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司徒柳所料，不久之後，大海果然被霧氣籠罩，在天水難辨的迷霧中，他們果斷調轉船頭，往反方向駛去。待迷霧散清時，已是日沉碧海，碎金般的暮光跳躍在海面上，又行了約莫一個時辰，海潮漸退，天的顏色越來越深，星子升了上來，墨水藍的水面上，一輪巨大圓月在水天交接處掛着，水中倒影搖曳生姿。
大家一齊在船頭吹風納涼，莫蓮仍舊在司徒柳身邊喋喋不休討好，身後一排家僕捧着他的各色藏品，司徒柳本連眼皮都懶得掀一掀，擡頭卻見這般好景緻，便隨手取了家僕手中的一支碧玉長簫，閉眼貼在脣邊。
萬籟俱靜，那簫聲在遼闊海面上如幽壑之清風，清幽卓絕，其音嫋嫋，連綿不絕。不僅船工們聽得忘了手中活計，連王二都露出一點感慨之色來。
莫蓮大喜，忙也找了一支笛子來與他相合，司徒柳鳳目流轉，倒是沒有拒絕。
兩人簫笛合奏，霎時間四下裡一片寂靜，蔣桃聽得心頭酸楚，抱膝望天。
過了一會，大家尚沉浸在美妙樂聲之中，卻聞得有個若有若無的歌聲攙和到了裡頭，斷斷續續，似在慢慢摸索着曲調配合。
那是一把極爲甜美的女聲，空靈幽豔，堪稱天籟，一開始，只是低而間斷的試探，到後來，那一個聲音竟變成了一片聲音，從屋面八方傳來，從深邃的大海里傳來……
船工們被歌聲吸引，情不自禁向船頭走去，司徒柳和莫蓮不得不停下手中樂器，循聲望去。
遠遠地，在蔚藍的海水中，隱約可見三三兩兩的雪白花苞冒出水面，仔細一看，竟是些膚白勝雪幾近透明的美麗女子。她們露在水面上的半個身體只着薄紗，被水打溼後緊緊貼着玲瓏飽滿的曲線，無比誘人，紅脣一張一合間，魅惑的歌聲便流溢出來，向是一雙雙無形的手，拉着人向她們靠過去。
那一瞬，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癡迷且神往的，腳下不知不覺就邁開了步子。
“美人魚？海妖？”
蔣桃猶自瞠目結舌，突然猛地起身，前世種種影視文學作品介紹瞬間在腦海中飛速掠過，她來不及觀賞這罕見的一幕，狂奔幾步拉住軒轅明宇。
“不！不能過去！”
這麼一喊，軒轅明宇一個激靈，呆愣愣回頭看她。
“那是惑人的海妖！大家捂住耳朵不要聽！”
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突然拔空而起，強行阻斷了鮫人的歌聲。司徒柳手持長劍，冷厲呵斥。
莫蓮和王二被他喚醒，忙從善如流地屏息閉氣，習武之人，能夠自由控制五感，軒轅明宇也被蔣桃硬生生拖了回來。
可惜，作爲普通人的船工卻做不到，海妖喚來越來越多的同伴，歌聲也越來越嘹亮，連司徒柳的劍氣也無法鎮住，眼睜睜看着那些船工紛紛奔向船頭，一頭扎入水中，被三五成羣的海妖們瞬間撲入海中，拖向巢穴……
蔣桃大急，拖住這個拉不住那個，反而一把被甩開。
司徒柳閃身而上，劈手擊中他們的後頸，只見那些人身子一軟，倒在船上
，黑衣衛們也拉弓對準那些海妖，箭如急雨般朝着她們射去。
可惜大家都遺漏了掌舵的人，等到回神去看，那中年的漢子已是兩眼翻白，口中流涎，神智全失卻還緊緊握着船舵，手中發瘋一般用力。
王二躍到那舵手身邊，一掌將他擊倒，聚集的海妖們突然一下子散開了，隨着咯咯咯的詭異笑聲，沒入海水。
大家剛要鬆一口氣，豈料此時船身猛地一晃，天旋地轉起來。
莫蓮扶着船欄，望向船下，不禁臉色大變。
“不好了！中了這些妖孽的計！”
衆人紛紛去看，都倒吸一口冷氣，船隻不知何時，正被海妖引着靠近一處巨大的漩渦。
蔣桃腦中一片空白，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驚悚的自然奇景，那深不見底的黑暗，是比黑洞更令人恐懼的存在。
腰上一緊，她已經被司徒柳攔腰抱起，眼看船隻就要被捲入漩渦，他顧不得許多，只來得及轉頭對衆人說了一個跳字，便一躍而起，腳下大力蹬住船欄，抱着蔣桃飛身縱入大海。
“你幹什麼！這樣也是死！”
蔣桃話音未落，司徒柳袖中已飛出丈許長的一根銀絲繩索，勾住半空中低飛的一隻巨型蒼鷹爪子，那鳥長唳一聲，奮力掙扎，帶着二人猛然朝前衝去。
蔣桃驚魂未定，剛轉過頭想對司徒柳說什麼，突見一個黑影從水中一躍而起直直朝自己的面門撲來，不是方纔的海妖又是什麼？只是此時她媚態不在，兩眼爆出，一口獠牙猙獰至極，蔣桃迎面對上這樣一張臉，驚嚇過度，不覺昏厥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蔣桃只覺渾身脹痛得難受，渾身血液噴張，身體似乎要炸裂開來。
直到一片清亮澆在臉上，她才略覺舒服，勉力睜開眼睛四下一看，這裡似乎是個礁岩洞，細小的海浪還拍打在她身體周圍，頭頂是爬滿青苔的礁石，司徒柳側影半背轉身，似在低頭忙碌什麼。
“啊……”
蔣桃試着開口，發現傳入耳中的聲音粗啞的像一塊粗糲的爛木頭，她心下一驚，司徒柳已經湊了過來，用浸溼的袍袖一角替她擦着額頭。
蔣桃抓住他的手臂，視線裡自己的手掌卻和熊掌似的，手指足有司徒柳兩倍粗，嚇得她驚叫起來。
“啊！”
不叫還好，這一叫，就完全是破鋸子拉鋸爛木頭的效果。
“我的手？我的手怎麼了？”
顧不得聲音難聽，蔣桃翻坐起來，可她發現身體笨重得像顆球，差點沒滾翻，幸好司徒柳及時扶住了她，但似乎略顯吃力……
這讓蔣桃神經幾乎崩潰，連滾帶爬扭到水邊，司徒柳急忙擋住她，神色躲閃。
“……還是不要看了吧。”
他這種光景，蔣桃越發證實了不好的預感，推開他藉着海水一照，差點兩眼一翻再次昏死。
水中那顆腫脹的肉球真的是自己嗎？嗚嗚，姐引以爲傲的小臉，姐的細腰，姐的削肩膀……
“我被詛咒了嗎？司徒柳！我是不是被詛咒了？”
司徒柳抽抽嘴角。
“別擔心，你只是被海妖咬了一口，那東西牙口很髒，所以腫起來了……”
蔣桃哇地一聲埋頭而哭，但她發現埋頭這個動作過於困難，只得改爲抱膝，眼淚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司徒柳上前一面替她擦眼淚，一面哄她。
“不怕，也就十天半個月就恢復了。”
“什麼？還要十天半個月？”
蔣桃淚奔，她終於知道瘦下來的妹子都是美女這個真理，這種眯縫眼，這種香腸嘴，世界上還有比立肥一百斤更悲催的事嗎？
關鍵是，好死不死，偏偏還被該死的司徒柳看到這麼醜的自己……如果是其他人，也就……
蔣桃收住淚。
“對了，其他人怎麼樣了？”
“他們很好。”
司徒柳指了指頭頂。
“應該已經在島上了，你要上去嗎？這礁洞應該是通往島上的。”
蔣桃哀愁地別過頭。
“你自己上去吧！我要在這裡等到不腫了爲止。”
司徒柳一愣。
“我丟下你自己上去？”
蔣桃心裡不是滋味，別過頭不讓他看見。
“我不會怪你的。”
畢竟，我都變得那麼醜了，任何一個男人都是視覺動物，如果說以前還可以混個美女，現在……簡直是女怪獸。
司徒柳果真站起來，蔣桃雖然表示可以理解，但心裡還是酸澀難當，氣哼哼轉過頭，司徒柳突然站住腳步，回頭莞爾一笑。
“你覺得可能嗎？”
那彎彎的鳳目，愉悅又明快，蔣桃的心爲之一漾，眼淚掉落下來。
司徒柳頭疼扶額，只好再次彎腰替她擦眼淚。
“哭什麼？本來就不怎麼好看，現在只不過胖了一點，也難看不到哪去，如果是我這樣貌美的，那還另當別論……”
蔣桃氣憤地在他胸前捶了一拳，司徒柳微微皺眉，轉瞬卻又笑了，蔣桃出手便知下手重了，抿着嘴不說話。
她當然知道司徒柳是爲了安慰自己才說那番話，可他爲什麼不躲開……
心中一軟，她慢慢將頭伏靠在司徒柳肩上，抽噎了兩聲。
司徒柳靠在巖壁上，長嘆一氣。
“你的頭……很重。”
“壓死你！”
“我死了，誰揹你上去？除非有的人打算自己爬上去。”
“我餓！”
“……你厲害，都成這樣了，還想着吃。”
“可是我真的餓。”
“好吧……乖乖等着。”
看着司徒柳邊抱怨邊起身，走入裡面那個洞中去給她覓食，蔣桃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不知爲何，在這樣隔絕了天地，最狼狽最醜陋的時刻，他們卻彷彿又回到了最初的時光，那一刻，蔣桃再記不起什麼花君什麼蜂后，什麼滅族之仇什麼殺子之恨，只是兩個彼此相互喜歡的人，依偎着取暖，逗趣打鬧，就這樣一輩子也好。
（本章完）