬天已經快要過了。時間流逝,我們迎來了一個希望渺茫的春天。”
那夜在靜默中度過。河對面再無聲音或叫喊傳來。旅人們蜷縮在小船上,感覺到天氣的變化。從南方和遙遠的大海飄來大團大團的溼潤雲朵,雲下的空氣變得溫暖,幾乎紋絲不動。大河湍急的水流沖刷險灘礁石的聲音似乎越來越大也越近。他們頭頂上方的樹枝開始滴水。
天亮時,周圍的世界已經瀰漫着一股溫柔又憂傷的氣氛。破曉的天際慢慢泛起蒼淡的光,迷迷濛濛,不見陰影。河上有霧,白霧裹住了河岸,看不見對岸的情景。
“我受不了霧,”山姆說,“不過有這場霧倒是我們運氣好。也許現在我們就能逃走,不被那些該死的半獸人看見。”
“也許吧,”阿拉貢說,“但是除非等會兒這霧消散一些,否則我們也會很難找到路走。如果我們要通過薩恩蓋比爾前往埃敏穆伊,我們就非找到路不可。”
“我不明白我們爲什麼非要通過險灘,也不明白爲什麼還要順着大河再往前走。”波洛米爾說,“如果埃敏穆伊就在我們前方,
那麼,我們可以放棄這些小船,徑直朝西再朝南走,直到我們抵達恩特沛河,然後渡河進入我的家鄉。”
“如果我們要去米那斯提力斯,我們是可以這麼走。”阿拉貢說,“但是大家還沒有達成一致的意見去那裡。而且這樣一條路線實際上可能比聽起來要危險。恩特沛河谷十分平坦,又多沼澤,迷霧對那些負重徒步旅行的人,是種致命的危險。非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棄船。大河至少是一條不會走錯的路。”
“但是大敵佔領着東岸。”波洛米爾抗議道,“而且就算你通過了阿剛那斯之門,平安順利地抵達了刺巖島,接下來你要怎麼辦?跳下瀑布降落到沼澤裡嗎?”
“不!”阿拉貢答道,“更確切地說,我們會扛着船,走古道下到澇洛斯瀑布底下,然後重新取道水路。波洛米爾,你是不知道,還是故意忘記了建於偉大君王統治時代的北階梯和阿蒙漢山上的高座?無論如何,在決定何去何從之前,我都打算再登上那處高地一次。在那裡,或許能發現一些可以指引我們的記號。”
波洛米爾長久以來一直反對這項選擇,但是當情況清楚表明,無論阿拉貢往哪走,弗羅多都會跟着他時,波洛米爾讓步了。“米那斯提力斯的人類,不會在危難之際棄朋友而去,”他說,“而你會需要我的力氣,假使你真能抵達刺巖島的話。我會跟你去那個高島,但不會繼續往前。從那裡我會轉回家去,而如果我出的力贏不來任何同伴同行,我就獨自回去。”
天色越來越亮,霧氣也消散了一點。衆人決議,阿拉貢和萊戈拉斯立刻出發,沿河岸去探探前方的路,其他人則在船邊等候。阿拉貢希望能找到一條路,讓他們能扛着小船和行李行走,直到過了險灘到達平順一些的河道。
“精靈的小船或許不會沉,但那可不意味着我們能活着穿過薩恩蓋比爾。”阿拉貢說,“這點迄今爲止還沒人做到。剛鐸的人類不曾在這片區域修過路,因爲他們的王國即便在鼎盛時代,領土也沒有擴展到過了埃敏穆伊之後的安都因河上游。不過,在西岸某處有一條陸上的運輸古道,要是我能找到它就好了。那條路應該還沒被毀。一直到幾年前,魔多的奧克還沒開始成倍繁殖起來的時候,都還有輕舟從大荒野駛出,一路下行到歐斯吉利亞斯。”
“我這輩子幾乎就沒見過有船從北方來,奧克倒總在東岸潛行。”波洛米爾說,“如果往前走,每走一哩危險便增加一分,即使找到一條路也一樣。”
“危險橫亙在每條往南的道路上。”阿拉貢答道,“請等我們一天。如果我們沒有及時返回,你們就知道厄運確實降臨到我們身上了。那時你們就得選出一位新的領隊,並且儘可能跟隨他。”
弗羅多懷着沉重的心情,目送阿拉貢和萊戈拉斯爬上陡峭的河岸,消失在迷霧裡。但事實證明他是多慮了。才過了大約兩三個鐘頭,時間還不到正午,兩個探路人的模糊身影就重新出現了。
“一切順利。”阿拉貢一邊爬下河岸一邊說,“有一條小徑通往一處尚可使用的良好碼頭,距離這裡也不是太遠:險灘從我們下方約半哩處開始,整段大概有一哩多長。過了險灘後不遠,水流便又清澈平順起來,不過流速很快就是了。我們最困難的工作將是把小船和行李弄到那條運輸古道上去。我們找到它了,但它離河邊這裡頗有段距離,沿着一道石壁底下的背風面走,離岸邊有一弗隆多遠。我們沒找到北邊的碼頭在哪兒。如果那地方還在的話,我們一定是在昨晚經過了。有可能我們拼命往上游劃了很遠,但在霧中錯過了它。恐怕我們現在得離開大河,從這裡儘可能走到運輸古道上去。”
“哪怕我們全都是人類,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波洛米爾說。
“儘管我們狀況不樂觀,但還是要試一試。”阿拉貢說。
“對,要試一下。”吉姆利說,“在崎嶇的路上人類走起來會落後,但矮人會堅持向前,就算要扛他自己兩倍重的東西也一樣,波洛米爾大人!”
事實證明這事的確不容易,但最後他們還是辦到了。所有的行李都卸下了船,送到河岸頂上一處平坦的地方。然後小船被拖出了水面,扛了上去。這些船遠沒有衆人預料的那麼重。它們究竟是用生長在精靈國度裡的哪種樹製成的,就連萊戈拉斯也不知道。總之這木頭非常結實,卻又輕得出奇。只要梅里和皮平兩人,就可以扛起他們的船,輕鬆地在平地上走。雖然如此,要把船擡起來,拖過遠征隊現在要橫越的地段,仍需要兩個人類的力氣。這地段離開河後斜斜向上,是一片遍佈灰色石灰巨巖的崩亂廢棄之地,有許多被野草和灌木叢遮蔽起來的坑洞。此外還有荊棘叢和陡峭的小谷地,並且不時可見泥濘的水塘,它們是那些從更深入內陸處的梯地上淌出的細流所匯成的。
波洛米爾和阿拉貢把船一隻一隻擡過去,其他人扛着行李跟在後面氣喘吁吁地跋涉。終於,所有的東西都搬到那條運輸古道上了。然後,他們一同前進,一路只有蔓生的荊棘和衆多落石略加阻撓。霧氣仍像面紗般籠罩在斑駁的石牆上,左邊仍是霧鎖的大河:他們聽得見急流和水沫沖刷着薩恩蓋比爾的尖銳暗礁與岩石利齒的聲響,但看不見那片險灘。他們來回走了兩趟,才把所有的東西都安全搬到南邊的碼頭。
運輸古道在那裡轉回到水邊,緩緩下降到一個小池塘淺淺的岸邊。池塘像是在河邊挖出來的,不過靠的不是人工,而是水流衝擊:從薩恩蓋比爾打着旋衝下來的水流,撞上了一道伸入河中一段距離的低矮石堤。過了此地之後,河岸拔地而起,成爲一片灰色的峭壁,讓步行者再也無路可走。
短暫的下午已經過去了,黯淡多雲的黃昏逐漸降臨。他們坐在水邊,聆聽着隱藏在薄霧中的險灘傳來的亂流奔騰咆哮。他們疲倦又睏乏,心情就像這將逝的一日一樣陰鬱。
“好吧,我們到了,並且得在這裡度過另一夜。”波洛米爾說,“我們需要睡眠。即便阿拉貢打算趁夜穿過阿剛那斯之門,我們也全都太累了——毫無疑問,我們強壯的矮人是個例外。”
吉姆利沒回答,他正坐在那裡打着瞌睡。
“現在我們儘量休息吧。”阿拉貢說,“明天我們必須再次白天上路。除非天氣再變一次,矇蔽了我們,否則我們會有不錯的機會溜過去,不被東岸的任何眼睛看見。但是今晚我們必須兩人一組輪流守哨:睡三個鐘頭,守一個鐘頭。”
一夜平安無事,最糟糕的也不過是黎明前一個鐘頭下了陣短暫的毛毛雨。待天一大亮,他們便出發了。霧已經開始消散。他們儘可能靠近西岸而行,發現低矮峭壁的朦朧輪廓一路上升,越來越高,影影綽綽的崖壁底部直扎入湍急的河水中。早晨過去一半,天上的雲層壓得更低了,開始下起了大雨。他們拉起皮篷蓋住小船,以防船裡進太多水,然後繼續往前漂流。隔着灰色的雨簾,他們看不清前方與四周的情形。
不過這雨沒下太久。上方天色漸漸亮起來,眨眼間,雲破天晴,殘雲拖着絲絲絮絮朝北邊大河上游飄去。霧靄盡散。在一行旅人面前,赫然是一座寬闊的峽谷,兩側都是巨大的石壁,在其巖架上和狹窄的石縫中,攀長着幾棵扭曲的樹。水道變窄了,大河流得更快。他們這時被水流載着急速前進,無論會在前方遇到什麼,都不可能停下來或掉頭。他們頭頂是一道淺藍的天空,周圍是暗影籠罩的大河,在前方則是埃敏穆伊的黑色丘陵,遮天蔽日,不見任何出口。
弗羅多朝前凝視,只見遠處有兩塊巨大的岩石正在逼近。它們看起來就像巨大的山峰或石柱,高聳陡直又陰鬱不祥地立在河的兩邊,中間現出一道狹窄的壑口,大河正把小船掃向那裡。
“看啊!阿剛那斯,王者雙柱!”阿拉貢喊道,“我們很快就會穿過它們了。三條船成一縱線,距離拉得越開越好!保持在河流中央!”
弗羅多身不由己向那兩根巨大的石柱漂去,它們與此同時則高聳如塔朝他迎來。他覺得這兩根石柱就像兩個巨人,龐大的灰色身影雖沉默不語,卻威勢逼人。接着他發現,它們的確是經過了塑造加工的——兩座以古時的工藝和力量造就的人像,在經年累月的日曬雨淋之下,仍舊保持着當初的形貌神采。在紮根於深水中的巨大基座上,矗立着兩尊偉大的石雕君王:他們眼睛模糊、眉毛皸裂,卻仍蹙眉望向北方。兩座雕像都舉起了左手,掌心朝外,擺出警告的手勢;右手中都握着一把斧頭,頭上則各戴着風化破損的頭盔與王冠。他們是消逝已久的王國的沉默守護者,仍擁有偉大的力量和威嚴。弗羅多縮起身子閉上眼睛,一股敬畏和恐懼油然而生,船靠近時也不敢擡頭去看。小船飛速從努門諾爾雙衛的恆久陰影下漂過,脆弱短暫如同渺小的樹葉,這時就連波洛米爾都低下了頭。如此,他們進入了阿剛那斯之門的黑暗峽谷。
兩邊聳立着陡峭的可怕峭壁,高不可測。遠處是灰暗的天空。黑色的河水咆哮迴盪,風呼嘯着從頭頂掠過。弗羅多屈膝蜷縮着身子,聽見前頭的山姆嘀咕抱怨着:“什麼鬼地方!這麼恐怖!只要讓我從這船下來,管保這輩子我都不會再把腳指頭伸進水坑裡,更別說河了!”
“別怕!”弗羅多背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他回過頭,發現那是大步佬,可又不是大步佬。因爲坐在船尾的已不再是那個飽經風霜的遊民,而是阿拉鬆之子阿拉貢,挺胸直腰,光榮自信,熟練地划槳操縱着船。他的兜帽掀落在後,黑髮在風中飛揚,眼中炯然放光:一位君王自流亡中返回他的國土了。
“別怕!”他說,“長久以來,我一直渴望瞻仰我古時的先祖,伊熙爾杜和阿納瑞安的雕像。在他們的影子底下,埃蘭迪爾的後裔,伊熙爾杜之子維藍迪爾家族的阿拉鬆之子阿拉貢,沒有什麼好懼怕的!”
然後,他眼中的光芒淡褪了。他自言自語說:“若是甘道夫在這裡就好了!我的心多麼渴望米那斯阿諾爾,多麼渴望我自己的城市的城牆!但是,現在我該何去何從?”
峽谷又長又黑,充滿了嘈雜的風聲、湍急的水聲,以及岩石的回聲。峽谷略朝西偏,因此,起初前方一片黑暗,但很快弗羅多就看見前面高處有個明亮的缺口,越來越寬。缺口迅速接近,接着,三條船驟然衝出了峽谷,來到一片廣闊晴朗的天光下。
早已偏西的日頭,在漫天的風中照耀。積壓的河水擴展開來,形成一個長橢圓形的湖,這便是水色蒼淡的能希斯艾爾,四周環繞着陡峭的灰色山崗,山坡上長滿了樹,但山頂都是禿的,在陽光下閃着冷光。在湖的南端盡處聳立着三座山峰。中間那座比另外兩座略略突出,跟它們分開;它是一座水中的島嶼,奔流的大河張開白亮的雙臂環抱着它。隨風傳來隱約卻深沉的咆哮聲,就像遙遠的滾滾雷聲一樣。
“看啊,那就是托爾布蘭迪爾!”阿拉貢說着,指向南邊那座高峰,“左邊矗立的是阿蒙肖,‘聆聽之山’,右邊矗立的是阿蒙漢,‘觀望之山’。在偉大君王統治的時代,這兩座山上都設有王座,並有人守衛。不過,據說托爾布蘭迪爾上既無人跡也無獸蹤。夜影降臨之前,我們就會抵達那裡。我聽見澇洛斯大瀑布那永無止盡的聲音在召喚了。”
遠征隊一行人這時休息了一會兒,乘着流過湖中央的水流往南漂。他們吃了點東西,然後便拿起槳來加緊趕路。西邊山崗的山坡已經沒入了陰影中,太陽變得又紅又圓。朦朧的星星不時冒出來。三座山峰巍然矗立在前方,襯着暮光,顯得黑暗陰森。澇洛斯瀑布在大聲咆哮。當一行旅人終於來到山崗的陰影下時,夜幕已經籠罩了奔流的河面。
他們第十天的旅程結束了。大荒野已經被拋在身後,他們必須選擇向東還是向西行,否則無法再繼續前進。使命的最後階段,擺在了他們面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